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说:“我仍然和以前一样爱他,但把这件事对他保守了秘密,退回了他全部的信……”
她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他的世界她随意进出。
1931年2月7日,从事革命活动的胡也频在上海龙华遇难。冯雪峰和丁玲不相见已有多年。如今,她陷入丧夫之痛,他放下一切来看她,安慰她。
丁玲和冯雪峰重燃爱火。她给他写信:“我想,我只想能够再挨在你身边,不倦地走去,不倦地谈话,像我们曾有过的一样,或者比那个更好。”关于过去,她责怪他:“我想过(我在现在才不愿骗自己,说出老实话)同你到上海去,我想过同你到日本去,我做过那样的幻想。假使不是也频我一定走了。假使你是另外的一副性格,像也频那样的人,你能够更鼓励我一点,说不定我也许走了。你为什么在那时不更爱我一点,为什么不想获得我?”
还说:“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你离开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种态度,一种愿意属于你的态度,一种把你看得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对你几多坦白,几多顺从,我从来没有对人那样过,你又走了,我没有因为隔离便冷淡下我对你的情感。”
又说:“每每当我不得不因为也频而将你的信烧去时,我心中填满的也还是满足,我只要想着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我爱着他,而他爱着我,虽说不见面,我也觉得是快乐,是有生活的勇气,是有生下去的必要的。”
更表白:“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够,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
此时的冯雪峰已结婚了。
他理智冷静地没有回应她。
当爱已成往事,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也请断了过去。
冯雪峰有首诗名为《有水下山来》:有水下山来,道经你家田里,它必留下浮来的红叶,然后它流去。有人下山来,道经你们家里,他必赠送你一把山花,然后他归去。
这首诗亦是写在二十岁那年。
二十岁时,他渴望惯传相思的鸟儿能告诉住在谷口的女郎,说山里的花已开了,少年在山中。少年心中有一团火,要投出到黑夜去,让它在那里燃烧,越燃越炽烈。
亦是在二十岁,他似乎已看到,爱情的静寂和悲哀;似乎已明白,爱情如一场幻觉,爱上某人,赠她一把山花,然后他归去,仿佛他从未来过。似乎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那些确确实实曾经存在。如一朵花,逃不过凋谢的命运,零落成泥碾作尘,但望着没有花朵的枯枝,心底其实知道,那些枝上曾经火烧般地开满了花。
1986年2月,冬天尚未离开,丁玲卧于病榻,蓦然感慨:“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是的,冯雪峰比她早了十年辞别人间。
5.天上风吹云破,月照我们两个
天上风吹云破,
月照我们两个。
问你去年时,
为什么闭门深躲?
“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胡适《如梦令》
有时候我觉得胡适好,他有不少令人敬佩的思想。有时候又认为胡适不好,他和几个女人纠纠缠缠,除了江冬秀,他哪个也给不了未来。
有个人,他样样都好,独独在男女之情上少了忠一。要喜欢他呢,还是厌他呢?
也许有人驳斥:哪个男人不好色不花心?岂能以此论人是非?
若的确有人如此驳斥,实在不必再反驳回去。辩下去,口干舌燥脸红脖子粗也不会分出胜负。
但我到底不喜欢滥情的男人。
最值得给予掌声的男人,是有情感洁癖的:爱上一个女人后,世间另一些女人再好看再可爱也不必动情。或者说,除了她,别的女人在他眼中失去了性别意义,可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不能卿卿我我。
胡适做不到。除了正室夫人江冬秀,他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人韦莲司、曹诚英等。但,除了江冬秀,他给不了任何一个女人明媒正娶的未来。
这教人对他喜也喜得厌也厌得。喜的是,他对元配江冬秀不离不弃;厌的是,明知自己无法做到不顾一切完成爱,他还拈花惹草处处留情。
虽然对胡教授的感情观无法一评,但这阙胡适写给江冬秀的《如梦令》却为他平添了几分浪漫的神色。
西装教授胡适和小脚女人江冬秀成婚,被称为民国七大奇事之一。世人想不通,胡适身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怎就和一个旧式女子牢牢实实地生活在一起了?1955年,张爱玲在纽约见到胡适和江冬秀,她这样写道:“他太太带点安徽口音……端丽的圆脸上看得出当年的模样,两手交握着站在当地,态度有点生涩,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使我立刻想起读到的关于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和许多旧式婚姻近似,把胡适和江冬秀拴在一起的是胡母和江母。胡适十二三岁时,胡母和江母一起商量,就把亲事定下了。胡适不满意,但也没有十分反抗,因为他是个孝子。
一件事情发生后,接受你所不能改变的,改变你所能改变的,是为面对生活最积极的态度。
胡适尝试着改变江冬秀。
他要江冬秀放开缠裹起来的脚。在一封写给母亲的信中,他说:“又知放足之事,吾母已令冬秀实行,此极好事,儿从今可以放心矣。”他还直接写信给江冬秀:“前得家母来信,知贤姊已肯将两脚放大,闻之甚喜。望逐渐放大,不可再裹小。”不再裹小可以,要“逐渐放大”就难了,江冬秀从小缠了脚,哪有那么容易恢复到天足?
他还要江冬秀多读书识字,期待“他年闺房之中,有执经问字之地,有伉俪而兼师友之乐”。
1911年4月22日,胡适写给江冬秀的第一封信,就问她:“现尚有功夫读书否?”还说:“甚愿有功夫时,能温习旧日所读之书……虽不能有大益,然终胜于不读书坐令荒疏也。”后来胡适还向母亲提出,希望转告江冬秀能给他写封信,哪怕几行字都行。过了大概一年多,江冬秀才给胡适回了信,说她只读了二三年私塾,“程度低微,稍识几字,实系不能作书信。”
这封文绉绉的回信,胡适明知是他人代写,就直接指出:“其实自己家人写信,有话说话,正不必好,即用白字,亦有何妨?亦不必请人起稿,亦不必请人改削也。”再之后,江冬秀当真自己亲笔书写了,尽管白字很多,胡适还是感到很高兴,并在回信中将江冬秀的白字一一予以纠正,希望她“下回改正了”。
有一次,胡适致信江冬秀,夸赞江冬秀的前封信:“你这封信写得很好,我念了几段给钱端升、张子缨两位听,他们都说,‘胡太太真能干,又有见识。’你信上说,‘请你不要管我,我自己有主张。你大远的路,也管不来的。’他们听了都说,‘这是很漂亮的白话信。’”
可见,江冬秀是个有智慧的女子——知道自己的不足,并肯努力填补不足之处。大抵江冬秀很是明白,幸福需要经营。
虽然和江冬秀早有婚约,但结婚之前胡适几乎从未见过江冬秀。他先是求学上海后又去美国留学多年,和江冬秀的感情沟通,多是凭借书信。胡母曾多次致信胡适,要他回乡和江冬秀完婚,胡适抗拒,他不抗拒母亲为他私定婚约但他抗拒早早进入婚姻殿堂,回信母亲:“儿决不以儿女婚姻之私,而误我学问之大。”
为学问而抗婚,是个坦荡的理由。其实,胡适迟迟不肯回国另有隐情,他和一个叫艾迪丝·克利福德·韦莲司的美国姑娘发生了浓厚感情。这事儿传到胡母那里,胡母要儿子说个明白。胡适慌忙写信,称:“儿久已认江氏之婚约为不可毁,为不必毁,为不当毁。儿久已自认为已聘未婚之人。儿久已认冬秀为儿未婚之妻。故儿在此邦与女子交际往来,无论其为华人、美人皆先令彼等知儿为已聘未婚之男子。儿既不存择偶之心,人亦不疑我有觊觎之意。故有时竟以所交女友姓名事实告知吾母。正以此心无愧无作,故能坦白如此。”
胡母究竟放心不下,或者说,江冬秀那厢也多少听得一些胡适他国结新欢的消息,难免慌张,难免要敦促胡母早早召回游子,将该煮熟的生米早日煮熟,彼此落得安心。
1917年夏天,26岁的胡适终于回国了。他和江冬秀的婚事定在冬天。秋天来的时候,他去江家,想见见未婚妻,但江冬秀碍于风俗,躲在闺房不肯出来。胡适失望而归。
有两阙《如梦令》可见胡适当时心情。其一:“他把门儿深掩,不肯出来相见。难道不关情?怕是因情生怨。休怨!休怨!他日凭君发遣。”其二:“几次曾看小像,几次传书来往,见见又何妨!休作女孩儿相。凝想,凝想,想是这般模样!”
闲叙一笔,“他把门儿深掩”之“他”字,实应为“她”,但胡适填此阕词之时,刘半农尚未造出“她”字。
言归正传。胡适和江冬秀婚后,胡适写了不少诗词表达甜蜜心情,比如:“记得那年,你家办了嫁妆,我家备了新房,∕只不曾捉到我这个新郎!∕这十年来,换了几朝帝王,看了多少世态炎凉;∕锈了你嫁妆中的刀剪,∕改了你多少嫁衣新样;∕更老了你和我人儿一双!∕只有那十年陈的爆竹呵,越陈偏越响!”
结婚的第二年,胡适又写了“天上风吹云破,月照我们两个。问你去年时,为什么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词序中说:“今年八月与冬秀在京寓夜话,忽忆一年前旧事,遂和前词,成此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