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我送孟晨羽回家，她打电话给林校长，诉说这件事。她离婚后其实挺依赖林校长，好多事让林校长帮着办。林校长也竭尽所能帮助。当时他有能量，好多事情，几个电话就搞定。可这次孟晨羽打电话过去，林校长听了后没出声，似乎没听到一般。半天后，他才说，我一个侄子也遇到这种情况，本来读的是尖子班，这学期却被转到普通班里，理由是尖子班人数超了，那些没考试就进来的同学只好转到普通班。话是这么说，转学的只有林校长侄子。他侄子情感上接受不了，成绩一落千丈，打算退学。为此，林校长专程去了学校三趟，见了现任校长三次，居然碰了一鼻子灰，更恼人的是，曾经因为不好好教书而发配到图书室的一个老师，在校门口堵住他，来了一句：现在别人整你了，你心头爽不爽？
我才发现，做人和开车有些不一样，摸方向盘的人，按照交通法规来，只要不违章，想到哪儿可以到哪儿。做人不一样，好多事情，个人是很难掌控的。有时候，你关系的不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很多人的命运。你可以解脱自己，却让别人因你而下地狱。
林校长嘶哑着嗓子，对孟晨羽说了句：“去找华晓龙吧。”
孟晨羽平静地说：“你想把我当美人毒药使？”
我渐渐品出了他俩说话的意味，很鄙视林校长，大丈夫怎能如此没骨气呢？我当时想，孟晨羽肯定不会去的，她可是学生心中满意率100%的老师呀，她可是代表着女人在形象、气质、专业等多方面的一种完美呀！她岂能容忍一些恶心和无耻在自己身上发生？
可后来有一天，孟晨羽给我打电话，让我把她送到市西北郊的一家悦心茶楼，说去见一个朋友。我没多问。到了楼下，我问她我要不要先回去时，她说你等我十分钟。没到十分钟她就下来了，下来时，人完全变了样，快到车前，差点一个趔趄摔倒。钻到车里，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似乎目送一个很熟悉的朋友离别远去。以往，她会冲我笑一笑，然后让我开车。这次没有。
回来的路上，她手一直塞在小坤包里，人却睡着了。她第一次在我车上睡着。睡着了的她似乎被梦魇困绕，不安生地转动身子。我忍不住仔细打量几眼。她五官无可挑剔，皮肤保养得很好，白而洁净，脖子上微微流有汗渍。胸口饱满。睡着的姿势让人头晕。很难想象她是一个高二女生的母亲。她刚毕业就结婚生孩子了，真遗憾。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已经从包里出来了，在车座上摔来摔去。
把她送回家，我发现，车座底下掉了一张光盘。我想这张光盘很可能是孟晨羽的，说不定有她重要的教学课件，便捡起来，拿到宿舍里。到了宿舍没事干，便把盘塞进DVD里。
没想到，DVD机读碟后，屏幕上的画面，让我惊愤起来。
居然是孟晨羽和一个男人上床的画面，不清晰，但刺激人的神经。一开始，一条白花花的大腿占了镜头的三分之二，接下来，有一双肥胖的手像只癞蛤蟆一样贴到大腿上。然后，大腿翻了几个圈，镜头有了纵深感，一张大床，一个女人的裸身，一个小腹便便的男人……很可能是用偷拍机拍的，画面四周又不少黑影，对话的声音空闷粗重。偷拍机可能放在床头柜什么的地方，这个男人的面孔被拍清楚了，像官员。
世间好多事情，你没有想象到，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这是孟晨羽过去给我讲的一句，当时她跟我谈论百慕大之谜什么的，谈得风生水起，现在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让我疑心自己在做梦的同时，能确定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现实。
教师，毕竟也是人，也会做出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我看了一个开头，关了DVD，不敢往下看，黑暗一团一团扑过来，似乎要把我压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失去了表达感情的力气。
这是我一直心向往之的女人呀。我端详着手里的光盘。它的一面像照妖镜，散发着亮晶晶的光芒，一面是柔和的乳白色，上面印有蓝色的跳跃着的鲤鱼商标。中间的圆孔边上写着“创新科技”几个字，还有什么A+级。从外表看，这是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光盘，谁知道藏着惊天的秘密。
我可怜起我来。我本来想追到夕阳西下的地方，去看绚丽的落日，结果发现那里是一团漆黑。这种结果让人感到你错得不能再错，错得一塌糊涂，错得可笑可悲。她一个独身女人啊！
我燃了一地烟头之后，倒头就睡，梦中噩梦缠身，千刀万剐样痛苦。
后来孟晨羽的电话就来了，在凌晨三点多，闹醒了我。她问我在车里看没看到一张白色的光盘，里面有重要的课件，明早上课要用。
我想也没想，张口就说没看见。
“你到车里看看，可能掉在车里了，你下去看一看，看到后立即给我送来，我着急要用。”她语气力求平静，但焦急的调子如一束窜高了的火苗子，使声音有些尖涩，断裂，不流畅。
“不用看了，我擦洗车的时候，什么也没看到。”我再次生硬地回绝。
半夜三点三十二分四十八秒，孟晨羽的短消息撞进了我手机：那张盘你看了。她这次用了肯定的语气。我歪着脑袋怔了半天，回了一个字：是。
消息送出去后，我浑身烧起来，光着身子站在窗口前盯着这个庞大的不夜城。车流的尾灯串成了一条长龙，高楼大厦里幻灭的霓虹灯绵延不绝，不知道城市的尽头在哪里。我看得晕头转向，想把胸膛割开，让心肺肝胆透透气。
孟晨羽可是我们村子的骄傲呀！培养过两个省文科状元呀，提起她来，谁不赞叹呢！
可孟晨羽没再回我消息。我手中的手机，长时间地用静默来对抗我的焦灼。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实在忍不住，试打她手机。她手机的音乐声设置的是一首《月亮之上》：谁在呼唤，情深意长，让我的渴望，像白云在飘荡，东边牧马，西边放羊，一摞（la）摞（la）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音乐声一遍又一遍回荡，那凤凰涅磐般空灵的绝唱令人窒息。
孟晨羽不接听电话。我忍不住怨愤起来：什么意思？
我一直对她充满感情，这种情感包含了一个成长中的男人对一个成熟女人的所有喜欢。可现在她以静制动，表达对我的不满。她有这个涵养，也有这个水平。她在超凡脱俗的教书育人之中，早通透了几千年来的中国权力文化。我沉不住气，给她发了个消息：“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这样，天神与妓女，居然是一线之隔。”发完消息后我想，如果这个消息她不回，我就跟她彻底撕破脸面。幸好，这次她很快回电话过来。
“小元，盘里的内容，如果你一不小心泄露出去，我跳江自杀也不会安生。”这次她的声音跟往日一样柔和，像条随意流淌的清流。
我说你为什么那样做？你至于那样做？
“你想要什么，钱？多少？”孟晨羽不回答我的问题，谈起条件来。
孟晨羽继续说：“小元，有些事情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理解，但发生了，自有它合理的一面。一个小小的历史事件往往会让很多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这是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我们常人根本不可能抗衡。过几天，我和华哓龙要结婚，发生关系也是十分正常的，而且，我俩最终不是没发生嘛……”
那个男人果然是华晓龙！还要结婚！
我掐了电话。
就为一个教师这样的烂工作，女人有必要这么做吗？权力真逼迫一个女教师不顾一切羞耻吗？我狠狠地瞪着那张亮晶晶的光盘。上面有淡淡的划痕，映出我的头像，十分神秘，像我又不是我。翻过来，那条作为商标的鲤鱼正得意地跳着，我感觉到，人就像这个飞跃的鲤鱼，能否越过一个坎，往往是那么一瞬间的决定。
脑袋仿佛灌铅样沉重，空洞的身子无法按意志保持平衡，我像一条底座掏空的建筑样开始倾斜。远处丰盈的灯火和稀稀拉拉的车鸣声象风一样消逝了，几许星火在眼前乍现，接下来，刺骨的疼痛之后，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了我，惟有黑暗。这黑暗让我恐慌，我挣扎着想逃脱出来，却无能为力。在痛苦的挣扎中，我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物：我倒在窗边的书桌脚下！我扶着书桌站起来，往外一看，大吃一惊，亮花花的城市什么时候蔓延着一片血色呢？接着，我看到一滴热乎乎的东西从眼角滑到嘴角，渗进了口中。我用舌头一卷，满嘴的腥气。那热乎乎地东西开始象条小蛇样从嘴角往脖子里蹭，我伸手一摸，手掌里一大片殷红！我照镜子，发现额头磕破了一条三四厘米长的口子，粘稠浓厚的血块就从那里冒出。
我摔倒了，昏迷了，而且昏迷了一夜！最让我吃惊的是，手中那张光盘，在我摔倒的那一刻，垂直落到地面上，而我的胳膊肘正好压在光盘垂直面上，光盘顿时碎成了无数晶亮的小片，像沙滩上的贝壳，在外面光亮的折射下，发出晶莹的光泽。我摇着头想想这样也好，省得我看着恶心。
林校长的心
林校长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送他到天台温泉洗浴中心去开一个会。
要是在以往，他会四五个字把事情交代清楚，“到××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是我的领导，只是一个跟我曾有过上下级关系的老乡，向我借单位的车，还要我送，说话当然要委婉客气些。过去林校长出去，还让我带上不少现金。他给了我一张卡，那里有专门的活动经费。我每次至少带够十万。他们一圈麻将下来，动不动输个七万八万。林校长喜欢打麻将，可手气不好，尤其是遇到比他高的领导。当然我也懂得，这是在曲线救国，跟领导套近关系，以争取更大的支持。
他这几年当外国语校长，挣了不少钱，买辆自己喜欢的车应该绰绰有余，可过去用不着买，现在到了另一个单位当副手，却不好大张旗鼓地买，其他副手都没有啊。人就是这样，只要活在社会中，总有很多事不能随心所欲。
我本来想拒绝，额头上伤痕还在，挂着已经变成紫黑的纸巾呢，可想到孟晨羽和林校长的关系，我突然觉得该去见见林校长。毕竟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孟晨羽是林校长的女人呢。
林校长坐到他过去的宝座后拍了拍我肩膀说：“小元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额头上这块伤痕怎么回事？心神不定的，是不是失恋了？”
他知道我过去有一个女朋友。我给他当司机后，常把车停在后校门口，随时待命。有一天，我在车里百无聊赖时，看到一个高二的女学生跟门卫磨蹭，想要出校门。门卫说学校规定，没有班主任的批条，任何一个学生都不能出去。那女生说我感冒了班主任不在学校难道让我病死啊。门卫说你可以让班主任打电话给学生处的张主任，让张主任批个出门条。那女生明显做不到这一点，就骂门卫，说你一个看门的，拽什么拽啊，我每月的零花钱比你工资多几倍呢！门卫也上火了，你再有钱，就是拿一百万来，我也不让你出！那女生郁郁往回走，看到我冲她笑，便见了救星样，一把拉开我车门，跳进来展颜一笑，说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出去啊。我开的是林校长的专车，出入当然没人敢拦，带个把女生出去应该不成问题。我在犹豫这样做值不值时，她突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谢了！这个举动让我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后来，我经常在学校门口等，经常带她出校门。我就用我能随便出入学校这点小权力，充分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再后来，有一晚，她喝了点酒，我就把她办成了我的女朋友。她叫张瑞。可她今年考上大学后再也没理过我，不管我怎样恳求，她都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后来不耐烦了，回了简单十一个字：照镜子看看，你我是什么身份！
林校长揭开了我身上又一个不愿意看到的伤疤。我说校长精神挺好的。林校长打了个响指说：“你是不是很痛苦，一天到晚睡不好觉？我建议你去读读《庄子》，庄子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的价值在于自由，如果不自由，我宁肯什么都不要……”
我哑然失笑：“三天没见，校长的理论水平又上了一个高度啊！”
林校长一下子肃穆起来：“这段时间，我才悟透，什么是人生，该如何好好地生活。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收获，要不是看在你是老乡的面子上，我才不会和盘托出呢。你年轻，做什么事要看开些，眼光长远些，身体才是第一啊。不要年轻时卖命挣钱，年老了拿钱买命，何苦？可惜我不是校长了，不然我打算着培养培养你的，其实你人老实，有后劲。”
“不行你把我调你那儿呀？”
“这不好调，司机人满为患呢。你等等，等等，我到某个中学再说，最好再回去，其实呀，我还是想当校长，当然不是为了权呀，校长有多大权呢，我怀念的是讲台呀，这个当过老师的命就是贱呀，我还是希望能看着孩子们，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你看我们的教育……听说现在的大华外国语学校，完全是个魔鬼集中营，学生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一点娱乐时间都没有！”
我不断点头，神色专注地去开车。他还是耿耿于怀那个校长身份，还是脱不掉那件看似华丽的外衣！
不过，林校长第一次这么恳切地跟我聊天，不像往常，躺在车里一闭眼，思考问题什么的，我有些不习惯。他跟我同一个县，孟晨羽跟我同村，老乡情是有的。他过去做很多事没有避开我，相反，把我当作亲信之一。你看，我用了亲信这个词，多么丑陋啊。可对一个生活上捉襟见肘的人来说，能被人弄成亲信，多不容易呢。过去每次我见到他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笑，笑容有点像自来水，样子很想个白痴。
“孟晨羽一天忙什么呢？”他先提起孟晨羽。
“可能勾搭华晓龙吧。”我很不客气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
“昨天我送她去悦心茶楼，里面华晓龙在等。”
“不会吧，他们说什么？”林校长差点在车里跳起来。
“这我不知道，不过听说她还要跟华晓龙结婚呢。”我郁郁地说。
“不可能！”林校长突然一拍车座，用惶恐的眼神看着我，像极了一只在笼子关怕了的豹子。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林校长反应会这么剧烈。难道他跟孟晨羽真有什么暧昧不成？为了孟晨羽他要跟老婆离婚不成？我回答说孟晨羽亲口告诉我的，你现在可以打电话问她呀。
“折回，折回，我要找她谈一谈。”他确信我是真的，发号施令起来，口气不容置疑。
他没心思再跟我聊，电话和孟晨羽约好见面地点，一直专注地盯着路的前方，那里是滚滚的车流和繁华的尘世。我当然知道林校长看路只是表象，他专注的肯定是自己心头所想的事情。我一路猜测，林校长去阻止孟晨羽和华晓龙结婚？还是通过孟晨羽找华晓龙要官？
孟晨羽看到我，还是跟往日一样，绽开美丽的笑容冲我点点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仇恨地看着她，那笑容是多么的虚假。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赶紧把目光转到林校长身上。他俩上了一个茶楼，叫我也上去。我摇头说我在下面等，你们慢慢谈。
功夫在课外
作为一名司机，我知道我对教学插不上什么话。我看到的，也就是状元之校的人和事，与教学无关，与教育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