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如一颗狙击手射出的子弹,准确地击入目标。全场一派掌声,然后安静得跟海底一样。主席台上的几个董事会成员低了头,不停地喝水,谁也不敢正面接这个茬。法律上规定的权利当然不能剥夺。
一阵窒息般的寂静。董事长闭着眼跟睡着了样。林校长目光炯炯,瞪着台下。代表市教委的负责国有资产一位副董事长实在忍不住,拍了拍话筒,半天吭出一句:“我给大家说,我无权回答这些问题……”他的喉咙像卡了刺一般,音调特别扭,说话非常艰难,有位男老师很不客气地回敬:“你既然无权,坐到那里干什么?”
人多力量大,人多胆子也大。涉及到一辈子的饭碗问题,知识分子言语上的猛烈性、攻击性,以及良好的口才,都表现出来了,瞻前顾后的行动劣根性暂时还看不见。一阵一阵的语言进攻,像一波一波的海潮,让主席台上的几个领导无力招架。
我身份早被林校长弄成公办,在教育局有档可查的,学校改制为民办,企业化运作,对我这个普通的司机而言,完全是灭顶之灾,档案要送到人才市场,随时有丢饭碗的危险。不过,那场会上,大家表现得那么激烈,我倒显不出激烈了。我还年轻,机会多的是。最让我心跳的却是孟晨羽。一向如清风般置身于是非之外的她,今天怎么挺身而出了呢?她不怕枪打出头鸟吗?
我和孟晨羽出身在这个城市郊区的同一个小村庄。她通过读大学毕业分配,最后到了外国语学校教书,而我,没读成大学,四处打工,钱挣不上,家里人急得嘴唇起泡。有一次孟晨羽回家探亲,恰巧和我父母碰个对面,父母就问她城里有没有工可打,她就问谁去打工啊?我父母说我家小元啊。孟晨羽问小元不是在念中学吗,怎么突然想起打工来了?我父母一时无语,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最后叹息一口,说:唉,孽障啊!孟晨羽从我父母脸色中看到难言之隐,于是推荐我到外国语学校当了一名保安。后来,林校长冲她的面子,又把我安排到校车队里,成了他的专人司机。
这时,孟晨羽像在讲课样娓娓道出:“今天董事长、各位董事都在这里,我们一起把话说明白,我们全体老师,是坚决不同意学校彻底被私人拥有,为什么呢?我们都清楚,私人老板拥有学校后,学校存在很大风险,资金不到位,人员变更快,管理上会有很多任人唯亲的弊端,再加上家长不放心,好学生不进来,一所学校很容易垮掉,学校一垮,老师们另外找工作,我们在座的大多有家有口了,再去找工作,多艰难啊!再说了,学校被私人拥有,我们老师的身份一下子从公办变为民办,退休后没退休工资,靠那点养老保险,这就意味着,我们前十几年白干了。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董事长、各位董事请设身处地地为老师们想想,老师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董事长双目炯炯,风丝寒光不时射出:“这位老师是?”
“我是语文老师,也是临时被大家选出来的教师代表。”
林校长明显不想让孟晨羽掺和到这些事里,他阻止说:“孟晨羽你坐下来,董事长在这里,奔着解决问题来了,会给所有老师一个妥善的答复。”
可孟晨羽不领这个情。她再次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目光清澈地盯着主席台,跟一只抵抗外来侵犯的白鸽子样,声音清亮,每一个发音都透出请命的正气感:“董事长、各位董事,我刚才接到老师们不少的纸条,把纸条上的意思给你们做个汇报,我们恳切的请求市教育局局长在最短时间内到我们学校,跟老师面谈。大华外国语学校这个数亿的品牌,我们不想说毁就毁了。这个牌子里,有多少老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汗水,有无数学子孜孜不倦的求索身影,可现在,归到私人手中,我们不放心,因为现阶段,民办学校存活下来,发展很好的,找不到两三所。要不然,我们会以‘有理有力有礼有节’的形式,到市教育局去找领导。如果领导公务繁忙,不能接见我们,我们会把意见书送到省人大、省人民政府、省政协、省教育厅、市政府……”
孟晨羽的心
关于学校改制,作为一桩典型的历史事件,它强大的历史性和时代性使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承受其负荷。全校教职工请愿的结果,再次证实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一古老的格言。学校还是要民办了,不过,欣慰的是,这么一闹,市里领导担心我们上访什么的,决定保留教龄在十五年以上的教师们的公办身份,工作期间由企业支付基本工资还有奖金,退休后由国家按照工龄、职称等发放退休工资。而我们年轻的教职工,完全成为企业中的员工了。
林校长作为一校之长,尽管看清楚了历史车轮的滚转,却没看清会碾碎那些人。他莫名其妙地被调离了外国语学校,而且事先毫无征兆。老师们集会后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篡改初升高学生志愿的事,但这个似乎跟他没多少关系。但一闹之后,人心涣散,加上高考成绩不好。上面安排他到欧洲列国考察学习。等他回来,市教育局一纸文件,任命他为市教科所副所长。这离他当市教育局局长的目标南辕北辙。他还没来得及联系上提携他的领导,问个究竟,新任王宏爱校长带着秘书进了办公室,很平静地请他腾出办公地点。新的一轮招生工作开始了,因为今年学校事故不断,学生被杀害,老师自杀,高考失利,王校长指桑骂槐说留了个烂摊子。林校长赶紧撤出来,像个被晒蔫了的泥鳅,让我看了心疼。
孟晨羽打电话,让我开车拉她去看林校长。
市教科所在一排浓荫背后,环境挺好。保安不让我俩进去。孟晨羽便给林校长打电话。
“你们等几分钟上来,我收拾一下。”
孟晨羽挂了电话,冲我一笑:“他要收拾片刻,隆重接待我们哩。”她的笑容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我怎么也不相信她快到四十岁了。难怪,好多年轻的女学生羡慕她,说到她这个年龄,有她一半漂亮,也会万分知足的。还有一个高二的学生在校刊上写了一首诗,献给孟晨羽老师的,其中有这么两句:
谁是我梦中女神
谁让我如沐春风
前面一句表达爱慕之意,后面一句感念教诲之恩,让人读了回味。
我们上去时,林校长已在办公室门口等候了,一见我,伸出手来相握。我有些受宠若惊,这是第二次跟他握手。第一次孟晨羽推荐我到学校车队当一名司机,我去找林校长谈,一听我结巴着说明来意,他站起来,突然伸出手,笑咪咪地说:欢迎你加入我们队伍。当时我感觉他手跟泥鳅样滑溜,一触就晃开了,跟摸到蛇皮一样奇怪,没多少热度。当时我本来想用手掌来传递我内心澎湃的情感,但落了个空,根本没派上用场。这是第二次握手,我心里有了准备。林校长的手送过来了,我也试探着送出手,没想到,他的手像个蜥蜴样,速度很快,一开一合,啪就夹住我的手了。我不敢握实,怕一触即逝。结果没有,他抓牢了我的手,掌心热热的,像一个热水袋样,严实地包住我的手。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肩膀:“几天没见,长结实了。”
新办公室也就二十多平方米,不像林校长在外国语学校,独自占了间容纳七八十名学生学习的大教室。这里的沙发桌椅虽没过去的高档,幸好是全新的。我看到他新办公桌上摆了几本书,背后的书架空空的,没有专门的电脑桌,电脑和键盘摆在桌子上,显得有些凌乱,想必使用起来很不方便。
见到我们,他像个濒死却回光返照的患者,有热切,有留恋,但更多的是悲哀,一种对自身遭遇的深深的悲哀。我们落座后,他也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冲我们笑了一下:“我先回封Email。”
他左手搁在桌子上,右手的食指对着键盘鸡啄米般一个个地点打字母。我心里再次叹息一声。在外国语学校,都是他口述,办公室的田菲菲专门替他打字。
他疲乏的眼神不时散发出没来由的热情。看到门外有一个路过者,他猛然站起来,像只突然发动袭击的猎狗样,大踏步冲出去,握住对方的手,寒暄了半天也不松开。那男的手被林校长抓牢,走不开,探头看到孟晨羽,隔过林校长肩膀跟她打招呼,把林校长无意中冷落了。平时高高在上的林校长在一旁干笑着,显得十分庸常。唉,没了那位子,都是凡夫俗子呀!
林校长看到我在关注他,便对我点头示意:“饮水机下面有纸杯,想喝水自己倒。”
我拉开饮水机柜门,里面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孟晨羽也注意到这点了,转头问林校长:“这边工作展开了没?”
“所长出差了,等回来后,再做具体分工。”林校长急促地一笑,笑容跟眼镜蛇吐出的毒芯样,迅疾收回,一闪既逝:“可能负责全市中小学科研吧,反正我也不清楚。不过科研也好,做点学问充实。”
孟晨羽微笑,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说不出的雍容:“还习惯吧?”
林校长别过头歪了我一眼说:“我这电脑网页怎么不能打开了,小元你过来看看。”说完,他站起来,把凳子让给我,自己拉个凳子和孟晨羽面对面了。
孟晨羽一如既往地微笑,那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实在有说不出的风情美。林校长干笑几声:“其实你不必过来,我挺好的。”
“还不是放不下你。”孟晨羽说完这句话后意识到过于抒情,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听说男人最怕一下子失重,最残酷的就是从繁忙中猛然解脱出来,其实,你也正好借此机会,好好抓抓教学科研,顺便写几本专著。你那么有见解,又是教学科研能手。”
林校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华领导你还记得吗?”
孟晨羽说:“他高升了?”
林校长说:“他还念念不忘跟你吃的那顿饭呢。”
孟晨羽笑了笑,像只高贵的孔雀收了屏,不啃声。
林校长不甘心地追加一句:“人家三天两头想着跟你再喝顿酒呢。”
提起酒来,我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起华领导是何方神圣了。他是我见过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了。去年高一新生到某风景区军训,有位新生家长来探视,随从不少,然后请校领导吃饭。席上,听说这位家长是省里管教育的副省长,姓华。这华省长特能喝酒,酒桌上敬了校长敬主任,敬了主任再敬班主任,敬了班主任再敬任科教师,最后就跟孟晨羽较上真了,非要来个相见恨晚一醉方休。按孟晨羽的原则,酒桌上该喝时喝,不喝时坚决不喝。那晚冲对方是省上领导,就陪喝了几杯。那华副省长一高兴,非要跟孟晨羽猜谜语,输了就喝酒。结果华副省长喝得忘乎所以,醉成一滩泥,站不起来了,兀自拉着孟晨羽的衣袖猜他的最后一个谜语:
“你猜我这辈子有几次桃花劫?”
“你喝多了,省长。”
“你猜不出来吧,孟晨羽,你叫孟晨羽对吧?哪你喝酒。”
第二天,华副省长感慨地说,这辈子他就醉过三次,最后一次是拜孟晨羽所赐。
孟晨羽知道后,笑容绽放:“当官的,酒还喝得少了?”
现在林校长突然提起此人,我有些纳闷,干吗呢?可孟晨羽听明白了,脸色变了几变:“你是不是想找找他?”林校长说:“这时候他给说句话,我的位子可能会动一下,不找人,只有在这里写书了。”“你怎么不让你老婆去找他?”“她有这个能量我当然不来找你了。”
孟晨羽不言声,从包里掏出一个古朴的锦盒,送到林校长面前:“这是给你的。”她送给林校长这个东西的时候,还侧头瞟了瞟我,像个鬼祟的交易者,发现我目不转睛在弄电脑,才放心地把东西交到林校长手上:“过去你送给我的。”
林校长没在乎我在旁边,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只海螺,米白的底色,上面的淡金螺纹一旋一旋的,煞是好看。
“上面还有你名字呢,有时间吹吹。”孟晨羽说。
“这是我送给你的那只吗?”林校长笑起。
“当时你送我这只海螺的同时,还说了几句话:‘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吹吹,吹得不想吹了,心情自然会好起来。’”
那时,林校长刚任校长,意气风发,而孟晨羽刚调到外国语学校,因为跟丈夫两地分居,正陷入离婚的泥淖中。他丈夫经常深夜查岗,根本不信任她。她深居简出,孤僻了一段时间。林校长去海南旅游,回来时带了这个只海螺给孟晨羽。他本来想让孟晨羽跟他一起去海南的,可孟晨羽没去。
“那呜呜的声音里,你会听到,除了海潮残虐的击打,还有生活中澎湃的激情。”孟晨羽很有风范地教导林校长,把礼物送还给他。
罪恶的光碟
见过林校长后,我心头一直平静不下来。我没想到一度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领导,离开那个位置后如此谦卑和无力。我益发深切地感到,钱权改变了做人的本分。林校长也是这样。虽然他目前应该攥了不少钱,但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点钱算不了什么,更关键的是,他的权没有了,没有了权的林校长,有点虎落平阳的意味。一朝天子一朝臣,中学里拉帮结派也挺严重,林校长一离开,他欣赏的老师,先后有几个从实验班中调离到普通班任教。像赵明博这样有点创新的年轻老师,自然容不下,被迫离开。而他过去的司机,我也开始霉运连连。
我本来要参加成人自考的,毕竟当司机不是一辈子的事。可一段时间里,怎么也复习不进去。新来的校长有一辆自己的保时捷,每次开会参加活动什么的,自己开车去,不让我碰他的车。两个副校长配有专车,但用不着我来当司机,还没到配司机的份上。学校中层干部出去办公,有老赵的车接送。教师、学生集体活动一般由刘洪的大巴车接送。好长一段时间,我被闲置起来,像个游魂似的。每天早晨,我把车开到后门口,然后跟门卫摆谈一天,看到别人下班了,也回去草草休息。我成了可有可无的闲人。
孟晨羽心情也不爽。林校长在位时,她除了上课,还兼任语文组副组长和教务处副主任。可新任校长把她教务处副主任这个职务给免了,还皮笑肉不笑地说,她这样的教学骨干,应该好好抓教学。孟晨羽当然不服。教务处是上升到校级领导的很关键的一个环节,好多校级领导是从主抓教学上去的。再说了,教务处是个黑洞,学校订什么样的卷子,买什么样的教辅书,哪个年级哪个班订,必须通过教务处,由教务处出面接洽。这里就有大量的回扣问题。即使年级上统一要买的资料书,费用结算也是由教务处出面。教务处再给年级上一部分回扣。所以教务处的工作人员,即使每本资料上刮下来五毛钱,一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大华外国语学校有近八千学生,又极度重视考试,得用多少试卷和学习资料啊!
当然孟晨羽也不仅仅为了那点钱,或者求个上升的渠道。关键是面子。知识分子的面子大于一切。新校长摊牌说,你如果不愿意,可以到其他学校,一个学校也不缺窜上跳下的老师!
这句话另有所指,孟晨羽一听,当场提出辞职。一朝皇帝一朝臣,这个新校长也太明显了,对大华外国语学校,孟晨羽是有功劳的。
新校长说你先写辞职报告上来,我们研究研究。这一句话,把孟晨羽给气的,第二天就没去上班。她没去上班,读高二的女儿回来后闷闷不乐,一问,女儿说班主任告诉她,学校已经民办了,如果孟晨羽不在本校任教,她女儿就不属于本校照顾范围的教师子女,必须交择校费,还有各种学杂费,共计十四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