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静静,急促的脚步声使院子笼了一层不安。容若坐在院子的石几前,面色沉静如水,唯一显出不安情绪的是他不停调整着坐势。黑如子夜的眸子盯着半开的房门,胸前似被什么压住一样,每一下呼吸都要费尽力气。
“啊——小姐,您醒醒——”
听得房里一声尖叫声,他的心顿时被揪起,“芊落——”低呼着要向房里走去,却被身边的侍女拉住,“爷,万万使不得,近血房会有血光之灾的。”
他的脚步顿了顿,双眉紧锁,眸子写满了焦急紧紧盯着半开的房门,“芊落——”
门后急步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脸白如纸,泪痕满面,浑身抖索地跪在容若面前,“小姐、小姐又晕过去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大夫,把京城最好的饿大夫给我找来!”他沉声丢下话一把推开半开的门一步迈了进去,内屋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心头一阵揪痛,“芊落——”他快步走到床前,芊落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白得要透明了,散落在枕边的长发仿佛泡在水中的水藻,露在被外的手无力垂下,本是寸来长的指甲齐根折断,殷红的血从开裂处渗出,触目可怖。腕上凤血镯衬得那手毫无血色。
“爷快出去吧,血房主凶——”产婆齐齐上前要把他赶出去。
“给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现在我凶还是她凶啊!”他一把推开要拉他出去的产婆坐在床边把那只垂下的手紧紧握在手中,“芊落......芊落......快醒醒......”
芊落弱弱呻吟一声,无气无力地低唤,“容若......”
“我在这,芊落,我在呢......”他不住地搓着她的手。
她缓缓睁开眼,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容若......还......以为......见不到......你了......”阵痛如潮、,细弱的气息仿佛一掐就断似。
“快别说这样的话,我不是在吗?”他焐着那微凉的手,恨不能替她受这罪。
产婆不停地抚着芊落浑圆的肚子道:“见到孩子的头了......”
“芊落,听到了吗,我们的孩子要出来了,再支持一会就好了。芊落——”
汗布满了她苍白的脸,微张的嘴不断地喘气,目光片刻不移地凝在容若身上,黛眉紧蹙,皓齿咬在惨白的唇上殷红的血从牙缝细细渗出,趁着阵痛用力。
一声响亮的啼哭,宣告一个生命的来临。
“恭喜少爷,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产婆道着喜把刚出生的孩子抱到容若身边,“爷是采生人,给孩子取个名字。”
容若接过孩子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凝了凝,这孩子刚出生就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张看着。此时容若脑里浮出四个字:寤生克母。
“让我看看——”芊落无力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孩子,看到这头大身小,皮肤皱皱的小家伙,疲倦的容颜漫上笑意,“还真丑,不过那双眼倒是亮得像海兰珠一样。”
“嗯,那就叫海亮好了。”说着把小海亮交给嬷嬷,低头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汗和唇边的血,“辛苦了......”
“很高兴你能陪我走这一程......”她低声笑道,惨白的笑忽而就散了。
“糟了,见红了......”产婆一声惊呼吓得4端水进来的晓芙手脚一软,铜盘掉下水撒了一地。暗红的血源源流出在床单上漫开如张开大口的猛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赶出房间的,只记得大夫神色凝重地告诉他,已经到了油将尽的时候了,她会醒,至于能撑多久就要看造化了。
他不知道已经在床边守候了多久,几天?几年?还是几辈子了?只知道他要一直守侯着她醒来,握着芊落的手不停地摩挲着,“你这当额娘的又错过了孩子的洗三。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
他盯着那张平静而惨白的容颜,心头是阵阵的揪痛,无论怎么说也不敢相信才年方双十的她竟与油尽灯枯这词联系在一起,他还以为他们相守的日子会很长很长,“芊落,你答应过与我携手白头的。我们会不离不弃地相携一生的......一定会的......”
她依旧沉睡着,气息细而浅。“芊落,快点醒来吧......瞧,日又落了......”红红的晚霞投进窗里映在苍白而安静容颜上,“知道你很喜欢塞外的落日,但是渌水亭上看落日也是很有风味的。绿柳笼烟,浮光跃金。听说江南的落日更美丽,捎个机会我带你下江南泛舟五湖......”细瓷般的脸触手轻软,他俯下身吻那微凉的脸庞,甜甜的发香占满了鼻腔,每次说她的发香像糖一样,她总是笑着蹭在他身边说让他咬一口又如何,“再不醒来我真的会咬你了。”低声在她耳边呢喃道。
房内那样安静,仿佛在等待什么开始,又似乎等待什么结束。
“爷,该用膳了。”麝月走近在一旁低声说道。
“我不饿.....”他头也不回地答道,“都下去吧。”
“爷,您都几天没进米了,长此下去怎受得了呢。要是福晋醒来知道了只会更添她操心了。”麝月哽咽着劝道。
容若回头看了她良久,继而一声长叹,“你在这守着,芊落醒了立即告诉我。”说罢扶着床沿支撑帐幕的柱子站了起来,拖着颤抖的双脚往外走。手执着银筷也不知道如何下箸,此刻的即使是仙馐也是索然无味,哪怕是玉粒金椿也只能噎满喉。一声长叹,放下手中的银筷。
“爷,奴婢也知道您在焦心,但总不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呀。”晓芙红着眼说。
“你大概也是几天没合眼吧。”容若看她容颜憔悴。
她不语点头,抽出帕子背向他拭泪,容若扶着桌子站起又颤巍巍得走近内屋。一桌饭菜纹丝未动。
入夜不久,芊落醒了,一屋的人都有疲惫的笑。容若不顾身边站着一众婢女径自俯身在她额上吻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把我的魂都吓丢了......“
看着一众婢女自觉回避,芊落颇有些不好意思,“够了够了,弄得我满头口水。”无力地伸手推他,“我想看看海亮。”
“他让额娘带着,安心养好身子再说。你饿了吗?”
她摇了摇头,“不饿......好像憔悴了很多了。”伸手抚他的脸,“肉少了,又长黑眼圈,做什么来着?”
“没做什么,只是天天守在你身边等你醒来。”拉着她的手,指甲开裂的地方都已经结痂了。十指连心,这一定很痛了,但那时候她却把它们齐根折断了,“咳......芊落,再也不要受这种痛了,只要你在,已经够了......”
他抬起手抹平他眉心的“川”字,“都说了皱眉会长皱纹的,知道吗?”
他无语地俯身在她耳鬓厮磨着。芊落感觉到耳边一阵温湿。
接下来几天里芊落时醒时睡,大夫来过好几次都说听天命了。
五月三十那天下午,芊落醒来,眼神亮亮的,双颊泛着淡淡的潮红,半支着身子要坐起。
“怎么坐起了?”容若起身扶道。
“扶我到梳妆台去......”她淡淡一笑,“躺了那么久今天来精神了,梳洗梳洗一下吧。”
容若看她的神情,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赶忙压下这念头,“别动,我来抱你去......”
坐在梳妆台前,芊落边梳理着长发边痛惜的说:“都快不成人样了......”
“傻丫头,气色要慢慢调养的,哪急得来?”他拿过芊落手中的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柔软的长发,然后挽起,插上发钗,缀上翠翘,手法之熟练让芊落大吃一惊,“怎、怎么你藏了这么一手......”
他得意一笑,“以前看丫鬟给额娘梳头偷偷学的......”
“我决定以后你帮我梳头,好吗?”芊落环着他的腰笑道。那笑如一朵惨白的山茶花。
容若深情地看着她,片刻,把她揽进怀里半仰起头道:“好......只要你喜欢......”
镜前描出眉如远山,唇红似血,双靥艳若桃花,月白的旗装袖口绣着朵朵木兰。芊落微仰起头笑对着他问:“这样可以吗?”
“穿得素淡的时候是最好看的......”理了理她珠钗上的缨络,俯身把她抱起,往外走,“要日落了......”
坐在亭子里,后海边一片繁花似锦,杨柳如烟,红红的落日给这一切镀了一圈华丽的金边。
“真是夕阳无限好......”芊落无力地靠在他胸前,“记得我们初遇的时候就是在傍晚......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说了很多话了。”
看着红红的夕阳,初遇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眼前,“我们在说阮籍,嵇康......真没想到竟被我遇到一个这样离经叛道的妻子......”说着在她脸上吻了几下。
“我也没想到竟遇到一个这样宽容大度的夫君......”芊落笑得满脸潮红。
暮气西起,晚风拂动风铃清脆作响,飞鸟纷纷归巢。风吹起心底一阵凄楚,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人,仿佛下一刻她便会消失一样。两人静静相依在暮色中,静静地珍视着这短暂的相依。
“容若,还记得那首十不见吗?”芊落环在他的腰,无力地说。
“嗯,十不见太悲了。身子不好不要碰这么悲悲戚戚的东西。”在她耳边厮磨着低声道。
“十不见后面还有四句的: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咳.......今生何幸,与子相会,奚为言决绝......”呼吸着她甜甜的发香,柔声道,“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子偕老......容若......容若......我们会偕老吗?”芊落含着泪声音也开始颤抖了,“能遇上你也不枉我来这一趟了。有你在,我真的舍不得......怎么能舍得......”
“我们回偕老的,一定会......看你今天不是精神好很多了吗,等以后我带你下江南,梁汾药亭他们把江南说得像人间天堂一样呢。”他憧憬的神色掩不住脸上的悲伤。
“以后吗......”她惨淡地一笑,“下江南......有机会怕也不是这辈子的事了......”芊落低声喃喃道,清泪沾了胭脂在斜辉中竟成了琥珀色,“容若,晚上不要挑灯夜读到太晚的时候了,夜深寒重......冬雪春寒,不要再随便找个石凳竹椅就坐下看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呆子呢,而且这样容易着凉,寒疾一犯就是一个多月,看着就可怜......好好照顾海亮,看你也是在想寤生克母这话了,也没什么克和不克的,只是天命难违罢了。还记得那碎了的月老牌吗,说什么由我不由天,也不过是蚍蜉撼树......呵呵......”她拉着他长马褂的衣襟不住地喘息。
“不要再说了,好好休息会儿,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再说好吗?”他越说越小声,最后那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以后......”芊落压下喘息,把话往外挤,“以后......要幸福......我、我不要.......你承诺......孤独终老.......答应我......要过得......幸福......”
“芊落——不要......”他的一双眉快要拧在一起了,双眼布满了血丝。
“答应我......”她弥留着哀求道,“答应我......”
容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把她融入身体内,口缓缓地半张,良久才应道:“好......”短短的一个字似有千斤重一样。
怀中的身子一软,抓在衣襟上的素手滑落,腕上的凤血镯打在一旁的石凳上,一声脆响,碎了......碎片在霞光中泛出血样的光晕......
“芊落——”一声沉痛的疾呼,惊起归巢的群鸟纷纷扑打着翅膀冲向布满红霞的晚空......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