到第四天,指挥部决定抽派力量奔赴更偏远的村镇巡回医疗时,他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大路已不通,又降过暴雨。他们在当地人的带领下连爬带滚地翻山越岭,虽然有擦伤、蚊虫叮咬、满腿泥泞,但总算安全到达一个叫贡岩的村子。一去,便展开搜救与诊治。这里的情况更严重,原本贫穷的村子现在全部夷为平地。医生们没有固定的医务点,只能一边转、一路救治。中途遇到一个年纪约五、六的小男孩,被年迈而哀伤的爷爷抱在怀里,他无力地半躺着,脸上黝黑而沾着泥士,嘴唇苍白,捂着肚子面无表情,只有那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带着渴望看着来人。爷爷一见医生,顿时激动起来,连比带划、紧张地说着什么,无奈徐飞骆听不懂方言。他蹲下来,望着小男孩的眼睛,温柔地说:“告诉叔叔,你哪里不舒服?”小男孩虚弱地答:“拉稀……肚子疼……呕……”“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吗?”小男孩轻轻摇摇头。徐飞骆仔细检查他的身体,确认病情后,开了药,先让小男孩就着自已携带的水服用了一剂。然后边说边用手比划,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向爷孙俩讲述如何服用剩下的药,直至两人都点头表示听懂了,才作罢。徐飞骆起身转至别处看诊,不知过了多久,忙碌中的他突然一抬头,发现小男孩站人堆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了些许神采与灵动,嘴唇也红润一点了。看样子已经好了很多。他欣慰地冲小男孩笑笑,便又接着看患者。
这支队伍在村里停留一天后,又接着向下一个村庄出发。爬到半山腰时,突然感觉地面震动,有火车鸣笛的闷雷声传来。带路的当地人大喊:走龙了,快跑!一时,大家都慌乱而不知所措。同行的解放军战士凭借经验,大叫:丢掉重物,快往左边跑!于是,大家都拼命地往左侧飞奔。徐飞骆边跑边觉脚下的土在松动下滑,甚至看到大片的泥石以不可阻挡的凶狠来势,如洪流一般咆哮奔腾而下。后脑勺头皮一阵阵抽搐的恐惧感袭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死神如此贴近。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头也不敢回地跑啊,跑啊……在他前面的一名医务人员摔倒了,他冲上前将人拉起来,继续没命地跑。突然一棵大树歪倒下来、砸向他俩,他本能地伸手推了旁边人一把,然后脑袋“嗡”地一声,眼睛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默默……默默……戴着四叶草项链在斜阳映照的花田里欢快起舞的她,真美啊。明明,她的笑脸就在眼前,他多么想抚摸她,可为什么,任凭他如何努力,却怎么也碰不到抓不住?他听到她调皮地说:别睡着了,起来追我呀。他当然要追,可他,腿迈不动……手伸不开……她的声音如烟越来越轻远,身影如雾越来越模糊。他的身体越来越重,眼前的景象由缤纷的多彩幻化为冷冰的灰色,愈发昏暗。不要……不要……默默……不要走……快回来……却终堕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叔叔!叔叔!醒醒!”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身体下坠、眼皮太沉。呼唤声越来越近,痛感越来越强烈,他努力张开一丝缝隙,一阵刺激让他不得不又阖上。莫非自己已入天堂?不然,为何如此白亮闪耀。意识渐渐苏醒,头部的剧烈疼痛袭来。他几番努力,终于睁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地上,曾经看过病的小男孩和他爷爷,满身泥巴地守护在他身边。见他醒来,爷孙俩开心地笑了。他想坐起来,但身体既剧痛又虚弱,使不上力。爷孙俩连忙慢慢将他扶起来靠在树杆上休息,爷爷从背上取下牛角,拉开木塞,给徐飞骆喂了几口水喝。在水的滋润下,干燥的嘴唇和喉咙都舒服了许多。看他意识更加清醒,爷爷又从布袋里掏出煮熟的土豆,掰成小份儿塞到他嘴里。他实在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补充能量,尽快恢复体力。并且,他也不忍心辜负这一老一小的心意。含着土豆泥,慢慢咀嚼,艰难下咽,一口又一口。见他吃完整个土豆,爷爷连连点点头。徐飞骆缓缓活动自己的每处关节、骨头,还好,除了头疼、全身酸痛和多处擦伤,没有大问题。他观察周围的环境,自己所外的这片山林被泥石流冲毁淹没,静得可怕。爷孙俩一番比划解释后,他才明白,虽然他被旁边的这棵大树砸倒,却也被它所救。它倒下之后与岩石隔离出来的空间,为他赢得生存之地,躲过了被流石流冲走或掩埋。不幸中的万幸,他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又喝了点水,休息了一会儿,在爷孙的搀扶下,徐飞骆挣扎着站起来,三人相携返回村子里。
听说他回来的消息,队员和村民们在他接受治疗的时候,纷纷前去探望慰问。他受到大家英雄般的礼遇,村民们纷纷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土豆、白糖,送给他。被他推开的那位医务人员更是热泪盈洭,握住他的手,直叫救命恩人。分队负责人吴中天队长扶着他的肩表示,回大本营之后,会将他的英勇事迹向上级领导汇报,为他申请嘉奖,让他好好休养。躺床板上输液的徐飞骆了解到大家都安然躲过泥石流,又说了几句“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家都辛苦了”,便累乏地闭上眼。于是所有人都不再打扰他,散开去。
等他一觉醒来,身体轻松不少,精神也好很多。他一扭头,便又看到小男孩,正守在他床边,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浦小杰。”“几岁了?”“8岁。”说着还用手比了个八字。徐飞骆被小杰的小举动逗乐,笑的时候又有些心酸。这孩子都8岁了,看起来却瘦弱得很,只有城里孩子5、6岁的个子。赤脚穿着一双烂得底都快掉了的鞋子。衣裤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和花纹,到处灰扑扑。而且还明显短了一截,像穿七分裤似的吊起来,露出手臂小腿。他和小杰聊了一会儿后,发现小杰非常活泼聪明,而且成熟懂事,心智远超同龄的孩子,黑亮的眼睛里焕发着灵动的神采。但徐飞骆问到他父母时,小杰垂下头沉默不语,他才隐约意识到这孩子背后承受着不一般的重担。
后来,徐飞骆向村民了解到,因家里贫穷,小杰的父母想改善困窘的生活条件,便起早贪黑到山上挖城里人特别稀罕的野菜和名贵中草药拿到集市卖,有一天不慎双双坠落悬崖,待村民们寻到时,早已殒命。那时他才3岁,什么都不懂,甚至父母下葬时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可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噬骨的惨悲,让他哀嚎痛哭、老泪纵横。无奈逝者已逝,留下个这么小的孩子,年纪已大的爷爷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以喂猪喂鸡、上山放牛、种土豆为生,艰难抚育小杰长大。小杰很懂事,也很能干。早上6点不到就起来割猪草切碎喂猪煮土豆,然后再背着书包翻过两座大山,步行一个多小时去上学。放学回来就帮忙煮饭喂猪喂鸡,还会种土豆、上山砍柴火。爷俩相依为命,感情非常深厚。
转眼,小杰已上小学二年级,他的身体一向健康,但在这次地震过后,他却病倒了。爷爷给他喂过中草药,甚至请过巫医,都不管用。一时间无助又绝望,以为是小杰在天上的父母要将他夺了去。直至遇上徐飞骆,吃了他开的药,一剂下去,小杰便不再腹泻、呕吐,甚至能下地走动,也有胃口吃东西了。爷孙俩都万分感激,逢人便说他是好人、是神医。后来,听侥幸逃脱回村的队员们说,单他一人没有回来,爷孙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现在危险还没有排除,且黑灯瞎火的、能见度太低,无法搜救。原本说好,天亮后和队员们一起去,但他俩等不及,大半夜便起来准备干粮、水和磨砍刀,在天刚朦朦亮的时候,便先出发了。他们对山势地形极为熟悉,凭经验一路搜,很快便找到被压在树和泥石下的徐飞骆。爷爷眼神不太好,他们差点错过,是小杰眼尖,一下便瞧见在泥石中闪光的派克钢笔,这才寻到他。钢笔,徐飞骆一直随身携带,插在白大褂胸口口袋,有需要便抽出来用。小杰在看病的时候见过,觉得特别神奇也很漂亮,盯着观察了半天,印象尤其深刻。
原来如此,徐飞骆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休整一天后,他的身体已无大碍,便决定跟随救援队继续前往下一个村子。临走前,他认真记下爷爷和小杰的姓名、住址、小杰学校名字和地址。然后找到他们,蹲在小杰面前,郑重地用双手托着钢笔递给他,并对他说:“这支笔是我爸爸送给我的,上面刻着‘努力向上’四个字。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杰黑黑的一双泥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像对待宝贝似地接过,对徐飞骆说:“谢谢叔叔。”徐飞骆冲他鼓励地笑着点点头,抚摸他的头,转身离开。小杰追过去,目送队伍走掉,直至不见人影,大大的眼睛闪闪发亮。小小的心灵深处,已经悄悄播下一颗美丽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