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绳孙离京那天,容若长亭连短亭地相送。
“好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严绳孙拱了拱手笑道。
容若拉住他抱拳的手,不舍地道:“再送一程。”
“千里相送,终须一别。”严绳孙宽慰道,“你抱病相送,我已经十分感激了。明年开春再来京与你促膝长谈。”
容若拉着他的手,低头沉吟了一阵,抬头时眼中也弥散着水汽,“也好,多来信,一路珍重。明年开春我在渌水亭给你接风。”
“好,定不会让你失望。”严绳孙紧紧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策马渐行渐远。
这么些年来,汉槎和其年相继辞世,梁汾在天津游历未归,现在荪友也要回乡了,还有心里一处不忍触及的伤痛:芊落,你究竟在哪里了?你还好吗?
伫立风中,容若颇感孤清,再加上还在病中,仿佛人生的暮秋也将至了。
“爷,这儿风到,回去罢。”随从在一旁提醒着。
“再等一会儿。”容若目不转睛地看着路的尽头,风刮得他遍体生痛。
如果人的一生没有生离死别该多好。
严绳孙回乡后,容若数日的消沉,幸而梁汾也从天津回来。
庭前的夜合欢悄悄地开放,粉红带着绒毛的花一簇一簇压在枝头。容若坐在夜合欢下,树阴斑驳,轻盈的花儿落在他的襟袖间,更有娇俏地落在酒樽中。
“容若——”
他应声看去,见梁汾走到他身边坐下。
“这花真有信,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开。”梁汾看那一树嫩嫩的粉红叹道。
“这树刚种下时才手腕那么大,现在都要两三人合抱了。”
“十一年了。”
夜合欢羽状的叶子在风中柔柔地摆动,仿佛风吹动的不是一丛绿叶而是一只大鸟柔软的羽毛。
当年与芊落一起栽树的情景如梦般的在眼前。一转眼,悲欢离合,已经十一年了,“十一年前梦一场......”
梁汾知道这正触动了容若的伤心事,便识趣地不答话,寻思着另起话题。
“真羡慕荪友了。功名利禄,有人孜孜不倦,有人身不由己,荪友却能洒脱放下,反璞归真。倘若他日,脱屣宦旅,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茶铛,销兹岁月,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皋,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容若看着摇曳在风中的花儿,“恰好这花儿开得正盛,请西溟,药亭来此一聚,可好?”
“当然好了,算来也有些时日没见他们了。”
说做就做,容若回到屋里,兴冲冲地写好请柬,让人送出。到了文会那天,他忍着隐隐的头痛,静静坐在渌水亭,和他的忘年交们觥筹交错,吟诗唱和。他们说了什么,自己的诗写的怎样,其实都不重要了,他要的只是这刻的相聚。这么些年来,太多的分离让他十分珍视这次的相聚,他不知道下一次分离会在什么时候,或许就在明天......
席间药亭提议以庭前的两棵夜合欢为题,赋诗一阙,众人纷纷响应。
容若看了看庭前的夜合欢,提笔沉吟了片刻,便在纸上一挥而就:
咏夜合欢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深。
对此能消忿,旋移迎小楹。
梁汾看这首《咏夜合欢》不禁心中黯然,眼带忧虑的看向容若:对此可消忿......他正值盛年怎地就写出如此消沉之句。看他正与众人论诗谈得正欢,心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当天夜里,容若觉得头痛难耐,次日便高烧昏迷。
明珠下朝后连朝服都未换就径直赶到容若屋里,大夫正在床前号脉。明珠静静地等大夫号完脉,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大夫揖道:“风寒侵体,发了汗就好。”
明珠和觉罗福晋守在容若身边一整天。他一整天都没有清醒过,高烧丝毫未退,双唇诡异的鲜红。
觉罗福晋焦心得不时背人落泪。
明珠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记得他五岁那年也是染了寒疾高烧不退,最后不也熬过来了吗?”
觉罗福晋坐在容若身边,拉着他炙热的手,只恨这病不是生在自己的身上。
第二天他依旧不退,几位京城中颇有名气的医者轮流号脉,低声交谈了片刻,有的捻须沉吟,有的微微摇头。
“各位,旦说无妨。”明珠心中也是万分焦急。
他们对望了一瞬,其中一个老者蹒跚上前揖道:“寒疾侵体,本来发了汗,病也去了一大半的。只是在下听闻这位爷已抱病数月,现在旧疾添新病,自然是会慢了点。”
明珠也觉得大夫的说的有道理,也稍稍放心一些。服药后,容若似从昏迷中清醒了些,但依旧昏沉。他眉峰紧蹙,干燥的双唇微微翕动,在轻声呓语,“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芊落......别走......芊落......”
一直以来伺候在容若身边的人听见他最后那声呼唤都黯然,忆想起当年的情形,不乏有人已潸然泪下。
觉罗福晋听了只觉心像在无底深渊下坠,咬着手帕泪不断地滚下。
“他也烧迷糊了,不要听他乱说。”明珠宽慰着她,也在安慰自己。
“只是......我真的......真的很怕、很怕......我就这么个儿子......”觉罗福晋伏在明珠胸前饮泣着。
“不要乱说话。”明珠沉声道,“在这守了两天,我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不要累坏了。”
第三天悄然而至,容若依旧高烧昏迷,不见任何起色。
明珠眼前不停晃过儿子病中通红的脸还有妻子饮泣。
“太傅、太傅——”身边的李尚书把明珠的思绪唤回,“皇上在问你的看法。”
明珠一惊,跪倒在地,“臣有罪——”
康熙一摆手道:“今天就到这里,都散了吧。”
明珠心焦地谢恩欲走,却被康熙叫住了。
“朕听惠妃说纳兰侍卫病重昏迷了,现在可醒来了?”
“今早尚未转醒。臣替犬儿谢皇上垂问。”明珠跪在地上,说起儿子连声音也颤抖了。
“他抱病轮值,朕竟丝毫不觉察。咳——”
“蒙皇上不弃,犬儿得侍左右,岂敢因病误事。”
康熙对身边的太监道:“到太医院,让秦太医随太傅回府。”
“臣叩谢圣恩。”明珠感激地不断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