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鸟鸣伴着晨光从半敞的窗户近来。
甄瑶睁开眼,绸缎的被面上的皱摺在晨光下泛出光泽。华丽的大床有一半是空荡荡的,触手清冷。她微蹙黛眉坐起唤道:“紫璇……”
一个面容清秀,体态修长的丫鬟挽起帘子,“福晋好睡。”扶在紫璇的肩上,甄瑶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福晋,今天想梳什么样的发式?”紫璇拿起檀香木梳子梳理着甄瑶柔软的青丝,声调轻柔得像蓝天下淡淡的云彩。
“随便。”甄瑶看着镜中的容颜,仿佛看到青春韶华正一点点地流逝。紫璇正熟练地帮她挽最常见的二把子头。其实梳什么样的发式又有什么所谓呢?甄瑶心理虽是这样想,但总有些疑惑和不甘。为了能嫁进纳兰府,她不惜装病躲过选秀。只要能嫁给心仪的那个男子,哪怕是作妾,她也愿意。但父亲又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作妾呢?就在和父亲怄气的时候,传来消息说他丧妻了。后来听说这位才满京华的浊世佳公子一夕之间竟沧桑了十载。年复一年,四载过去了,他既不把侧室扶正也不续娶,时下哪个富家公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哪怕是年近花甲的父亲早不前就收了第七个姨太太了,没想到他却是痴情如斯。如愿以偿地嫁入纳兰府,却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眷顾。人道洞房之夜**一刻值千金,她却恰是从那一夜起独守空闺。外人都说当朝首辅明珠之长子情多情痴,殊不知他是如此的情寡情怯。
“福晋,都妥帖了。”紫璇轻柔的声音把甄瑶从沉思中唤醒。
“那好,该去请安了。”甄瑶带了紫璇往正房走去。
“麝月姐早。”井边一个十二光景的小丫鬟正在打水,“打昨儿起你就在忙前忙后的,该不是大爷要回来了?”
“可不是呢,明儿是五月卅了,今儿爷准回来。”麝月提起满满的一桶水和那小丫鬟渐行渐远,“这么些年见爷的时候越发少了,也只有在夫人忌日的时候才见到。咳——”
甄瑶听了这话心理酸得发疼,见那人的时候少的又何止她们呢?心里默然长叹,继续在熟悉的回廊上往前走。觉罗福晋房里的秋痕说今天大清早宫里的惠主子派人来宣觉罗福晋进宫,大概晌午才回。
甄瑶回身在庭院中走。人间五月芳菲尽,枝上的红梅早已凋零,涩涩的青梅躲在翠绿的叶子后。穿过这几棵梅树便是容若的书房——花间草堂。推开虚掩的门,首先入眼帘的是几个高大的书架,书架后是一张梨木大书桌。书桌光滑纤尘不染。
甄瑶随手从离书桌最近的地方抽出一个卷轴拉开。那是一幅画,画中女子一身鲜红的衣裳,柳眉弯弯,星眸带笑,素手扶着花几,笑得娇憨中带着积分羞涩。他不是第一次看这幅画,第一次见这画应该是新婚第一天的早上,他一身喜服伏在这画上,唤着画中女子的名字恋恋不舍地醒来。
看着画中娴静的女子,甄瑶不断在心里问着为什么:她放弃了一个唾手可得的承恩梦,为什么得到的却是独守空闺;她收起了少女时的张扬和娇纵,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妻子,为什么三载以来竟没有在他的心上留下一片影子。外人看来的一对佳偶一双璧人,实则不过是一双怨侣两个过客。
门“咿呀”一声开了,目光穿过书架,甄瑶看见门那儿的人一身竹青长衫。视线穿过书架投下的阴影,投向逆光站着的他,竟发现他好像泛着古玉般温润的光芒,不由为之怦然心动。当看向那双纯黑的眸子时,甄瑶竟捕捉到其中一闪而过的光华,眉心舒而又蹙。
见他往里走来,甄瑶思绪正千回百转之际不留神竟推翻了墨砚,一行浓黑的墨滴大写意地撒在画的空白处。她暗暗地抽着凉气,张皇失措看着来人,“容若,我……”
容若紧张地看了一眼那画,叹了一声,弯身捡起打翻在地的墨砚,“出去吧。”
“容若,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她在一旁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知道,还是出去吧。”容若低头整理凌乱的书桌,听得门轻轻地关上,才缓缓地坐在桌前,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她正慢慢地渐行渐远,“甄瑶,对不起……是我负了你的……”
一句“我负了你”就红颜未老恩先断,你呀……真是负心薄幸……
耳边清晰地荡起很久前听过的这样一句嗔怪,回眸看画中眉目静好的女子,暗自念道:芊儿啊芊儿,这么些年你依旧让我难以忘怀,或许是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你就融骨蚀血地难以从我生命中剔除。
从笔架上取下笔沾上墨,顺着墨滴的走势添了一枝红梅在画上,久久地凝视着画中的女子,仿佛下一刻她便会拨开梅枝款款地自画中来。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爷,老爷和福晋刚从宫里回来。”小厮在门外说道。
“知道了。”说罢收拾好画轴,往正房走去。
“儿请阿玛额娘安,阿玛额娘吉祥。”他一撩袍子行礼道。
“起来起来。”觉罗福晋扶他起身,仔细地端详着道,“这阵子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容若躬身揖道,“儿子不孝,让额娘挂心了。”
“天底下哪有作娘的不挂心儿子的呢。”边说边抚摩着他的胸膛手臂,“还是瘦了不少……咳……自打从唆龙回来就断断续续的小病不断,随驾出行有不能好好地养病。咳……这次回来就在家里多待两天,娘给你找最好的大夫调理调理,如何?”
“额娘不用太劳心了,儿再过两天就要随扈到热河。”他轻拍觉罗福晋的手示意她放心。
“依我看哪,他怕是躲在双榆树不想回罢了。”明珠扫了他一眼,低头吹了吹杯里的茶叶。
容若听了这话顿觉局促不安,觉罗福晋转身走到明珠身边,语带埋怨道:“少说两句行不?”
“我有说错吗?!”他放下杯沉声道,“你让他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子。”
容若垂手侍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都是一家人,躲谁呢。”觉罗福晋边替明珠捶背边劝道,“准是你多心了。”
“哼,别以为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明珠冷眼看着侍立在一旁的容若,“自打甄瑶进门起,你就冷落了她三年多。你知道今天颇尔盆干什么来着,他替甄瑶向我赔罪呢。言辞那个谦恭啊……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你阿玛的老脸都不知往哪搁了。咳——”说罢便拂袖而去。
“儿啊,你这是何苦呢。俗话都说了,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而且你不试着接受又怎知道新人不如旧呢?”觉罗福晋拉着容若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了,有些事不用额娘说你也明白。颇尔盆十里红妆嫁女,你却把他女儿冷落到这地步,岂不是在跟你上司过不去吗?”
“是,阿玛额娘的话,儿都记住了。”
“记住便好。咳……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娘俩也很久没坐在一快儿了,今儿个就陪额娘吃顿饭吧。”拉着容若的手在身边坐下。
甄瑶听说明珠和觉罗福晋打宫里回来便前去请安,在门外听得屋内的对话心里百般的不是滋味,心知此刻进去只怕让人更难堪,便忍着一汪泪往回走。
饭后容若从正房出来走至草坡处,听得风中夹着嘤嘤的哭声,若断若续。一时心生好奇,便寻声走去,娉娉婷婷的一个背影靠在水边的柳树上,若断若续地抽泣,容若走上前拿起丝帕要替他拭泪,她却把头一偏推开他的手。
“甄瑶.......对不起.......”容若以为她在为书房里的事伤心。
“是甄瑶的不好......”回身跑过草坡的那边去。甄瑶觉得刚才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利刃一样割在她的心头。真的很傻,不是吗?一厢情愿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却沦落到要接受施舍。不,哪怕是一生的独守空闺也不要受这样的施舍。
容若在柳树边的青花石上坐下,面前的绿水如冷翡翠一样,水面不时漂过细碎的花瓣。鸳鸯一双一对地关关而鸣。低头拂了拂飘落在身上的花瓣,无意发现竟把新刻的图章也带在身边了。看着章上篆的“自伤情多”不由一阵神伤,到底还是情到多时情转薄。
一双暖暖的软软的手轻轻地蒙在他的眼上,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阿玛,猜猜我是谁?”
容若蓦地心头一紧,继而舒颜笑着转身把刚才站在身后的粉娃娃抱起来,“琉璃,又自个儿乱跑了?”
“琉璃是出来找阿玛,没有乱跑。”琉璃忽闪着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分辨道,“听顾先生说阿玛今天会回来,没想到真的被我找到阿玛了。今天顾先生还夸我聪明呢,把哥哥嫉妒得眼都大了。呵呵——”
听着琉璃银铃般的笑声,真能让人把不顺心的事都抛在脑后,“先生为什么夸你了?”
“因为我背诗背得好。阿玛,我背给您听。”琉璃炫耀地摇头晃脑背了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听琉璃用充满稚气的腔调背这诗经的开篇之作,容若的思绪不禁飞远了:
“芊落,这阵子你陪我看了不少书,不如我们行赌书泼茶之事,如何?”
“也好,但不可以太难太偏。”芊落拿起茶壶满满地倒了两杯茶,“我先来考你。”
“好”
“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的第一篇首句,不错吧。”
“呵,如果这个错了,你要给孔老夫子揪耳朵。”芊落笑着打趣道。
“呵呵,那我来问了。”
“等等,我可以不精确到行吗?”
“可以。那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
“你纯粹是让我喝茶的。屈原的《离骚》”
“呒,对了——”
“钟山有神名烛阴。”
“《山海经》卷八海外北经第一页第五行。”
......
“阿玛,阿玛......”
容若的思绪再一次被拉回,赔笑道:“琉璃背得真好,难怪先生夸奖了。”
琉璃嘟着小嘴说:“阿玛刚才在走神呢。”
“正因为背得好才走神的。”捏了捏她圆圆的脸蛋,说,“琉璃越来越想你额娘了。”
“额娘去哪了?”琉璃少不更事地问。
“你额娘在一个很远又很美丽的地方等着阿玛......”他的目光看向天边的白云蒙胧而遥远。
“那为什么不把额娘接回来呢?”
“因为你额娘喜欢那里。”
“那阿玛为什么不去找额娘呢?”
“因为......因为阿玛还有事情没做完......”
“那等阿玛把事情做完,琉璃陪您去......”
“什么话——”他蹙眉打断她的话,“阿玛才不要你陪。”
“阿玛......”琉璃被他骤变的态度吓了一跳,“琉璃有时会想额娘,但更多的想阿玛......”
“傻瓜,阿玛也想琉璃。”
“是啊,哥哥和小叔叔都说阿玛最疼琉璃了。”琉璃搂着容若的脖子灿烂地笑着。
“琉璃笑的时候跟你额娘很像,也是最漂亮的。”
“真的吗?呵呵——”
是夜无月,天幕缀了许多明明灭灭的星星。梳妆台前,甄瑶卸了珠钗走到窗边看了眼寂寞的夜空,道:“紫璇,都安歇吧。”
“才三更天,福晋不再等等,说不准爷会来呢。”紫璇看了看刻漏道。
“不用等了。”甄瑶像在说服自己似的,“他不会来的。”但还是心有不甘,黑暗中站在窗边等了一阵,终还是转身往里走。
如果她再等一会或许会看到容若往她的屋子走来,但见她的屋子一片漆黑静悄悄的,犹豫了一阵又转身离去了。
如果他能再驻足一会或许还能在半敞的窗户看到甄瑶,因为她辗转了一阵又来到窗边守望。
但是,他们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