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陆小释掀开武斗舱,有些愣神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虽然只是虚拟的身躯,并非自己真正的右手,但是那种片刻之前生于刹那之间的悸动好像直接贯穿了思维与物理层面的分隔,让他感受到了那种无以描述的状态——
他仿佛属于剑的某种意志从手心扎根,然后交缠在了血肉里面,他的手心此时空无一物,心里好像就失去了这只手臂一样。
“怎么了,哥哥?”女孩抬其螓首,敏锐地感受到哥哥此时状态的古怪,“不会一次失败,就受打击了?那样的话,可不是云娜的兄长!”
刚刚陆小释将身体的数据相应地调高,初次施展酒叔推演的技艺施展风元御剑术,最后威势滔天,却一下子打偏了,从云娜身侧五步开外切了过去——云娜很不客气地立即上来在失神的陆小释身上“补刀”,一枪钉死了陆小释。
陆小释在意的当然不是胜负之类的,尤其是跟云娜之间的这些胜负,他又不是那种心理幼稚、心胸狭隘的自我中心者。
他只是在看他的右手。
刚刚的那一式飞剑只是他的试手而为,但是重要的地方在那一刹那之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接触到了法则——或者说类法则的东西。
这近乎不可能。因为旧世代天生法则不亲和,除非通过基因改造技术,否则机械圣典那一关根本不可能通过。即使是酒叔剖析元素奥秘,绕开一切阻碍,但是没有媒介、术式、咒言的他撬动元素就太没道理了,他似乎通过思维构架出了“术式”的效果——这是奥术学者的施法方式,但是那是需要资质天赋和知识累积的!
那么,是这一只手吗?
陆小释看着这只右手,超凡记忆生效,片刻前的所有信息就像是一帧帧的画面重新再记忆里播放一样,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时候自己的诸般变化——
明明是回忆那一剑的变化,却离奇地掀翻了脑海里面堆积的往昔的记忆。
他的右手似乎有着某种感觉,好像白首回头,故人重逢——他的手很适合剑,飞剑离手,就像是灵犀的闪光。
“云娜,我好像忘了好多事情。”
是的,他忘了好多事情——他自以为绝顶的超凡记忆自从在三年前觉醒时,所有的记忆就像固化在了脑海里面,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甚至许多的他业已忘掉的东西随便一翻也能够翻出来。可是,最可怕的遗忘并不是遗忘,而是明明知晓、确实记得,却下意识地忽略,懵懂地回避。
前世的烟尘,二十六岁的少年怀着稚嫩的理想、可笑的坚持在庞大的社会里四处碰壁,分分合合的友人皆成陌路,计算机工作室的项目最后被合作者卷走,碌碌无为之中就安静地死亡——
他不愿意想起来的东西,一层一层地被无情地刮开,记忆里甚至那些零散的琐事也一一铺陈到他的面前:大学宿舍里的猫在公园里丢掉,给予帮助的学姐于地铁站擦肩而过,相依为命的爷爷撒手人寰……他自以为记得的事情似乎凭空冒出的,他不敢肯定它是真的,又真切地感到那种熟悉到骨子里的真实。
云娜出了武斗舱,几步跑到他的身旁,然后不声不响地挨着他坐下。
陆小释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曾经向酒叔还有谢头学过武道——”
云娜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她知道呀,但是她没有发问,也没有说话,作为兄长的妹妹,她敏锐地可以感受到他此时需要的只有倾听——虽然这个倾听来的毫无缘由。
陆小释的语速很慢,“我是个很笨的人,云娜你不要急着反对——”
大量的记忆更加恢弘的方式涌上心头,甚至信息量大得令他感到吃力,无数的东西叩在头顶,盛大的代表着落幕的钟声响彻在脑海,过往的曾经就像是解开了某个封印遗弃的显露出来。
他曾经学剑。
那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初次遇到那间名字叫爱尔兰剃刀的破酒吧,酒吧还是乱糟糟的,他一个荒野上的野小子上门偷食物——
“那个时候我拼命地想学剑,觉得剑是我必须学的东西,想要变强,想要争霸天下,仗剑行侠——”陆小释忽的就顿住了,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心态也没有了说出这些幼稚的话语的激昂,“总之,我一开始曾经学过剑。”
云娜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只是将自己的娇小的身体蜷缩一起,然后靠在陆小释的身上。
“云娜,今天就到这里吧。”陆小释知道距离计划上的下一个潜入时间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却也不想再进入武斗舱比试了,他的声音忽然地放低了,似乎不愿让人听到,话语也古怪而突兀,“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云娜歪了歪头,眼睛微微地眯到一起,表示倾听的将耳朵对向他。
“根源是什么——这种问题其实没有意义。”陆小释一语双关地讲道,却也并不指望云娜真的听懂,也丝毫不加以解释,“关键是你自要懂得规矩,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就像这种武斗设备,精致的基盘全方位地还原出所有的环境因素、身体因素,可以帮你推演出最合适的进阶路线、战斗方式;但是必须要付出大量的思维基石,维持运转。”
陆小释现在回想刚刚自己出剑的刹那,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他的手心似乎还有一股热血流淌,他微微地低头,似乎还能看见往昔的一幕幕的零星的碎影。
——偷东西找食物的野小子,见到了守灵人。
“你有一只天生握剑的手,但是天命不允你握剑!”这是酒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满头白发银须的老人是这样对他说的批命。
“我可以给你一条杀死天命的路,不过需要交易,等价的交易。”这是酒叔对他说的第二句话,老人在煮面条,刀削的龙须细面。
“这个交易需要三年的时间,等到白启星凋零。”这是酒叔对他说的第三句话,给他匀了半碗面,两个人一老一小对桌吃面。
云娜听着他慢慢地讲述过去的断断续续,带着诡秘和奇幻色彩的故事,不发一言。
“世间人求武道,以武犯禁者多,世间人求儒理,以儒乱法者多。这个世界存在着卓绝的武力,那么他们天然地就掌管权力。但是啊,天命可以主宰世人,权力可以主宰意志——有的人是不信命的!”
“我握不了剑,我血脉机械不亲和,经脉窍穴先天痼疾,那又如何?世人都说皇帝是天命选中之人,何等可笑与愚昧!不,不是可笑愚昧,他们是棋子,他们也愿意作为棋子,棋子的本分之事,自然要做个透彻!”
云娜惊异地看了陆小释一眼,看到他的眼中黑色的瞳孔好像要有火光跃出似的,才恍然间意识到——三年从未练习、甚至握起过剑的这个男人对于剑的执念之深。
可是他的飞剑已经能够一剑破空。
她明白和理解所谓的天命,甚至比陆小释更能够明白和理解——她师从酒叔,主修的是秘道学者,或者更见确切地讲,是占命师——仰望星辰之人,忤逆世界之恶的人。
她的嘴角若有若无地挂起好看的弧线,星辰一般的瞳孔里倒映出少年的倔强。
我们何尝不是相似的人?女孩默默地想道。
“皇帝只是因为这个时间这个世界需要皇帝,所以皇帝就出现了。天命高高在上,可是它终究被皇帝打败了,不是吗!”
“你知道吗,云娜?这个世界很现实,很残酷,容不下太多友好的东西,也常常会有许多的友好的东西死去。布尔乔亚理论家们以为人人平等,就已经摆脱了自古以来的那种惊人的不平等,把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简直滑稽——人们用财产继承的方式来维持血脉的传承,唯血统论的倒塌,但是绝不代表着血统论的倒塌。”
陆小释仔细而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有仔细而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记忆,
然后他确定没有出现那种提示自己的不知起源的记忆信息。他又反复比较和估量改动的纹章植入的设计运行图,确信并没有出现什么变故。
陆小释索然无味地胡乱讲了半天,身体里的那些因为压力、困惑堆积而形成的困境与迷宫依旧存在。
“皇帝和天命——那是一个奇怪极了的故事,人们或许并不知道什么是皇帝,也并不存在多少和皇帝接触过的人,因为那也是一个人而已——不是神祇。只要人们感到不满,感到遗憾,他们却会想到皇帝,想到那个伟大的时代,皇帝君临天下,荣光遍照寰宇。”
“人么,习惯地认为皇帝是天命,或者天命所选之人。虽然这看似很有道理,本质毫不相干!”
陆小释渐渐地回忆起他和酒叔的第一次见面。
刀削龙须细面。
葱花、芫荽、豆芽、胡萝卜丝。
那碗面吃的很香。
老人告诉他他握不了剑,是因为天命。他不信,花了一年,一事无成,然后和老人达成了协议,他去了世中院,拜师,成为思维者——
屈指已是三年。
我已经可以握剑了。陆小释在心中缓缓地孤独地讲道。
“所以,所有的东西还是要您来揭秘吗,酒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