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安城知府府院,一处应钟麟要求特为他准备的安静僻远、毗邻花草的大屋,屋内稀稀拉拉跪了四个肥头大耳、膀大腰圆之人——皆是他命人找来的卢安城内的上等屠夫。
市井小民,得见天子贵人,那四个屠夫不知缘故,便不由心惊胆战、汗不敢出、色若死灰、噤如寒蝉,以为是自己无意间犯了错,皇上要拿他们治罪了。
“无需紧张害怕,朕命人叫尔等来,并不是尔等有何错处。”
钟麟先宽慰他们道,然说是宽慰,受此打击后,与往日相比,他没了笑意,语气亦是冷冽,少了分平易。
因而那几个屠夫仍旧惴惴不安,然其实无论钟麟如何言语态度,他们终究惶恐不变。平时见过芝麻大点的官都感甚是荣幸、惊叹,更遑论此刻见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那不是惊叹,得称惊恐了——骨子里的畏惧。
“尔等都是卢安城里的上等屠夫,平时杀弄兽禽手法娴熟。朕今天,有件任务交予尔等。若事成,朕赏银百两。可有人愿做。”
钟麟再度开口,虽不声如洪钟,但却气势磅礴,一字一词都透着处在高位的无上威严。却因他骨子里是现代人,更愿你情我愿,不愿以皇帝威压强压他人办可能办不成之事。
“草民愿意。”
“草民也愿。”
“草民也同他二人一样。”
他话落,立时,四人中有三人忙不迭地怯生生说了愿意。毕竟银百两省着点花,可当他们家里几年花费,谁管那背后是什么,他们只在乎眼前,在乎眼前的利。
“若朕的条件苛刻,让你们做的事也并非易事呢?尔等需得想好,朕,容不得欺瞒!”
看他们应得极快,几乎无甚思考,钟麟又强调道,尤其“欺瞒”二字,他说得分外重。比起那立即就应承的三人,他反而更欣赏一直默然不语的第四人。
天下没白吃的午餐,他给那么多钱,故有大方在里,然这事本身自也不是那么容易,他们该想到这点。
想着又觉麻烦,钟麟索性不再绕弯,直言道:
“朕要尔等做的,是把一个罪人割上千刀,割下千片肉。然不到最后一刀,朕,不准罪人断气。否则,朕不仅要那罪人死,也要尔等死!这,便是朕要尔等做的事,便是朕的要求。怎么,你们中可有谁做到。”
“死”!这一字影响太大,皇上一言九鼎,到时万一没办成,他们不真得死?钱再多没命花也是徒劳。钟麟话落,三个原先应下的人不再应了,他们惶恐皇帝会找上自己,身子压得低,眼睛对地,向前也只能隐约看见皇上的鞋。
“皇上,可否容草民斗胆问句?”
三人尚思考避祸不敢应,原先一言不发的另一人却是开口了,他话中虽也听得出惊惶,却是比那三人多了分镇定、不卑不亢,在平民中可称不凡,更令钟麟欣赏。
“问吧。”钟麟准允。
“若草民失败,会否祸及家人;若草民成功,是否就得银百两?”
“若尔达到朕的要求,朕定会赐银百两;若尔未达,无银,但朕只要你一人之命,不祸及家人。”钟麟道的清楚,算是明确宽慰了他心。
“草民叩谢皇上,”
听到败了也不会牵连家人,那人就放心了,便见他直起身、手前伸,而后人又重重匍匐下去,“啪”手掌打在地上,
“恳请皇上给草民这个机会,让草民一试。”
“好,朕允你。”
…………
卢安知府府院前厅,耿继忠、常胜、姬凝菲一齐求见钟麟。
有皇帝驾临,又有多位高官,知府府院已成了严密防守之地,对外各级官员严密封锁消息,对内李化文选派精兵里三层外三层护卫,并随时待命,听候钟麟差遣。
“诸位爱卿求见朕为何事。”
钟麟不慌不忙喝了口茶,盘膝居主位坐北朝南,三人则蒙他赐座依次在左右坐下。
“皇上,老臣听闻皇上找寻屠夫是为一种新的刑法——把人割上千刀?”
耿继忠坐垫上,直起身,朝向钟麟作揖道。他自持年龄最大、身份相对较高,于是率先开口。
“不错,”钟麟喝好放下陶杯,大致猜到了他们用意,不瞥不看他三人,只应了声,等其后话。
“皇上,割人千刀之刑法会否太残忍,有伤人和,有损皇上英明?老臣身为臣子,愿抵力相谏!恳请皇上换种刑法!”
果如他所料,耿继忠是行劝谏之事,那另两人与他同行,欲求之事看来也是一样,然凝菲……终究她也不理解他。钟麟想着,有些苦闷、有点心伤。
“臣附议。”常胜直身,亦是作揖支持。
“臣,也附议。”姬凝菲在他二人之后顿了会,终也表示赞同。
……
稍倾,钟麟没发话,在他三人说时,他一直都在不慌不忙整理宽大的衣袖,现在也仍在理,那三人见此,只有恭候。
待到理好,钟麟笑了,但那笑意背后,隐着蓬勃欲发的大怒,便见他站起身,耿常姬三人也赶忙站起,他又笑,笑意更深,来回走上几步,轻扬起头,开口柔而轻缓:
“边疆一役已过许久,朕得蒙先祖庇佑,决心作一圣君为国为民也恍在昨日。因而朕除奸佞、废苛税,体恤下情,体恤臣属,”
忽,他又话锋一转,语调又急又促,顿时严声呵斥起来,
“然朕是不是对尔等太好,都让尔等忘了朕的身份!”
“臣不敢。”“臣惶恐。”
三人见钟麟发怒,连忙跪下,耿常更是大气不出,迎听圣训。
“朕是皇帝!”钟麟说得激动起来,一手背于身后,另一手一根指头对地,似要将地戳通,
“他们不仅谋刺朕,更谋害了朕的妃子、朕的皇子!此乃,不可饶恕的滔天逆罪!此等罪人,朕做什么都是应该!本欲三千刀,现只千刀,这已是朕对他们天大的恩赐!尔等还敢为他们求情?!尔等凭何?”
“此事,没得商量!”怒发完,钟麟大挥衣袖,大跨步走出前厅,余音自远处飘来,
“朕即昭告天下,三日后,行刑三人。朕会亲临,尔等也要亲临!”
……
“你、你怎么来了。也是,来劝朕?”
安静僻远的大屋不见他人,奴仆应钟麟命令全数离开。
屋门也本是合上,忽“吱吖”一开,有人走了进来,钟麟犀利目光立即射去,然见人是尹新玥,他忽就没了怒意,只冷问道,而后继续提着陶罐大口闷。
一段悲伤能持续多久?一千人眼中或许有一千答案。然入眼满屋散落的酒罐及碎片充分彰显某人此刻仍在伤悲。
“我怎么不能来?”尹玥关上门,反身又朝钟麟走来,“劝你,劝你什么?哦~,是那个。嘛,我可没兴趣管闲事~,你手段是残忍,不过他们,呵,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那你来做甚。”钟麟闻言,斜瞥看去。
“我?”尹玥已到了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我闻到酒香,就过来了。怎么,楚皇陛下,可赏口酒喝?”
她话罢,目中透着精灵古怪之意,手上竟不由分说夺过钟麟手中陶罐,跟着极力张开自己一张樱桃小嘴,直起脖子,对着大灌。
罐口大人口小,酒液或顺着脖子落到衣物上,或直接就浸了衣物、周遭。
“啊,爽啊!”
她喝了过透,喝光后,径直将那陶罐砸向远处,便听“啪嗒”锐响,陶罐碎裂小块小块。
“原来喝酒这么爽,砸东西也这么爽。”扔后,她忽又侧头看向钟麟,一双眸弯成了月芽,却又陡然话锋一转道,语调幽沉下去,
“可是这样,你就不忧愁了吗?楚皇陛下,你忧愁更深吧?身体刚好不久,经不起这样摧残。你若是此刻入了黄泉、见了她,她也不会开心吧?没哪个女子愿意见自己喜欢的人整日喝酒度日。”
她说的很真、很诚,那声音就像催眠,钟麟怔怔盯她良久,才将头偏了回去,靠着床檐、随意看向前方,似喃喃道:
“你也觉得朕的做法很残忍、很血腥吧?呵,凌迟,把人割上千刀。”
“嗯,有那么点。不过就那么点啦。”尹玥听他话后,很认真得点了点头,还在他眼前,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何为一点点,“不过,你做的也不算过分,嘻,毕竟你是皇帝嘛。”
“呵”
被人两根手指逗乐,某人忽觉心里轻松不少。他再度喃喃,却是放下不少戒备,心念一动,不知怎的,竟在她面前说出了真话,
“她在世时,朕没能为她做什么;她需要时,朕也不在她身边;如今,她走了,朕总归得做什么,她受过的苦楚,朕要让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要不然,朕不甘、朕实在不甘呐!”
看这样一个身份尊崇,也算年少有为的君主在自己面前这般软弱,尹玥心内一软,不禁柔声安慰,“她会懂的,她一定会懂的。项天择,我相信你是她这辈子——最不后悔的选择。”
“我也支持你这样做。”她话末又添道,毫不吝啬对钟麟展现她的甜美笑容。
……似有一阵轻风拂过心底,钟麟讶异看向她,接着脱口而出:
“你,到底是谁?”
“你总算问到这问题了,”闻言,尹玥轻瞥他眼,似有嗔怪,抱拳行江湖礼,“我是齐国国师尹玥,南楚皇帝陛下,幸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