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圣夜之后的两个世纪里,人类文明开始第一次复苏,城市的规模扩大,周围的土地成为农田,死亡率下降,世界在新生婴儿的啼哭中越加漂亮。艺术以及小手工艺品制作蓬勃发展,甚至一些人开始踏出城市外出探险,并且这些探险者归来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们讲诉外面世界的模样,引来无数人的向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冒险者是诗歌中被歌颂的主要对象。同一时期,信仰团体开始了正规且有组织的集会,人们乐于接受的同时,无数传教士雇佣闲赋的猎人以及有经验冒险者一同外出传教,兽群的危险彻底淡化,这一时期最为强大的兽也敌不过勇士刀剑的猛砍,除了偶然发生的自然灾害,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对城市理想的完成产生影响。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大部分精英分子都在思考的问题——制度。
——《废业纪.城市的理想.1:3》
随着天色黯淡,宋必须归队,而面对眼前的诡异情景,我一时间也没办法做出更好的——如果我有——判断。又逗留了一会后,我们离开了这座废墟。
而后我们在岔口分开,宋去上泉区,而我先准备去一趟便士,同行的还有那个诗人。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问他。
“是指哪方面?”
“灾害啊之类的。”
“是说兽群越过报神山吗?”
“你知道啊,那你怎么还那么轻松?留在这里不怕死?”
“怕,所以想见见。”他笑得十分真诚,同时语气也十分真诚,尽管这很疯狂。
“艺术家果然都是疯子!”
“啊,我还算不上。只是想看一眼而已,跟死神打交道的机会可不多,一般人一生就那么一次。”
“你是在看别个跟死神打交道。”
“对,这才有必要嘛。牧人美地,不是其他城市,在这个城市独特的历史、文化、信仰催化下,无知而又单纯的民众要怎么面对浩劫?他们会有怎样的举动?会有怎样的表情?啊,一想到这些就十分好奇。”
诗人说完后我再也没跟他说什么,因为我认为他就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尾。
步行了没多久我就看到了格尔街,而诗人对这里也是轻车熟路,并且他猜到我要去便士——我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转过街口后就到了便士,我随手推开门,里面冷清一片,老北跟群像面对面坐着。
“跑哪里去了?”我问老北,而群像则盯着诗人。
“两位,晚安。”诗人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认识?”群像挑着眉问我。
“刚认识。”我说,并把废墟之行的结果告知,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老北这时才说话。
“明天再去一趟。”他说,“我跟你一起。”
“得了,你还是忙你的,虽然我不晓得你到底在忙什么。”
“猎人。”他说道这里重重拍响了桌子,“明天教会要放弃城市向南迁移,而猎人则会将一个军团驻扎在这里。”
“就等兽群来呗,这很明显。”
“是,现在报神山还没有多大的动静,一些小规模出现的兽根本构不成威胁。”
“啊,好事嘛。”
“但是这是一个阴谋,猎人想要在契约撕毁后各组织的混乱中取得最大利益,他们为此甚至拉拢教会,说服母皇放弃了牧人美地。他们把这里当成战争最前线,本身就是个问题。”
“啧,所以呢?”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说,他们现在是最大的武装类组织,我们跟他们比不了,你拿什么阻止?而且,怎么一牵扯猎人你就这么不对劲?你不是放下对猎人的仇恨了吗?”
“两码事!”他提高了声音,“我说过,胜利绝不能让他们攫取!”
“理由呢?”
“不能把人类文明交到猎人的手中,那样相当于点燃人类内部的战火!”
“话说大了吧!”
“抱歉。”诗人突然插进话来,“虽然很不是时候,但是这位先生还没有人为我介绍。”
“你在跟我说话啊?”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是的。”
“老北。”我无奈之下只得对他说,“我的父亲,也是名斥候。”
“他是名流浪诗人,算是个熟脸。”群像对老北说,“你们到之前他刚在我这里买了点东西。”
“你好,不过这个时候可不是弹琴唱歌的时候,我这么说也希望你能理解。”
“我其实是过来开会的。”诗人的表情也无奈起来,“只是很多事情始料未及。”
“什么会议需要诗人参加?”
“共同体议会发起的非正式会议,旨在调节琉璃树神仙与第二牧歌之间因为‘风俗店事件’而起的矛盾,但实际上议会却是想挑拨两者,目的是为了能将新商业掌握在自己手中。”
“享乐主义贸易?”
“是,台面上让第二牧歌背这个黑锅,暗地里与猎人组织合作打击琉璃树神仙,这大概就是议会想做的。”
“真不知道是谁利用了谁。”老北哼了一声,“议会……”
“好吧,事情就是这样。”我说,“把委托的事情解决完了,咱们就撤,其他的事也别管了。”
“你听我的就行了,之前答应你的绝对不会食言。”老北一口回绝了我。
他一提,我突然想到在报神山脚下时候的那场争吵,实际上到牧人美地后我就忘得一干二净。
“走吧,回去了。”老北站起身来说,“得好好休息一下。”
“明天先解决生意上的事好了。”群像把我们送到门口,“我再联系几个盗贼,让他们跟着一块去。”
“也好。”老北说。
随后我们便离开了便士,而一定要跟着我的诗人,自然是交给群像了(不满又能怎么样?多要钱是一分没有!)。从格尔街前往玛街的大道上依然灯火通明,暗地里却有不少细碎的耳语,我不知道老北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我们总是挑那些暗巷走,于是我们把巡夜人调情的话、词语全部都学了一遍。
回答片刻旅馆时我远远看到一个人影——是绞绞。
而后老北转过来看了我一眼,他表情舒缓了一些,但依然皱着眉,伤眼在阴影跟灯光下完全看不清,唯一看清的只是他沧桑的面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我想开口问时他却一个人绕过绞绞走进廉价的小旅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惆怅。
“喂。”绞绞看见了我,隔着一段距离喊着,而后她走到我面前,说:“今天还不错?”
“恩,还行。”
“聊一聊?”
“你确定不会打起来?”
“今晚不会。”
她说完就朝我们刚才的来路走去,而我犹豫了一会后也跟了上去。我们沿着向下的小道走到一个僻静的巷口,眼前是一个很大的下坡,道路在这里陡然转了方向,朝另外一边延伸。而我们两旁的那些房屋、暗巷里,各种充满****的呻吟正若有似无的缓缓传来。
“我说,干嘛要在这里?再往前走走。”
“就这里吧,你就当什么都听不见。”她说,“没几句话,说完就走。”
“好吧,随你。”
“昨天,我太累了。”她又继续说,“不过睡得很好,要谢谢你。”
“不客气。”
“我归队了,常满。”她转身看着我,从她身后能看见高大的巡夜人大厅,在一片漆黑以及零星的光亮里,那建筑就像灯塔一样辉煌,很好辨认。
“听说猎人明天就要进驻牧人美地,这个……很正常,你毕竟是猎人。”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战争开始后,猎人有猎人的立场,斥候有斥候的理念,我归队之后,就不能像之前那样穿着便装跟你在中央广场大闹,我甚至没办法再追杀你。别说三年,恐怕三个小时的时间我都没有。”她话说得很慢,声音很小,我几乎凑到她耳边才听清的。
“怎么你把我的这些惨痛经历说得那么……那么……哎,总之感觉怪怪的。”
“如果我们在战场上见面了,你会怎么选?”
“我?”我笑了笑,“我是讨厌战斗的那种人,你知道的。”
“但是战场你是逃离不了的,因为你就活在战场。”
“哎呀,总有办法。”我笑了笑,“我不是很懂那么恩恩怨怨、能力责任的东西,我喜欢钱,赚到手就花,仅此而已。”
“我真希望能在这个和平年代跟你有个结局,真希望能亲手把你干掉,把你埋在和平里。”她叹了口气,这让我惊讶。
“你今天怎么了?不像你呀!要不我们还是干一架吧?老实说你这样我不习惯。”
“贱男人……”她笑了笑,“我问你,这三年你到底在躲我什么?”
“你追杀我啊,你忘了那一段时间?战争机器都用上了,不跑才怪。”
“那是你自找的。我的意思是,你在逃避什么?”
“说出来你又要……”
“为了完成委托而耍手段是吗?”
“你自己说的,老实讲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平静一点交流,我是说这三年。”
“我做不到……妈的,你们再叫大声点!想怎么死……那个,我做不到,我很容易急。”
“深有体会。”
“但是你想过我为什么急?我揍你的时候为什么每一拳都那么狠?”
“你讨厌我啊。”
“十二月常满。”她闭上眼,淡淡地说:“我爱你。”
那瞬间她抱住了我,我看见矗立的巡夜人大厅恍如辉煌的灯塔。
第二天。
我睡醒后还有点患得患失的,而老北——不用想了,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很快我听见门外的啜泣声,打开房门后那个被老北献花的姑娘一脸神情恍惚。
“嘿,怎么啦?”
“教……教会……”
“恩恩,教会。教会怎么啦?”
“教会要迁移。”
“哭什么,跟着走嘛。”
“不,只有信徒才有资格,我是‘客人’,‘客人’没有资格。”
“那就自己走呗,去哪里都可以。”
“我们家几代人都生活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呀!”
她话一说完忍不住大哭,而后很快跑开了,我则愣在原地完全说不出话来。我很快整理了一番后来到街上,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人们争先恐后地朝上泉区赶着,街上四处都是慌张的脸孔以及惊恐的喊叫。那些平日里相亲相近的人,如今能为了先一步通过巷道而将对方推倒在混乱的人潮中。原本沉默的人更是被湮没了喧嚣声自身的呼号。奔腾的巨浪与腐臭的死水将牧人美地渐渐淹没,一些建筑起开始火,仿佛恶的得到了主恶的许可,仿佛拴住羊群的木桩业已腐烂,这些人简直丧失了起码的理智!像疯了的羊羔一般只知道争先恐后的制造混乱!
不论教会如何,牧神崇拜的真相如何,至少牧人美地的文明是惹人怜惜的。人们为了防御而筑建城市,他们又在城市里防御着自己,如今城市被他们亲手抛弃,依附在其上的岁月尘埃因为沾染了太多平日里虔诚的心声以及严谨的生活痕迹却不散不灭,它是牧人美地最后的见证者,它将满怀依依之情,追想这拥有高度精神洁癖的城市关于牧神的最后回忆。
“你们往哪里跑!喂!”
“上泉区!你别挡我!”
“干嘛去,别慌!你急着送死么?”
“母皇让信徒到上泉区集合,马上就要迁移了!迟到的人就是殉教!你让开!”
那个男人粗暴地推开了我,而我一路跟了上去。大部分居民都堵在了中央广场附近,他们奋力攀爬在被堵住的生路上,但是狭小且脆弱的那一块立足之地引来无数人的争夺,时间一久,这群懦弱的羔羊开始互相顶撞、推攘、拉扯乃至厮杀。绝望的哭声与疯狂的祷告声很快传开,他们是自绝生机的一群人,在无常的巨力面前,他们无力求死,也无力求生。
垮塌钟楼上的大摆钟正面对着人群,破损的钟面露出了内里巨大的时针及时刻,这让时间的流逝越加清晰可见。黄昏的黯淡下绝望如暴虐夜国的狡兽,人群的哭声里疯狂像重回人间的腐尸,这些软弱的羔羊升起了仪式,于是它们在规定的时间如约而至——集合的时间已过,这些剩下的人将是殉道者。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为何而死。
令人窒息的恐慌气氛一直持续着。在最后一丝天光泄尽之时,一名男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拖着四肢失魂落魄地走到那破损的巨大钟摆前。他将指针朝前拨弄,一圈又一圈,他随之大喜,随之大痴,直到指针被他弄坏,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在短暂的沉默后,另一阵闷响在人群中传开,那男子自杀了。
疯狂的人群纷纷跪倒在钟摆周围,哭着喊着,面容扭曲,他们中的一些人以残忍却直接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这样的死亡,却加重了其他人的恐惧,就如荒诞无稽的夜妖的故事,被那些从来不信却偏爱讲诉的人慢慢传了下去——这是一场传染,更是一场感染,只要有人活着,它便不会安息。
那些人,那些皮囊里原本的灵魂如被烧焦的花朵一般萎缩,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刻我耳边响起一声永恒的讥笑,我仿佛听见这些人的皮囊里萎缩的灵魂声音发出的呻吟声,仿佛历经了一场迷梦——浓雾困住的牧人美地、阳光照耀下的牧人美地、歌声回荡中的牧人美地都是欺骗者造的梦,这不过是狂迷者腐烂的国。
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这场面一直震慑着我,久久不散。身为人类的他们能够建造城市,高度团结一致甚至能在腐朽的大地上开创文明,但为何此时我所见的只是一群不停向上又不停坠落在起火废墟以及巨大的建筑残骸中的蝼蚁?一切都像中了剧毒,荒诞得无可救药。身为旁观之人,我感到恶心。但此时地面传来剧烈的震动,太阳之下猎人们的军队以及战争机器碾碎牧人美地的地面乃至一些矮小的房屋开进了城。冰冷的机器与杀气腾腾的军团很快掀起另一股混乱之潮!他们开始驱逐那些出于各种原因留下来的居民,手段暴力,态度恶劣,于是继羔羊之后,我又听见了哀鸿的悲鸣。
我一路跑到便士,街口老远就已经人山人海,格尔街以及玛街全部都是人!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到便士门口。
“群像!老北呢!”我大喊。
“没看见!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他监护人!”
“******现在是什么情况!”
“所有人都挤到格尔街来了!我还想问呢!”
我几乎是隔着人群在跟群像喊话,扯着嗓子喊,再扯着嗓子喊,最后简直要把嗓子喊破!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看见他,便士人满为患,我不得不朝冷藏室挤去。
“我在后面!你过来这里!”我朝着人群上方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
很快,我看见群像从人群里爬了出来,我们逃到冷藏室后又将门锁死,这才安生下来。
“怎么了这是!”
“教会,教会马上迁移,但是只有信徒有资格跟随,‘客人’没有资格!”我喘着粗气回答,“很多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他们全完了!猎人已经进入城市了!”
“太突然了!”群像也喘个不停,“太突然了……老天!”
“我们得离开,这里有没有其他出口?”
“冷藏室那堵墙,破坏之后就是个通道。”他说完犹豫了一会,“算了,你做好心理准备,那里面我没清理过,可能太臭。”
他说完看着我,我很快明白过来。而后我唤来光,朝着那墙轰击,墙体倒塌后巨臭迎面扑来传来!
“走,走!”群像捏着鼻子喊道,“没有多长的距离!”
我们弓着身子钻了进去,群像在前带路。我唤来光照明,大概看了看四周的构造及环境,这通道粗糙简陋,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其实这我都不关心,这是入口位置的那股巨臭实在太要人命了!我甚至觉得空气都染上了毒!
好在通道确实不长,我们很快又弓下身子钻出通道,面前光亮如炬,四周开阔,说话都很重的回音。
“这……这不是地下的废墟吗?”
“啊,就是。”群像说,“这地下的城曾经可比牧人美地辉煌多了,四通八达不奇怪。”
“但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还用问?你联系大叔,我联系盗贼,就把这废墟当成暂时的集会所好了。”群像在原地踱步,思考了一会后说:“得抓紧,联系到人后立即去把城里的吃的、喝的、用的,全部拿过来!抢也要抢过来!”
“对了,那个诗人呢?”
“鬼知道……不,鬼都不知道……哎呀,废话多!快去!”
我想了想,老北肯定又在调查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