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苍白如瀑，映的那几颗老槐疏影幢幢。不远几步方外，站着个面目狰狞如鬼，雌雄莫辨的人。
那人低耸着双肩，一步一印地走近池塘。东方影下意识地扯住塘边随意罗叠的衣纱，强作镇定，但心中七上八下。
待来人靠近，这才看清其面目。本以为是个面目可憎，天生丑陋的鬼蜮，原来竟是戴了个精铁面具的扮鬼者。一身黑乌乌的衣带裤靴，若是白日还好，大半夜看见不当成魑魅魍魉才怪。
虽然此地属皇宫大院，可诡异之事从来不比外面少。这铁头鬼差敌我不明，不知打了什么主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东方影划在水中的小脚在池塘下慢悠悠地点着，一旦情况有变，立马极速逃遁。
这铁头老怪好生不懂礼数，再往前走就能将东方影的身子看光了。不得已，唯有先发制人，看看这老鬼是什么来头。
“站住！不许往前走！”
铁面人听言，立刻停住脚步。双臂缓缓抬起，看那双柔弱的手掌不像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可说是姑娘家未免又稍稍大了两分。
“行迹诡异，遮遮掩掩，你到底是何人？”
铁面人扬起的双臂左右挥舞，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东方影吊了半天的气这才松了一半，感情是个哑巴。人道是十聋九哑，而只哑不聋的人更痛苦，光去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却无法吐露心中的悲欢。
东方影之前的戒备懈下不少，看这铁面人畏手畏脚的样子，也不像抱着什么歹心来戕害她的。
“你转过身去。”
铁面人顺从地点头，那精铁面具摆动地直碰胸前锁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池塘边一块水磨石，背冲着东方影坐了下来。
东方影也不敢顾及的面面俱到，匆匆忙忙地用手呼喇干净身上的水，套上绸织的衣裙。秋意渐渐浓烈，夜间霜重，这样作践纯粹是自讨苦吃，东方影还未将衣衫穿好，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铁面人听到声音，关心地转过头，却遭了东方影一顿白眼。好容易等她打点完善，将头发的水也拧得差不多，铁面人站起身，走到东方影面前一步之遥。
东方影透过那铁面里的眸子，能感受到此人的善意。出于关怀，问了一句：“天色已晚，露水凝深，为何不休息？”
铁面人侧过头，扬起一只手臂使劲拍了几下脑袋，随后将两手对掌枕在脸颊侧作安眠状，猛地摇头。
东方影看懂了铁面人的意思，知晓他头痛睡不着觉，又为他滑稽幽默的表达形式感染，忍俊不禁。
铁面人痴痴地看着东方影窃笑，眼中水光艳艳，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等东方影正过神，铁面人眼中苦痛之色一闪而过，又恢复之前傻傻的样子。
“你为何戴着一个面具？”
铁面人又急促地“啊啊啊”一通，手掌作刀切状，左右在脸上噼啪一顿乱打。东方影心中不忍，口中念念：“真是个可怜的人儿，让刀剑伤了脸面。”
说罢，将自己沾湿的头发撩起，露出之前在长生寺伤到的脸颊。铁面人看到后，浑身战栗了一下，不像之前那样嗡嗡哼哼，呆呆地盯着那块疤痕。
东方影倒没有十分在意，只是念了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可说完这句，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人在她落魄时曾对她说，第一眼见面，就知道她和他是一样的人。
那人还说过，向往自由，想做徜徉在大海中的游鱼，想做翱翔在天际的飞鸟。
那人和她约定，此间事了，和她化为比翼鸟，连理枝。在云中起舞，在风中沉睡，在阳光下偎依，在雨中抚慰。
他的胸膛不宽阔，但他的怀抱很温暖。
就像此时一样。
东方影惚地一怔，不知何时竟然被铁面人抱住了。恼羞成怒之极，双手摁在他肩上，一把将他推搡出去。
铁面人急的哇哇乱叫，上蹿下跳，左右比划。好一阵才解释清楚，他是看到东方影身上湿了，在夜风里瑟瑟发抖，想帮她把衣服擦干。
东方影根本不理会，只当这是个道貌岸然，借着口哑来吃豆腐的登徒浪子。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铁面人愣忡地看着她离去的倩影，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发现这只手太小，握不住沙，留不住芳华。
身旁不只何时又出现一人。铁面人慢慢摘下面具，可视线依然停留在伊人离去的方向。
“既然已经见到她，你可安心了？”
“别忘了，你的承诺只履行了一半。你答应过我，要保她周全。”
“当然。”
这面露诡色，邪气凛然的男子，赫然就是这宫邸的主人——慕文铮。
慕文铮话锋一转，“不过我警告你，若是让她认出你来，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为了她，我自然不会。”
铁面人把弄着手上的面具，那张消瘦见骨的脸庞被月光映地分外苍白。
慕文铮轻轻拍了拍铁面人的肩膀，嘬出一声，“我相信你会让我满意——”
说罢，肩上的手狠狠一捏，“对吧，谢阳。”
月光映在那铁面人干净苍白的脸上。这铁面人，竟然就是淮扬城被屠干杀净的谢家的公子，也是方才在池塘里沐浴女子的未婚夫君——谢阳。
......
东方影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心里颇不平静，却又找不到头绪。
踩上鞋，拖沓地走到窗边，用那窗杆将窗户撑起，远远看去，池塘边已空无一人。
这宫廷里干活的下人不少，后宫里太监内侍更数不胜数。为何今日偏偏碰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即便那人唐突地走过来，后来又轻薄地搂抱她，可东方影不知为何，思来想去，打心底里不觉得反感。
也许这就叫缘分。
兀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刚才哑巴的怀抱，让她想起和一个人诀别的夜晚。和今天相仿，同样浑身湿漉。
不知为何，那个傻傻的，呆呆的，滑稽的铁头，让东方影感到很亲切，很安心。
若是有机会，还愿再见见那个铁面哑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