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显然低估了北方健儿们报效国家的热情,亦或是金钱的魔力:
实际上这三千贯钱居然从河东、塞外很顺利地招募到了三百壮士,且其中有不少是突厥、铁勒、契丹等族经验丰富的流亡战士,他们简直天生就是骑马打仗的行家!
其中几个领头的更是让青苔心里踏实了许多----
蒙陈那曷罗,铁勒族,惯使狼牙棒,勇力过人;
斛律摩支,突厥人,善于骑射;
鲜于坚,河东汉人,马步武艺皆精,祖上曾参加隋炀帝的征高丽之战……
看着面前三百人马衣衫褴褛且面有菜色的神情,估计也是长期吃不上饱饭的穷苦汉子,青苔急忙吩咐厨房做饭,并把从官府购买的制式武器按唐军标准配置发给大家----
陌刀一百把;横刀二百四十把;长枪三百条;擘张弩五十具(射程二百三十步,合三百四十五米),弩箭一千五百支;角弓弩一百具(射程二百步,合三百米),弩箭三千支,单弓弩一百五十具(射程一百六十步,合二百四十米),弩箭四千五百支;胡禄(箭壶)三百只;明光铠三百副;长盾一百五十副;全套军服盔甲以及砺石、解结锥、毡帽、毡裘等若干。
趁着大家刚来士气旺盛,血气方刚,青苔不失时机地登上高处大声宣布,
“诸位辛苦了!今后大家就是我李青苔的部下,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浴血杀敌,上报国家,下报黎庶,若有异心,人人可得而诛之!”
但从他们一个个桀骜不驯的眼中,青苔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恐怕除了他们几个领头的之外,要想让队伍里的胡族汉子们心悦诚服地归服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当青苔高声宣布之时,也才知晓来应征的各族健儿本来就是为了杀敌报国而来,对此早有准备,加之长期混居生活,其中许多胡人对于汉话也略知一二,因而青苔这番话赢得了还算热烈的回应。
于是青苔顺水推舟地发布了任命----
任命蒙陈那曷罗、斛律摩支和鲜于坚为旅帅,各率兵一百人,其中蒙陈那曷罗统帅陌刀队,虽然还不知道如何使用,但是看着也挺唬人的;
斛律摩支率领弩兵队,本来是骑兵队的,可惜现在马匹不足,只能暂且如此;
鲜于坚率领明光甲兵队。
正在大家热热闹闹地穿戴盔甲、试用武器之时,青苔突然听到由远而近传来的一阵尖锐物体划破空气所发出的沉闷而又刺耳的声音,不禁本能地朝空中望去----
不好!
箭雨!
叛军开始攻城了!
青苔连忙指挥大家四散躲避,几百号人狼奔豕突地在这院子里找能够藏身的地方,而就在顷刻之间,密密麻麻的箭雨已经飞了过来,“叮叮当当”地发出与屋瓦相撞之声,然后只听得屋外街道上有盔甲沉闷的撞击声音,还有大队士兵奔跑时地面传来的震颤感,
“雕翎团到东门,陌刀队到西门,明光甲队到南门,快!”
青苔此刻正趴在正堂里面的柱子下,惊恐地望着从天而降的箭支,却发现看着挺密集,可真正落在地上的却也没几支,青苔甚至还壮着胆子数了下,落在院子里的长仳箭稀稀拉拉大概能有十三四支。而大约三分之一柱香工夫之后,天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湛蓝,而远远地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看来叛军真的已经开始攻城了!
青苔不知从那来的一股血气,只见他一跃而起,一边顶盔戴甲,一边手忙脚乱地操起一支长枪、一把擘张弩,抓起几只箭袋,一边颤抖着吼道,
“快披挂整齐,随我一起上城!”
几百号汉子刚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大家愣了片刻,纷纷边披挂整齐,边顺手操起各种刀剑弓弩,一边紧紧跟着青苔跑出门外。
青苔只觉得这全身的盔甲分外沉重,跑不多时,额头已经是大汗淋漓,而心跳得厉害,又觉得口渴难耐,青苔不禁放慢了脚步,回头望了一下后面。见手下二三百人马也稀稀拉拉地跟了上来,一个个盔甲歪斜,武器持法也是千奇百怪,青苔刚转过头来,却突然听见一声极尖细,却又异常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东家!等等我!”
青苔只觉得有汗水渗到眼睛里火辣辣的疼,他努力地擦了擦眼睛,却瞥见了前方正奋力跑来的一个娇小的全副武装的身影,看那模样却分明……
那不是桃夭么?
片刻之间,桃夭已经跑到身边,居然也是一副唐军打扮,只可惜盔甲太宽大,显得不太合身,桃夭也早是气喘吁吁地拖着一杆长枪,一边剧烈地喘息着,
“东家!我…和你一起上城!”
青苔帮她正了正头盔,低声道,
“走!”
这一支人马就继续呼啸而去,直奔南门而来……
就在青苔等人汗流浃背地跑到南门之时,却发现南门早有官军把守,任何人等不能接近。远远看去,城上旌旗招展,杀声震天,不时还有火箭劲弩带着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直朝城里飞来。
而无论青苔等人如何乞求,这守门的唐军队正硬是不让上城,无奈之下,青苔只得命令大家找好隐蔽物就地休整,然后找了几个能言善辩的士卒出来,继续与这队正理论。
见长时间双方相持不下,桃夭不耐烦地挤进圈子,却突然眼前一亮,
“这不是二喜吗?”
这被称为二喜的唐军队正一怔,也发现了桃夭,立刻也又惊又喜,
“桃夭,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于是桃夭上前热情地跟他套近乎,并不失时机地说出了青苔的唐军校尉身份,并再次重申了青苔等人上城杀敌的迫切愿望。这名叫二喜的唐军半信半疑回头看了青苔两眼,然后又向桃夭迟疑地点点头,
“恩!我去跟南将军汇报下!看行不行……”
片刻,这二喜就匆匆上城了,而桃夭也朝着青苔投来得意洋洋的一笑。
一会的功夫,二喜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桃夭笑嘻嘻地凑上前去,
“南将军让我们上城协防?”
“令汝等立刻回去,协助维持城内治安!”
众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全蔫了。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之时,听见远方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片刻之间一队盔甲鲜明的唐军就来到近前,为首的大将疑惑地打量了青苔两眼,随即向队正二喜亮出了一面腰牌,二喜等唐军马上单膝跪倒,往城上一指,恭恭敬敬地答道,
“南将军就在城楼!”
这大将冷冷地扫了青苔两眼,率领手下唐军将校迅捷上城而去。
青苔还摸不着头脑,好一阵子才想起来问队正二喜,
“请问刚才那位大将是?”
只见这二喜无限虔诚,毕恭毕敬地答道,
“正是河南节度副使、吴王先锋使张巡张大人!”
“啊!”
青苔不禁失声叫了出来,早知道是张大人,当初也仔细看两眼了,可惜现在连张巡长相也未看清楚。就在青苔垂头丧气地吩咐众人准备回去之时,从城上下来个亲兵,一边跑,一边高喊道,
“哪位是李青苔李校尉?”
青苔大喜,忙不迭地说,
“卑职便是,卑职便是!”
那亲兵跑到青苔面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唐军军礼,
“节度副使大人有请!”
…………
青苔终于能够近距离地观察这名震中原的儒将张巡了,只见他在众将簇拥下,身披连环锁子甲,左肩铠甲镶嵌吞云兽头,面色冷峻,面颊瘦削,虽个子不高,但身材挺拔,三缕长髯飘在胸前,尤其是一双眼睛格外炯炯有神,看他不苟言笑,想必也是慎独之人吧!
青苔正在思虑之间,已到张巡近前,于是忙单膝跪倒,
“睢阳折冲府校尉李青苔见过节度大人!”
张巡正在城楼与诸将商议敌情,见青苔上前,遂放下手中地图,仔细打量了几眼青苔,
“汝便是向州府献马的李青苔?”
青苔恭恭敬敬地答道,
“正是小人!”
张巡马上毫不客气打断了青苔的话,
“现在汝已是大唐折冲校尉,不可再以布衣相称!”
青苔面色微红,
“是!”
张巡面容稍稍和缓,却一个劲地盯着青苔的脸,来来回回扫了好久,看得青苔心里直发毛,半晌才发问道,
“听说汝祖庾之公曾为北魏柱国大将,后继承大统,算来也曾与我皇唐高祖武皇帝同殿为臣?”
青苔只得老老实实作答,
“确实不错。”
张巡似有不解,
“李校尉皇戚贵胄出身,奈何不入仕途?”
青苔苦笑两声,
“所谓宦海险恶,好斗必亡,大概先祖早有预知,令我等回归商贾,颐养室家,不欲我等辄入官场,争权夺利,以至为人所陷耳!”
张巡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青苔容貌,又径直问道,
“汝祖上可有西域血统?”
青苔无奈地答道,
“这个…属下也着实不知…”
张巡沉吟了片刻,又问道,
“听说汝招募了三百团练,想要上城杀敌?”
“是啊,属下正是睢阳本地人士,此次招募家丁团练,正是为了上报国家,下保乡亲!”
只见张巡一下子站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
“好!”
这下子来得太突然,差点没把青苔吓到,只见张巡一边用手指着青苔,一边激动地环顾诸将道,
“虽一介布衣,而能有如此保家卫国之觉悟,我等身为大唐军将,食君之禄,肩负安民之责,又岂能临阵怯懦?”
青苔这才擦了下额头冒出的冷汗,稳定了一下太快的心跳,垂眉顺目地听着,
“如今青苔虽已是我大唐校尉,但其团练还未训练纯熟,不可等同官军使派!”
青苔刚要争辩几句,看到张巡那凌厉的眼神,又把话咽回口中。诸将也都噤声无言,张巡可能是觉得空气太沉闷,一边兀自呵呵笑了起来,一边过来亲切地拍了拍青苔的肩头,
“青苔,随我上城观阵!”
这是青苔第一次看到战争的真实场面,虽然他之前曾在脑海里无数遍地描摹过这种过程,可他仍然被这种宏大所震撼----
城外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的,是离城大约五里左右的连绵营帐,此起彼伏宛如山峦。一个个鼓起的军帐,犹如一群丑陋的癞蛤蟆伏在那里,准备随时扑上来凶猛地咬上睢阳城一口。
营帐前面,是一队队出发、接应、返回的攻城叛军队伍,密密麻麻犹如蚁群的叛军正蠕动在这雄阔的城垣之下,一架架云梯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凶恶地朝着睢阳城游来!
远处敌人的强弩正在接连不断地发射着,高大的投石机也为虎作伥地在“吱吱呀呀”的扭动中将一颗颗巨型石块投向城墙,墙砖被击中后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然后巨大的青砖一条条地向下滚落,泛起一股土烟。
敌人的步兵正在快速接近城墙,两边已经各有十几架云梯靠上了城墙,如蚂蚁般的叛军正迅速地一手持盾,一手握梯,不断向上攀爬……
而这边守城唐军显然更加胸有成竹,他们靠在城垛,一边斜斜地上举盾牌,抵御叛军的弩箭;一边紧张地监视着叛军的动向。在叛军开始登城的地段,就有一队队往来穿梭的唐军长枪手,在两名盾牌手的保护下,奋力将敌军的云梯挑落,随着云梯一起消散在空中的,还有梯上十几名叛军绝望而凄厉的哀嚎,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青苔努力扶着城垛,只露出头盔的角度,眯着眼睛观察城外叛军的动向,只见敌军阵中冲出一队骑兵,个个披头散发,左肩裸露,身上穿着奇怪的皮甲,迅速地冲到阵前,用谁也听不懂的胡语,大声地呼喊着什么,这批骑兵驰骋所到之处,叛军居然乖乖地偃旗息鼓,纷纷后撤。
青苔这才明白,原来这是敌人的传令兵,刚才看来敌人的一次进攻又被打退了。
趁着敌人下一次进攻开始之前,唐军的裹疮队开始上来救助伤员,并将战死士兵的尸体抬下城去。
看着穿梭在硝烟中的唐军救护队,青苔突然觉得心脏跳得更厉害了,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停不下来,而且全身上下都在有节奏地颤抖,额头的汗珠也密密地沁了出来……
张巡显然观察到青苔的举动,不动声色地拍了拍青苔的肩头,
“没事!见得多了,就习以为常了!”
青苔心有余悸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跟随张巡往前巡查走去。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敌人凄厉的牛角号又已经吹响,叛军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恶魔,密密麻麻地扛着云梯又出现了。这时,青苔他们已经巡视到睢阳东南门地段,青苔望着远处的敌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股勇气来,一下子往前扑到城垛口处,俯下身子,从身后取出一尺多长的擘张弩,颤抖着从箭袋中捏出了三支射甲箭,努力按捺住狂跳的心,把弩架在城垛上,把三支射甲箭全部放在了扳机上,而后不断缓慢地移动着角度,找寻着猎杀的目标。
此刻张巡看了看青苔的举动,转身跟旁边一个军官说了点什么,而后就继续往前巡行了。而青苔此时,正聚精会神地调整着方位,却浑然没有发觉身边已有两名唐军正努力撑着方盾保护他。
青苔突然发现远处大约三百多米外,有一面狼头纛,上面模模糊糊写着看也看不懂的文字,但可以看出来的是,狼头纛下面立着一名胡人骑将,在身边数名亲兵的护卫下,正得意洋洋地观敌撩阵,却浑然不知已经进入睢阳官军强弩的射程。青苔看着他那骄狂的神情,心中不禁一股无名火起,他把自己隐蔽得更严密,只露出头盔的一部分,同时也把弩箭闪着金属光泽的箭头指向了这名胡人骑将。
而就在他正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突然想起这可是自己的初阵,把他射死了,别人要是跟自己抢功可怎么办?不行,一定得在箭上刻上自己的记号。他一转身,伏下身子,又把箭取了下来,仔细地检查着,直到发现箭身上刻着“睢阳折冲府校尉李”,这才放下心来,又重新把箭放上,朝那胡骑将望了一眼……
嗯?那胡人的战马还在,可人已经……
青苔努力地往上欠了一下身,终于发现这胡将已经被不知谁的箭给射落马下!
完了,这战功是立不上了!
青苔恼怒地转过身来,却发现身边两名唐军正望着青苔,努力地在忍住笑。
青苔更加窝火了,竟然一下子站起来,准备……
两名唐军惊呼之下,一下子用盾牌把青苔扫倒在地,而擦着青苔的耳梢,几支叛军势大力沉的长仳大箭也已呼啸而过!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青苔又惊又怕,一下子竟然站不起来了。
在两名唐军的搀扶下,青苔涨红着脸,好久才勉强扶着墙垛又慢慢探起身来。手中的擘张弩又悄悄靠上了垛口。
要说刚才真是没白观察唐军射击的情势,青苔发现即使是弩箭,在发射的时候也要讲究一个提前量,这样才能更加有效地杀伤敌军,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准确判断出敌人的移动方向,及其大致速度。
青苔手中的弩箭先后瞄准了许多目标,后来又因为判断不准敌人的移动速度而又放了下来;最终他将弩箭对准了一个光着上身,披散着头发,同时又挥舞着铁蒺藜骨朵的胡人大个子。看样子应该是个校尉一级的官儿,只见他骑着马来往穿梭,正叽里呱啦地调兵遣将,一身蛮肉在太阳的照耀下,泛出了耀眼的光芒。
青苔心想,就是你了!
在不厌其烦地观察了这位爷不下二十遍的骑马指挥路线后,青苔也已经把弩箭箭头调整到了最佳猎杀角度,并将提前量计算得大致不差。之后,青苔最后确认了一下这哥们的体貌特征,算是给他照了张遗体告别照。
就在这胡人骑将朝着预定的方位,以预定的速度再次奔驰而去的时候,城头上几点金属光泽不易察觉地在瞬间之内猛然闪了一下!
那个正策马奔驰的胡人骑将,在耀眼的阳光下与几点凌厉而来的金属小点不期而遇。那胡人大将好像突然被定住了一样,脸上泛起了异样的表情,以一种无比惊愕的神情望向自己的胸口,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干净利落地拧断了颈椎骨,整个身子无力地向后倒去!受惊的战马还兀自疯狂地向前奔跑着,而那胡人骑将的一只脚还套在马镫上,被带着往前死命奔去!
而瞥见这一切的胡将周围的叛军不禁惊恐地四散奔逃起来!
青苔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
“这个算我的!”
重新把身子伏了下去,又换上几支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