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概要亮了吧,一夜浅眠的我听得帘外细碎的脚步,想该是他起床了吧。掀开帘子看见麝月在侍候着他更衣。
“今天几了?”我接过麝月手中的梳子问:“今早头还疼吗?”
“廿九了。把你吵醒了?”他睡眼蒙胧地一笑,说:“让麝月来好了。你身子重又起那么早,仔细把病气过给你了。”
“别岔开话题,今早头还疼吗?”手忙着梳那软软的乌黑长发。
“我很好啊。”说着还咕噜咕噜地吸着鼻子。
“才怪,听那鼻音又重了,讲话的声音比鸭子嗓子还粗。拜托,你就在家休息一天,大夫都说了这是劳累过度,要多休息。差人去告个假如何?”
谁知他嚯地起身,一头微曲的长发披散开来,眉心紧锁,眼里不再是往日的一汪柔情,而是满布倦意。这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心里不由泛起凉气,脚不自觉地往后退。顷刻他缓缓而低沉地说:“我有分寸。快回去安歇。”
这话就像凉水从头上浇下似的,想要说的话都闷在心里堵得慌。“你有分寸是吧,那我昨晚巴巴地一更醒一次看某人算是多事了,爷就按自己的分寸糟蹋身子我也不管了。”说罢摔着帘子面壁躺在最里面。
真是没良心的家伙,我忿忿地想。肚子里的小家伙响应地狠狠踢了我一下,揉着被踢的地方想,好啊你,还在娘肚子里就知道心向着老爸了。
越想就越觉得委屈。七月中明珠积劳再加外感风寒病了差不多二十天。明珠卧病的日子他不分昼夜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侍奉着,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双黑眼圈连熊猫见了都会认为是同类了,害我和福晋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却浑然不觉,顶着那双大眼圈兴高采烈地跟我说他阿玛康复了。我心里是担忧得很的,听把他带大的嬷嬷说这人自小就是病秧子一个,看他累了那么多天骤然精神松弛下来,真的怕他会病呢。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前两天下了几场雨骤冷下来就开始感冒了。他说怕过病气给我,坚持我睡床他睡榻。拗不过他,也只好照办了,但就是一夜的睡不安稳,一更起一次得看他睡得怎样。真真是心疼他不知过,偏是夜夜披星挑灯夜读,大清早跑去打露水。请一天病假,我看徐乾学也不会对你这个得意门生说什么吧。再说,我也是好心提议而已,用得着一个不耐烦的样子吗......
正是满怀委屈的时候,感觉到帘子被小小掀开,我依旧面壁装睡,心想他可能会来安慰两句吧。谁知,他帮我掖好被子又放下了帘子。
“爷,外面的小厮说马已经备好了,您真的要走吗?”
“走吧。”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心里是说不出的失落。真是的,人家的苦心又不是不知道,连一句安慰也没有倒也罢了,竟还依旧我行我素。越想眼眶就越湿,可能因为昨晚一宿无眠和哭累了,眼皮也越来越重。朦胧间我竟出了房门,顺着回廊不断往前走,渐渐地追上那清瘦颀长的身影,伸手正要牵住那宽宽的衣袖,不料脚下竟无端的一踩空,惊呼一声——原来是一场梦。惊魂甫定只觉有人在轻轻地替我拭汗,抬眼看去原来福晋正坐在床边。“额娘——”想起刚才竟睡着没有去请安,立刻笨拙地下来委身道:“今早竟贪睡误了时辰没有给额娘请安,儿媳在这给额娘请罪了。”
“快起来,快起来......”福晋把我扶起和颜悦色地说:“今早容若来请安时没见你,所以就来看看。”
说起他,心里的怨气又幽幽地起了。
“今早的事我都听说了。”她把我揽进怀里,轻拍着我的背,说:“他那倔脾气跟他阿玛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好了,好了,快别哭,今晚我让他向你赔罪”
“儿媳岂敢。只是他不知爱惜自己,我妄自替他爱惜而已。”岂知人家非但不领情还良心当狗肺去了。
“如此便好。有你这样的媳妇他真的该惜福了。”她叹了一口气,向外屋唤道:“秋痕,大夫来了么?”
秋痕是福晋屋里的丫头,十六七的光景,面容清秀,让我在府中众多丫鬟中一下记住她是因为她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她上前施了一礼道:“禀福晋,大夫已在屋外等候多时了。”
大夫?“额娘,但是容若他——”但某位病人大清早就跑去听徐乾学讲经了。
“适才听说你一夜无眠,刚又见你被梦魇住了,找大夫来瞧瞧总是好的。”说着就拉过枕头扶我躺下。
麝月帮我把手上的镯子褪下,放下帘子。帘外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在下要为夫人号脉了,多有冒犯,请见谅。”继而是感觉到伸出去的手被覆上一层凉凉软软的布料,然后力度适中的三个指尖压在手腕上,隔着布料可以感觉到指尖传来的阵阵温度。
自我感觉良好地等待了很久,压在手腕上的力度撤去,帘外那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夫人母子皆安,只是稍有郁结在心,不知何事萦怀抱。在下且开两服安神行气之药,但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夫人当寻出郁结之源方是治本之道。”
“有劳了,你且随秋痕去开方熬药吧。”福晋掀起帘子坐在床边,道:“瞧你,大夫的话都听到了?操心归操心,但你的身子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啊。”
“是,儿媳谨记就是了。”我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下去,便转开话题说:“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了,额娘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儿媳帮忙的吗?”
“那要问问老爷的意思再说了。”她牵起我的手说:“你呀,好好养身子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此时,正房的管事嬷嬷进来福了福身到:“福晋,进宫的时辰到了。”
“额娘要进宫?”
她抿了抿嘴点都道:“惠主子刚蒙圣恩晋封贵妃,依例进宫道贺。”
“那额娘就该起行了,不能让惠主子就候了。”
福晋肃了肃面容对麝月她们说:“你们要好生侍侯着,有什么闪失给我小心你们的皮。”
看着她们唯唯诺诺地恭送着福晋离开,不禁在想,什么时候我变成了像琉璃般的易碎品了。
往日逢三、六、九容若到徐乾学处听讲经,虽然一个人有点百无聊赖,但也不似今天的坐立不安。当第N次被针刺到手后,我觉得放下还有一边衣襟就做好的小棉袄。手拈着白子敲着榧木棋盘,思绪比棋谱的黑白子还乱。一曲高山流水被我弹得破音百出。
说真的,嫁过来半年来他都依着我,宠着我,那双亮如琉璃的眸子总是一汪柔情地要把我溺毙其中似的,像今早那厌烦的神色,现在想起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冻凝了。手中的小毛球冷不丁被福哥一翻身拿走了,我微微地吓了一跳。
“小姐——”晓芙边替我捶背边说:“您就不要太介怀今早的事了,说不定爷这会儿正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今晚回来准给你赔礼。”
“他会悔得肠子都青了?哼,说不准人家这会儿在十三经里乐不思蜀了呢。”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想着他的病今天到底怎样了?
太阳怎么走得那么慢啊,斜倚在渌水亭内眺向后海两边的依依杨柳,真想在驾太阳车的马的屁股上狠狠抽上一鞭。
好不容易熬到日暮,倚靠在古柏旁看着正门,总期待着下一刻一个清秀俊逸的身影会从那里出现。下一刻落空总会告诉自己下一个下一刻就是了。不停揉着发酸的腰。
“小姐,我们且回吧。您已候在这多时了。”晓芙在一旁哀求道。
我摇摇头说:“不碍事,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话刚说完,正门终于出现那个等待已久的身影,正要迎上去,他顿了顿脚向我看了一眼立即低下头向正房走去。顿时,我有种气结的感觉,身体不自觉的抖索着,“晓芙.......扶我回去......”
回到房里把门闩上,让晓芙把榻上被枕换了,移过屏风,躲在屏风后谁也不待见。
“小姐......您就不要憋着吧,且痛快地哭一场吧。”晓芙蹲在我脚边小声地说。
“出去吧,让我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