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卢夫人说去散散心。在草原上,我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只知道这时心乱如麻。自从我意识到自己不可思议地穿越到古代后,就有了觉悟:我会被剥夺许多在现代看来是天经地义的自由,例如选择自己的幸福。但是……但是,今天我彻底感觉到无力:自己的幸福非但轮不到自己来选择,而且还要依靠恩赐。所谓的恩赐,打散多少木石前盟,金玉良缘的外表下难保不是佳偶少怨偶多。尽管卢芊落的最终归宿是纳兰家,尽管这位纳兰公子在文坛上的口碑不错,但是现在的卢芊落已今非昔比了。他真的能给我想要的幸福吗?一想到自己将会与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走过一生,便有一种想逃的感觉。愿奴胁下生双翼啊,随风飞到天尽头。
不觉间已是傍晚时分了,夕阳如醉,映红了明净的碧空,染红了广袤的草原。明净的天空很高很高,那蔚蓝、紫黛、绯红很冷很冷。无始无终的草原缀着星点小花,鹅黄,雪白,娇红的花儿在晚风中无助孤独地颤动。面对草原的傍晚,一种感觉排山倒海而来,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眼泪就夺眶而出。晚风把凄凉的泪痕吹的更冷,彻骨的冷。我抱着双臂沐浴在霞光晚风中,突然背后一暖,一件蓝色的长马褂披在身上,回头一看,深厚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青年男子,看他的神色应该站了有一段时间了吧。他丰神如玉,一身暗花的白色长绸衫,腰束玄色缀石腰带,披着灿烂的晚霞让人不敢逼视。他蹲下,在我身边坐下,见我满脸泪痕,掏出一方丝帕,温和的说:“擦擦泪吧。”我脑中一片空白地接过丝帕,凉凉的丝质在脸上留下淡淡的木兰香,这时才想起还没向他道谢,便挤出个笑容,说:“谢谢公子了。”
他还是温柔地摇摇头,低头沉吟了片刻说:“我,可以知道小姐为什么独自流泪吗?”
“见到草原的落日觉得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倾轧而来,还没有来的及分辨其中的真意,泪已禁不住了。”
他看着我,眼里掠过一丝惊讶,继而笑了起来,眼里溢出了暖暖的欣慰,说:“我记得魏晋时的阮籍驾着一辆满载酒坛的车子在荒原上信马由缰地驰骋,到无路可走处便放声大哭。”
我带着泪光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公子会笑我矫情呢。”
他微笑地看着我,说:“不,我觉得你挺特别的。”
“怎的特别?”记得大学的时候每当有人说我很特别的时候,我都会这样反问的。显然,他没有料及我会如此的反问,稍一惊,继而爽朗地了几声,那双眼依旧如清泉般的无垢。他说:“能这样问还不算特别吗?”
呵呵,果然是妙答。在如醉的夕阳下,我们谈阮籍的青白眼,嵇康的广陵散。这是一段足以令古人今人都心驰神往的风流。他说这些人尽管放浪形骸,但比很多衣冠楚楚的君子都更有原则。我说其实很多时候背叛者比卫道者更忠于层层外在事物背后的真正的内核。他听了这句话定定地把我看了许久,我有点心虚地问:“我……说错了吗?”他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轻飘飘地随着晚风充满草原的每一处。他的双眼除了浓浓的笑意,还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在闪烁,说:“我们真是相逢恨晚啊!”
这句话把我刚才还是舒畅的心情顿时变得惆怅。我看着天边,这时夕阳早已无声息地沉没了,红霞也只剩下天与地交接处的一抹瑰红,广漠的天幕是农得化不开的紫黛。想起指婚一事,不禁脱口说:“已经晚了……”
“呵呵,看你也不过是十六七的光景,却常让人感到一种历尽世情的沧桑。”
我想起在这个时空的身份与年龄,惊觉刚才的失言,便挤出个笑脸,说:“太阳都完全沉了,难道还不算晚吗?”他稍一惊愕,然后是一脸被戏弄后的恍然大悟的笑,说:“是晚了。天都要黑透了。我送你回去。”一路上,我有种奇怪的念头:这路可以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吗?尽管是与身边这个素昧谋面的人一起走。
回到营帐,就看到卢夫人一脸焦急地迎上来,说:“芊儿,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把娘急坏了。”我心里陡然生起一阵愧疚,以前读书的时候,放学晚归妈妈也是这样的一脸焦虑。这样一想勾起了对家中的母亲的思念,低头小声说:“娘,对不起。我本来想去散散心的,却忘了时间……下次不敢了……”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了。卢夫人拉我进怀里,抚着我的背说:“不哭不哭哦。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婚姻是人生大事,都是要从父母之命的,况且现在是太皇太后的指婚,那更是不得不从了。我听说呀,那位纳兰公子人品才貌俱佳,又是相府独子,福晋待人宽厚,定不会亏待你的。来,娘替你梳洗梳洗,要见太皇太后了。”
沐浴后,坐在梳妆台前,蒙胧的铜镜里,卢夫人用檀木梳轻轻地梳理着我那齐腰的长发。温润的木梳每一次轻轻地划过头皮时都感到一阵软软的暖流在流淌。我努力让自己沉溺在这温暖当中,回忆草原傍晚里那张笑脸,尽管我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
一番梳洗后,卢夫人双手轻轻按在我的肩上,俯下身,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两张脸,她轻轻一叹气说:“娘老了。”这句话听得我心里怪酸的,岁月带着青春的韶华如流沙似的逝于指间,抓不住,悄然无声。
我强作欢颜说:“哪是老呢?我还经常想娘究竟用什么方法可以让岁月如此的眷顾您呢。”
她笑着站直身说:“我们去太皇太后那里吧,不要让她老人家久等了。”
我心里沉甸甸地随着卢夫人走向孝庄的营帐里,默默地走,一步一步,走近那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未来。
我半垂目地走进营帐,帐里橘黄的灯光富丽堂皇,我看到一双玄黑的千层底鞋,想那人便是纳兰公子了,但我没有抬头的勇气,只和卢夫人一起蹲下身行礼。
“都起来吧。”可以听得出孝庄太后的心情还不错。“容若,瞧,我把你未来的媳妇请来了,快去给人家行行礼。”
“是”
听这一声应答,我心头一惊。这声音好生熟悉!感觉有人走近,来到面前,我连忙行礼。他也立即深深一揖,道:“小姐有礼了。”这带磁性的声音如一阵电流使我的心脏不由得为之颤动,脑海里划过草原、落日,是他吗?我抬头,便对上那双清澈无垢的眸子,眼前的人真算得上是丰神如玉。他尔雅地对我笑,这笑把我心里的重重忧虑驱散。顿时心里一片月白风清。
“容若,我帮你挑的媳妇儿,你可称心?”孝庄太后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纳兰公子听罢转身跪下谢恩。我也从刚才的惊愕中醒来,赶紧行礼谢恩,并抬头偷偷看了眼孝庄的表情。她眉目带笑,不住地点头,半抬起手,说:“起来吧。芊落,快去拜见福晋。”我顺着她手指示的方向看去,一位与卢夫人年纪相仿的妇人坐在下首右边第一位,一袭大红的宫装旗袍,浓眉大眼厚唇,仪态端庄。心想,她便是明珠的嫡福晋了,好像是多尔衮的弟弟阿济格的第五个女儿。真所谓的亲上加亲。我边想边走到她跟前行礼道:“福晋吉祥。”
她亲自把我扶起,象端详一件珍奇古玩一样大量着我,眉眼的笑越来越浓,说:“真是一个标致的姑娘。”说罢转对着孝庄行礼道:“妾身谢过老祖宗的恩典。”
“好好,喜欢就好。”孝庄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苏茉儿,去把那柄七宝如意送去明珠大人那里,嘱咐他选个好日子好好操持操持。去把我那双凤血镯子拿来给芊儿作嫁妆。”
下面的人都跪下谢恩。这宫廷的礼数真是累人啊,比在单位里应酬领导还要累,我不禁心里想。待我回过神来便听到孝庄太后让我们起来并吩咐纳兰公子送我回营帐,而卢夫人和明珠家的福晋就留下来陪她说说话。
出了营帐,我们走了一段,我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偷偷地看了他几眼,咬了几次嘴唇也想不出一个好的话题。这时,我发现他停住了脚步,便也停下来转身询问地看向他。月色下,他,眼神亮亮的,脸上带着柔柔的笑,伸手把我的手腕轻轻握住,细而有力的指骨,掌上薄薄的茧,微凉的温度,我不想挣脱只定定的看着他那双亮亮的眸子,有种麻麻的暖暖的感觉沿着脊柱上升,好像脚下站的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软软的海绵,不知什么时候双靥开始燥热起来,最终还是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上天真是待我不薄。”他的神情就象得到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我默默地听着,正思考着该如何回应他的话。突然手腕被往前一拉,张惶间一双手臂用力环在我的腰间,我可以听见他胸膛中心脏的搏动,还可以听到自他胸中传来的一句话:“你是我今生的知己,从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这样认定了。”
知己?我心里一惊,知己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词呀!我生何幸。
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对他报以灿烂的一笑,说:“谢谢公子的厚爱,作为回报,公子也要努力地成为我的知己哦。”
他抒怀地笑道:“一定,一定。”边说边牵起我的手走在月色蒙胧的草原上。
草原的夜幕是浓得化不开的紫黛,王母的金簪洋洋洒洒地划出了一道蜿蜒的银汉,牛郎在河畔遥看着对岸的织女。
“容若,”我仰头看着星空说:“你知道为什么王母娘娘把牛郎和织女分隔在银汉两岸吗?”
“因为他们触犯了天条呀。”
“对又不对。”我狡黠地笑道。
他站在我面前,柔柔地笑着问:“为什么不对呢?”
我转身径直向前走,边说:“我累了,想不起来了。明天再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