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摆设很简单,我很没主客意识的坐上了房里主位,一边抬手斟茶,一边清了清嗓子,“修罗同我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幼年都丧失了父母的孤苦孩子,后来……”
“你孤苦便好了,我比你幸福得多,你要感伤别把我拉进去。”不等我讲完,修罗便硬生生的打断我,语气之平常好似我们上次争吵便在昨日。
我险些一壶茶便倒在他身上,一旁的芯儿倒是很不厚道的笑了。
我干脆白眼一翻,抬手一掌便把桌上一杯刚斟好的茶水给拍了过去,茶杯拍的很巧,在空中也没有一丝晃荡。
芯儿一声惊叫,眼见那硬邦邦的茶杯便往他鼻子招呼过去。
修罗一双桃花眼潋滟,长袖一挥身形一闪风一过,前一刻要砸上他脸的茶杯下一刻便被他稳稳握在掌心。接茶只在一刹的事,若不是习武多年,我约莫也就只能看到修罗身形闪了闪衣袂一落,茶杯便到手上了。
眼见他抬头抿了口茶水,笑意更深,“好茶。”
“……”芯儿已经惊得瞪大了眼,伸手指着修罗手上的茶杯,“你……”
“如你所见,”我抬手合上了芯儿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的嘴,“我同修罗,都是习武之人。”
“好……好厉害……”芯儿不可思议的将我望着。
我端了杯茶水予她,继续道,“我本叫慕念,与修罗同出,幼年曾一同习武,后来世况多变,我不得不隐姓埋名,这方才改名做白染。”语罢,突然有些愧疚,“那日来王府杀人的,是我的仇家,她来的目的是我,却波及到了玫儿兰儿芳儿,我昏厥时候中的毒,便是修罗替我解的。”
芯儿如我所料沉默。
这事本来便与她们无关,却因我而惨死,即使芯儿怪我,也是该的。
“其实,”修罗却突然开口,“这也许就是命数。”
芯儿抬头看他。
我静默低下头看着手中茶水。
也许就是命数,正如从此,我与君尚再无缘。
……
是夜。
芯儿早早便歇下,也许是因为心结尚未打开。
趁着夜色,我随意披了件衣裳行出竹楼独自散心。
不想承认,但我却清晰的明白,即使如今相隔甚远,我却是真正想君尚了。
只要闭眼便能看见君尚的样子,他在月下独酌的寂寥模样,他手握鸡腿的怔愣模样,他宴会望我的专注模样,他俯首亲吻的深情模样。我恍惚伸手抚过唇角,仿佛在回忆他轻柔的吻。
分别一日,我竟想他入了魔障。
低头轻叹,背后忽的一暖,一双手环住了我的肩头。
扑鼻而来的桃花香,胜似某夜弥漫在空气中的桃花酿,我心头一跳,险些以为身后来人是君尚。
修罗轻轻拥着我,仿佛是在惧怕我下一刻便会推开他,小心翼翼的力道,却不容抗拒。他鼻息温热,尽数喷洒在颈间,我颈上不禁滚烫一片。
相识的十多年来,修罗虽骚包却从未做过这般逾矩之举,一直恪守着男女之防,不曾对我有半分心思。然而今夜,他却莫名的这番拥抱,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念。”他埋在我颈间低唤。
“嗯。”我低声回答,心间莫名。
“以前只要你失踪,我最多三日便能寻着你,可自从你灭了殊罗之后,我却整整寻了三年。”说着,他拥着我的手紧了紧,言语间几分涩然,与白日里的调侃简直酷似两人,“三年,我寻遍天下,甚至去了西域寻了丹珂,然而他的回答竟也与千面一样,都认定你已经死了,我却不信。”
“别说了……”喉头干涩,我想起了当年的九死一生。
然而修罗压根不听,只将我抱得更紧,“约莫一年多以前,我打听到了烨城出了名绝世女子,一舞可倾城,我便火急火燎的赶去烨城,可惜还是晚了,去到的时候烨城滔天大火,满地焦尸,我一个一个找,却害怕在那些人里面看到你。”
颈间几丝冰凉,一路滑入衣内,我想回头,可修罗却死死抱着我不让我回头。我有些震惊,当年修罗被上十柄长枪穿身也未落一滴泪,如今却为了我。
修罗不理我,只自顾自的继续说:“我在烨城的废墟寻了五个多月,方才遇见一名姑娘,说大碗王军路过此处,曾救下一名哑女,她被王军召去服侍那名哑女,后来被那哑女还了自由。我那时候并不确定那名哑女就是你,却怀着最后一丝希冀来到了京城,然后便看见了在雪地红梅畔的你,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我是活着的。”
过往这些年,我知道修罗对我特殊,却不知那是情。
心间愧疚,他做了这许多,我却给不了他什么,“对不起。”
林中有人,我抬手想推开他,手却停在半空,终是慢慢垂下。
“我只要你没事就好。”修罗一声轻叹,如是说。
如果这一个拥抱能让他这三年的寻找好受些,我又怎能推开他。
夜色如水,照见我仰起的头闭上的眼角,照见修罗紧抱住我的手,亦照见竹林深处,那一轮如水深邃的疼痛的眼眸。
君尚,回去吧,你不该跟过来的……
让你认定白染从不是专情的女人,认定我白染可以转身即忘,如此多好,可你为何还不走?
你不走,我好痛。
……
那夜君尚到底还是走了,与修罗分别后,再寂静的也,我却也一夜无眠。
君尚选择的不是我,执着只会令我更痛,早些放手是对我们最好的结局。可这番离别,我却痛入肺腑。
我选择了酩酊大醉,偷了修罗藏在竹林下的七夜雪,每日躲在林里大醉。
芯儿来劝我,我闪身便躲进林子深处,修罗来寻我,我便索性关了房门在房里大醉。
大醉三日,我这才砸了房里堆积如山的酒坛,出了房门。
一出门便撞上修罗的黑脸,我扬起一张尚未全醒的脸,看见他的脸从一张变成十几张,又从十几张变成一张,“做什么?我不过偷你些酒,你便是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大不了我赔你酒钱便是。”说罢,便要掏怀里的银票。
想是我一张脸憔悴的可怕,修罗终于忍住了要吼我的冲动,只忽的逼身过来,我侧身便躲,手腕却一紧,修罗板着一张死鱼脸用力把我往门外拉。
“你做什么?”我猝不及防被一拉,险些被门槛绊的摔成狗吃屎。
修罗哪里理会我的挣扎,只一昧的拼命拽着我往屋外走,我用眼神向芯儿求救,芯儿却被修罗身上的凛冽杀气逼退了好几米,一脸爱莫能助的将我望着。
我仰头望天,为自己的人品悲叹。
身子却突然被人一推。
冷不防被修罗这么一推,我一个重心不稳,直直往地上摔去,为了不摔成狗吃屎,我咬牙使出一股力,腰间一个反转便准备借着手撑地的力气而站起,然而我竟没发现,修罗那家伙压根没把我往地上推!
他直接把我往水潭里推!
于是出现了很滑稽的一幕,我翻身直接瞪大着眼睛“噗通”一声自己跳进了湖里!
呛了一鼻子一嘴巴的水,我被水砸了个晕头转向,好不容易从水里冒出头来,花里胡巧的瞪着岸上挑眉望我的修罗,我怒了,“你做什么!”
“你给我好好洗洗!”出乎意料的,修罗直接也给吼了回来,“洗干净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洗干净你的懦弱!洗干净你满脑子的退让跟疲乏!洗干净你一身的死气!让你知道这世道容不得我们懦弱容不得我们退让!让你知道我笙玉有多厌恶你这样的自暴自弃!我往日认识的慕念究竟是什么样子?你看看你现在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敢爱敢恨的慕念如今窝囊成了什么样!你给我好好洗洗,洗不干净你别上来!”
修罗的声音可谓气急,我立在水里,却忽的有万千怒火上心头,“修罗!”我一声大吼,一身真气轰然炸开,“你知道当初我是怎样灭了殊罗的吗?你知道我在殊罗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向往安定有错吗?是,我懦弱我退让我自暴自弃!我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在江湖摸滚打爬我得到了什么?!”
“轰!”水潭轰然四炸开来,水花飞溅,我疯了般拍打着水面,“可为什么?为什么事实总是不如人愿?为什么我越忍让越是无力失去的越多?!我那么骄傲的认为我的退让能过得安定,可是为什么那么难!为什么事实就可恨的像你说的那样?!”
一圈一圈的真气排山倒海不要钱一般的拼命向外袭去,竹林瞬间一排排倒下成片。
“轰!!!”
“嘭!!!”
“为什么?!”我仰头长吼,双目赤红,眨眼间轰然一声,水潭上的翠竹水车顷刻向着四面八方炸开,却有好几片碎片被逼得袭向修罗面门。
“慕念!别入魔障!”
“轰——”冲天水波炸开,我满面是水,水鬼一般不要命地释放真气一圈一圈将水炸起,心里因往日玫儿她们的死以及与君尚的无缘的郁结化为愤怒,我什么都听不见,身体唯一在做的便是无限的释放真气摧枯拉朽。
修罗侧身避开向他袭去的水车碎片,飞身欲到我身侧阻止我,却被一层一层的真气逼开无法靠近。水花溅湿他衣袍,唯独他潋滟的桃花眸,却直直望进我心底。
一股失落铺天盖地地袭上心头,夹杂着发泄后的丝丝畅快,更多的却是从毛孔里渗入的无处不在的疼痛。
烈日当头,我却忽的觉得有些冷。
喉头一咸,有什么东西冲出咽喉沿着唇角落下,我苦笑地抬头望向岸边修罗所在的方向,看见他衣袂飞起。
眼前逐渐爬上黑暗,身体换换向后倒去,我却终于在修罗那双方才一直很镇静的眸子里看见了一丝名叫恐惧的慌乱。
哈哈,他终究还是斗不过我。
昏迷之前,我如是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