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虽说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可是我的性子太像他了,所以我知道他会做什么,知道他的义无反顾。否则他就不是我爹了,否则他就不会出仕。
他性子刚直,说起话来固执又硬气,他骂我的时候,用词遣句虽是没有半点不雅,却听得我几乎要羞愧得一头撞死。
但是那时候我还有心,我没有死,如今却不行了,所以我不敢去见他。纵使我三年来一直待在皇城,亦不敢见他。
他不会原谅我的。
三年时间改变了太多的东西了,我本以为他可以就那样顽固的,硬气的活到长命百岁,纵使他老到齿牙稀疏,亦能抽起拐棍揍得我满院子跑。
这样的人,居然不是要死于生老病痛,而是忠诚。听起来像个笑话。
我抬头看天,觉得天是要变了。这一变天,要洗牌的又何止我爹一人呢。
天终究是要变的。天终究是变了。
我其实不愿意接受我爹要死的事情,但是又一丝丝的觉得挺好,这样他就不会为我的死而伤心了。
不对,他根本就不会知道我的死。
我松一口气,觉得会为了政治丧命的人都傻,又忽然想到,我爹就是一个固执的傻老头。他哪里是为了政治呢,家国天下,皇权争夺,生死由命成败在天。
且当我不孝了,我心中说。然后我口中说:“韦语堂,还劳烦你多多帮帮我爹,他老了,太固执,有时候未必需要拼上性命。”
韦语堂说:“宫楚楚,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竟还决绝如此?”
我知他是怒了,于是起身做一个请的姿势,送客。
他误会我了,而我不想解释,他今日前来,自是一份心意,只不过这份心意,我和我爹都未必会承情罢了。
韦语堂站起身来,暴躁的走了,临走前还踢翻了我的一盆花。
韦语堂走后,我看着地上翻到的花盆,忽觉得爱心无限,于是踏着地上的衣裳奔到院子里,将花盆扶起,将花重新培入土内。
捣弄完那被韦语堂折磨的一盆,我拍拍手,觉得酒意困意全无,于是索性挑来水将一院子的花木都浇灌了一遍。
这一番作为后,我方觉得身心俱疲,洗漱一番,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梦中不觉痛快,只依稀想到,若是我爹不在的,这才是真真的世上再无人爱我。
人没有爱究竟还能不能活?
我又梦到解肃了。只是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记忆。
我活得越发昏沉,不知病痛,于是分不清梦与现实,分不清醉醒。
我只见解肃将我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说:“走我们出去吃东西。”
“咦?”
“在家里不痛快。”解肃说。
我于是点点头,跟他出门。
解肃的父亲并不非常喜欢我,觉得我身份低微,觉得我以色侍人,终究不是什么正道。
那会子我和解肃蜜里调油,于是时常被他叫到家里吃饭,和他的家人一桌,他光明正大的给我剥虾仁,放在我盘子里。气得他父亲胡子都飞了。
我那会儿还能察言观色,还想讨好他的父亲,我说:“我可以自己来,再说了,不是有下人吗?”
解肃放下筷子,看着我,旁若无人一般,他说:“你不喜欢?”
我连忙点头:“喜欢喜欢!”
于是解肃的父亲大概更觉得我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了。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解肃家平日的虾壳都是剥好的,只在我吃饭的时候他才特地让人上没有剥好的。好像是特意给我剥的。
我爱吃虾,不爱剥虾壳。天生的小姐命,幸好生在宫家,才倚着下人得吃几口虾仁。在漠北的时候,虽没有下人伺候,可赫连开宇也会给我剥虾,只不过漠北的虾卖得极贵,我们吃得少,后来回中原,在小楼,便断了这一口,直到遇到解肃。
我一直没过什么苦日子,所以宁缺毋滥,决不强求,这性子绝对也遗传自我爹。
没有人给我剥,我便不吃,坚决不动手,也不知道和谁傲着这口气。
剥虾不是个简单活,你要剥得干净好看,是需要用心的,我便以此判断对方究竟爱不爱我,我掰手指数着,赫连开宇,解肃,还有——韦语堂。
可是我想起了,我爹没有给我剥过虾,如此看来,我的判断未必正确,至少他们都不爱我。
可是,韦语堂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他是我爹的义子,在我年幼时他便被我爹领了回来,那时候他看样子不过大我四五岁的样子,却不似我总天真烂漫的大笑,他穿着普通的袍子,头发梳的干净整洁,却板着一张脸。
像是我爹。
若不是他一双凤眼吊得飞起,而我家人皆是圆眼形,我几乎要以为他是我爹的私生子。
我爹给我介绍说:“楚楚,这是韦语堂,以后就是你的兄长了,你要多多向他学习。”
我当时站在院子里看树上的飞鸟,转过头看我爹,然后在转了眸子看韦语堂,他在树下,树影斑驳的打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模样更不柔和了。
他木着脸,没有表情,只一双眼睛是鲜活的,他看我。
我当时还会甜甜的笑,便甜甜的笑着对他说:“兄长!”
他微微点头回应了我,并没有表情的变,样子疏离,我想,他大概没有把这里当成他家,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家人。
我家境殷实,父母恩爱,于是养得我一副天真无邪的心性。
我瞧着韦语堂当时有些不太亲人的样子,便总想接近他,对他好,可是他总是躲开。我亦不沮丧,只当他是没有归属感,我只要有恒心,终有一天能够感化他。
在所有少女都怀春的年纪,我在自家的枇杷树下瞧见韦语堂在看书。我忍不住靠近他,蹲在他面前说:“韦语堂,我喜欢你。”
他如临大敌一般的推开我,甚至顾不得手中的书掉落在地。
他说:“你在拿我开玩笑吗?”
我说:“没有,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
他弯下捡起自己的书,不再看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你兄长。”
我摇头说:“不不不,我们并不是真的兄妹。”
他便露出难受的神色,随后讥讽的轻声说:“对,我们不是兄妹,我不过是宫家养来操纵的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