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刚下了几场雨,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云像白线球在地上滚了几圈的一样的灰灰的,这样的天气让本来就压抑的心情更加的抑郁。马车在冗长的道路上摇晃,紧了紧身上的单被依旧闭着眼听着车轮的辘辘声,迷迷糊糊的醒醒睡睡了一路,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了。虽是闭着眼,无论怎样辗转反侧还是无法入眠。睁开眼见容若倚在身边看书正入神,温润的古玉系在腰间,无聊地挑起络子上流苏编起辫子来,麝月教了我很多次打络子,但每次学到半途我都嫌麻烦放弃了。
“醒了?”他放下手中的书,拉起我的手习惯地摩挲起来。
“嗯......”朝他挪了挪身子,“我们到哪里牧马?”
“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还要走多久呢?”马车其实不如童话中的浪漫,那缓慢的速度令人无限想念三百年后的汽车和飞机。
“还有一段路呢。”他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起身往外道,“在这停一停吧。”
“为什么要停呢?”坐起来挽起散落的头发。
“我们下去走一段。你这几天都在睡,也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了。”说着扶我颤巍巍地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没走两步就有一条清澈的河,汤汤流水边成群成群的马悠闲地吃草饮水,牧马人的画角声不绝于耳。“这是哪里?”见往来的人衣着与平日看的大不相同。
他牵着我走到河边俯身拨了拨河水,说:“这是叶赫河。”
“那么说这里就是叶赫故地了。”我四处张望着,这就是后世以“两代皇后之乡”闻名于世的叶赫故地,“叶赫真是钟灵毓秀的地方。”不远处的荒草长得特别的高,隐约露出颓垣败瓦的一角,“那是什么地方?草长那么高一定很少有人到那里去了。”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当年叶赫城的贝勒府。”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后来湮灭了......”
湮灭了,怕是不愿说是被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灭了。这也难怪的,毕竟叶赫纳喇氏几代下来与宗室联姻不断。皇太极之母就是叶赫部的格格,康熙的惠妃是明珠的妹妹,而容若的额娘好歹也是爱新觉罗的格格尽管阿济格这支也已没落了。再说叶赫氏在朝中也不乏高官者,八旗的佐领有一半还是姓叶赫纳喇的呢。无论是当年灭叶赫还是现在倚重叶赫,背后支配着的是永恒不变的利益。倾颓的废墟有斑驳的烧过的痕迹,萋萋芳草中苍凉地诉说往日的荣耀,“在这片神州赤土上曾有多少人想建立千秋万载的功业,但真能千秋万载吗?秦一扫六国还不是二世而亡,长安城下淹没的是多少朝国都的根基,秦淮河水流不尽的是多少代的醉生梦死。所谓的千秋万载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也很喜欢这次现在经他低回的吟唱其中的凄凉意味更显更是令人怆然。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很自觉地接着往下诵道,见他惊异的神色,自知失言了,尴尬地看了眼落日,说:“今晚我们宿在哪里呢?”
“嗯......不急。”他转而笑道,“不是说喜欢草原的落日吗?来,我们挑个平整的地儿坐下来慢慢看。”和他并肩坐在河边等看徐徐的落日,“芊落,有些事我一直没想明白。”
“哦?”心里一沉,“什、什么事?”
“呵呵,怎就紧张起来了?”他凑近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你会断文识字,但看你平日写字却总是缺笔少画,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奇怪吗?”写了那么多年简体字当然是难改了,“那时因为省些笔画写起来会方便多了。”
“就这样吗?”他挑了挑了眉笑道,“那你会写诗作词?”
“不会。”我非常肯定地回答。
“怎么可能呢?刚才分明就接得很好,藏着掖着作什么呢?”
“不会就是不会了。什么宝贝嘛,用得着藏着掖着吗?”其实刚才那词的下阙也是你写的,只是碰巧背下来而已。看着霞光染红了不绝的河水,想着该怎样自圆其说才好,“那个.....是偶然,偶然......呵呵......”分明就是心虚还要装出一个煞有其事的样子说,“以前先生教过些皮毛,然后......然后在大才子的耳濡目染下,就会偶然说出些东西来......一定是这样了。”
“那么说......”他微蹙起眉头,“孺子可教也......”但他的表情却写着:真是这样吗?
无视他怀疑的表情,当仁不让地点头说:“当然是可教了。”
“你俩好快活呀。”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往回看,一个汉子朝我们阔步走来,敦厚写在他圆圆的脸上,高大结实的身躯诠释着什么叫魁梧,大红箭袖上金丝绣着繁杂的纹饰,气质是浑然天成的华贵。正寻思这人的身份,容若搀我起来,疾步上前一撩衣摆行礼道:“奴才纳兰性德请裕亲王安,裕亲王吉祥。”
原来是位亲王,难怪这么贵气了。“芊落——”容若一拉我的衣袖。
“哦——”回过神忙福身行礼。
“起吧。”他豪爽地一挥手,笑道,“我就说嘛,按说应该今天就到的,怎么等了一天都没见人的呢,原来在这里快活着呢。”
“请王爷恕罪。”他陪笑着揖道,“让王爷久等了。”
“哈哈,该罚,今晚设宴得罚上几碗。哈哈......”裕亲王笑着一吹口哨,几匹健壮的马小跑着过来。他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走吧。”
“是。”容若也潇洒地上马,伸手示意要把我拉上去。
“呃......我可以回马车里吗?”这马好高啊,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上的。
“都在那里闷了几天了,上来吧。别让王爷久等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小跑着,风微微吹拂着,容若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扫在我耳边脖上。紧张地拉着缰绳,总感觉快要被抛下来一样。
“呵呵,放松点。”他语气愉快地提醒着。
“哦,尽量吧。”但比起坐在这动物背上我还是宁可闷在马车里,“原来说牧马是陪王爷的。我还以为是你带一群马从京城到关外呢。我们在这里留多久?”
“在阿玛寿辰前回去就可以了。怎么,刚到就想回去了,不喜欢这里吗?”
“随口问问罢了。”
晚宴在户外举行,除了裕亲王和他的福晋们还有一些其他的人,也不分男女地坐在一起。我见这其中有几个少女甚是可爱,用满语相互打趣着,不时眼波朝我身边的那位送来。容若坐在我身边,被亲王罚酒,几大碗烈酒下来脸都开始潮红了。酒过三巡,其中一个红衣少女稍有些娇羞地站起,端起酒碗娉娉婷婷地走到容若面前,把酒碗端到胸前,踏着舞步唱起歌来,歌声如出谷初莺般,虽然根本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还是很享受地听着,应该是祝酒歌一类的吧。转头见容若微扬起嘴角,神色有点迷离地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他拿起身前的酒碗,起身也和唱起来。第一次听他唱歌,真好听。这人......还好意思说我藏着掖着呢。看了一眼红衣少女陶醉的表情,他俩该不会对唱情歌吧,想着就有点不是滋味,但也不好表现出来。
宴罢后,伺候着他安歇,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今晚他的眸子特别的亮,双手环着我的腰,“今晚见你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了?”
“哪有不乐,只是满座的人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女真话,听不懂。话说,今晚你对那红衣女孩唱的那歌很好听哦,再唱一次好吗?”
他低头笑了两声唱了起来,虽然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听得出这不是刚才那首,而且这首仿佛更缠绵。
“真好听,翻译一次好吗?”伸手环着他的脖子。
“你呀,来我们家都一年多了,还是一点满语都不会。”他无可奈何地摇头笑道,“黄米糕,黏又黏。红芸豆,撒上边。姑娘做的定情饭,双手捧在我眼前。吃下红豆定心丸,在吃米糕更觉黏。越黏越觉心不散,你心我心黏一团。”
“哧——还是唱着好听。”低头笑着唱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心头的红豆......”低柔的语调,渐渐收紧的臂弯。昏罗帐中,略带薄茧的指腹划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沸腾着,带着酒气的气息让我飘飘然的,蒙胧中仿佛被一阵风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