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是,梁汾正跪在敬业寺的佛像前默默祈祷。第三天了,他还被高烧折磨着。
梁汾刚来京时就寄住在敬业寺,这里生活条件极是简陋,冬天常是一整晚蜷在被子里听北风猛吹。人地两生的梁汾偶遇了容若,他丝毫没想到这生在侯门绮户的公子竟是如此温文尔雅,不沾丁点纨绔之气。二人一见如故,不久后就定交了。
他俩在很多地方都是和气同声,互补长短。十多年来,梁汾感觉到在这浊世中也有纤尘不染的友谊。
梁汾跪在佛前,闭目双手合十,虔诚祷告:菩萨在上,我愿意用一纪的寿数换容若度过这一难关......
步出敬业寺,见寺前一群手执风筝的孩童嬉戏而过,梁汾想起一件事。咏夜合的那次文会散后,容若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叫到,让他们唤梁汾作伯伯。
一种不祥的感觉让梁汾感到后背升起一阵凉意,但很快就把这种感觉强压下去。
秦太医随明珠回府,号过脉,又看过之前大夫开的药方,又细细问过容若平日的作息后,神情颇是凝重。
“太医,直说无妨。”
“太傅,恕在下直言了。”秦太医揖了揖道,“令郎是新病加旧疾。旧疾乃积劳所致,新病乃旧疾所引。正是如此,之前用的药倒是对症只是下得太轻了,致使拖到现在寒疾入骨,凶险是有的。只是在下有一件事想请教太傅。”
“且说。”
“令郎正值盛年,虽说抱病数月也不至于脉象疲弱无力,颓颓然如暮秋之落木,毫无生气。敢问令郎是否有哀感之事长期萦绕在怀,致使了无生念?”秦太医以医者的冷静提问。
了无生念......明珠听此不禁大惊,觉罗福晋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了。
“药石对的只是身体发肤上病症,心病还需心药来治。望太傅和夫人三思。”秦太医揖了揖,便出去配药。
“冬郎......”觉罗福晋伏在容若身上,哭道,“冬郎......你不要额娘了吗......冬郎......”
明珠看着昏迷中的容若,心中的悲哀不比觉罗福晋少,只是让紧锁的眉头强压在凝重的脸下。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容若长期萦绕的在怀之事,他岂会不知?但那也只能叹人生无常,情深不寿。
赵姨娘也朝容若屋里走来,见着明珠,便上前行礼问安,“听说太医院的太医来了?”
“嗯。”明珠点了点头,“你不要进去了,太多人在里面反倒不好。”
“老爷,依我看......”赵姨娘压了声音道,“要不要准备准备......那些东西临时准备怕会不齐备......”
“准备什么?”明珠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次哪怕是倾尽我叶赫家的家产,我也要让他熬过来。“说罢一拂袖就走开了。
一定会没事的......明珠心里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有些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毕竟在这儿子身上他融入了太多的心血太多的疼爱,也寄托了太多的期望......
纳兰府内笼罩着一层阳光穿不过的阴郁压抑。府中的人隐约的感觉出容若这番病倒与往常不同,以至每当看到容若屋里有人急急脚走出来,都会有人把心提得老高。
这份压抑并没有因为秦太医的努力医治而有所减轻,反倒因为他的一番话更显灰暗。
秦太医也算是太医院中翘楚了,两天来他想尽了法子,容若依旧高烧不退。第五天的时候,他跪在明珠脚边,提出请御药。
听此,明珠脚下一趔趄,在身边的丫鬟搀扶下才勉强站稳,而觉罗福晋则因伤心过度一时换不过气晕厥过去了。
请御药,潜台词是听天由命。
只是不巧的是,康熙去了热河,快马来回也要数天。
“好,那就有劳秦太医了。“说这话是明珠觉得他瞬间苍老了许多年。
在等御药期间,容若的病情几度恶化,秦太医勉力地把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第六天的午后,容若竟悠悠地转醒,恰好此时徐乾学登门探访。徐乾学坦承成为容若座师之初,确有几分是想攀附明珠炙手可热的权势,但后来却是被他的聪敏好学所感,更幸喜的是与他谈经论道常能听到精辟之见。他是徐乾学众多门生中最得意者。
此时容若憔悴不堪,无力地在麝月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虽是清醒但往日的神采已觅不到一分。徐乾学看到此时憔悴的容若,暗叹天妒英才,心中的悲痛自认堪比当年孔子听闻颜渊病逝时的痛心疾首。
容若拉着他的手,未语两行清泪便藏不住缓缓淌下,“性德承先生之教,思钻研古人文字以有成就。今已矣,生平诗文本不多,随手挥写则复散佚,不甚存录。辱先生不鄙弃,执经左右十有四年。先生语以读书之要,及经史诸子百家源流,如行者之得路。然性喜作诗余,禁之难止。今方欲从事古文,不幸构疾短命,长负明诲,殁有余恨......“
徐乾学听此早已禁不住老泪纵横,形式的宽慰之语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徐乾学走后,容若看见刚从娘家回来的甄瑶,便把她招到身前,面对她满心愧疚,“瑶儿,是我误了你......休书放在书桌上,拿去吧。你还是姑娘身,也不要因为我而误了一生。“
甄瑶噙着泪,刚欲弯身拉起他的手说两句宽慰的话,却见他把手挪开拉着觉罗福晋的手。
容若拉住觉罗福晋的手,眼神稍稍的开始涣散,“阿玛、额娘,儿子不孝,不能侍奉二位终老......阿玛额娘的恩情儿惟有来生再报......“
“冬郎......“觉罗福晋把他搂在怀里,”会好起来的,冬郎......相信额娘......会好起来的......“
容若艰难地抬手回抱着觉罗福晋,无力地说:“儿真的......真的舍不得......离开额娘......“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迷糊间看到一个熟悉的渐行渐远的身影。
芊落,让我来等你吧。但你不要走太远,我怕你会找不到我,更怕我找不到你了......
第七天,东方泛白,请来的御药还在路上,容若一直高持不下的体温渐渐凉了下来,与此同时,生命之火也慢慢地在熄灭......
一颗明亮的星星在尚未亮透的晴空中拖着长长的尾巴陨落,如苍天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