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生日我在车里过的,林校长跟一些领导喝酒,快十二点了还没下来,我想他们说不准去蒸个桑拿什么的,凌晨三四点再散场,我就安心等吧,我快速跑到拐角的蛋糕店,买了个巴掌大的小蛋糕,我最喜欢吃的肉松蛋糕,钻回车里,望着镜子里那张脸廓俊朗英气逼人的面庞,吹了声无奈的口哨,为自己没能成一名歌手或电影明星什么的遗憾了一番,调整了一下脸部肌肉,冲自己温柔地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许愿,一口气吹灭蜡烛。
我是林校长的专职司机,我许了三个愿,其中一个愿望跟他有关,祝他身体康安,早日高升。
半年前,我第一次站在林校长宽大而豪华的办公室门口,低头看到木地板上正品红地毯还有一盆接一盆的大花卉,我跟贸然闯进了另一个星球样,不知道该往里进还是迅速撤离。还好,他看到了我,点点头示意我进来,指指手让我坐下。我用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沿坐下来,尽量抬着脚,怕踩坏绣着龙凤呈祥柔软的地毯。林校长送走来客,又忙着接电话,两个手机还有办公室电话一齐奏响,他歪着脑袋,把办公室电话夹在右肩膀上,把左手的手机扣到左耳上,盯着右手不停叫喊的手机,摁开扩音器,也嗯嗯嗯地接听。等他接完电话,我站起来,隔着那黑亮黑亮的大办公桌,先鞠躬,再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我说我是孟晨羽老师介绍来的,想到大华外国语学校当一名司机。他站起来了,跟我握了握手:“欢迎加入我们队伍。”
“欢迎加入我们队伍”,一句很客气的欢迎词,后来让我感恩地理解成一种召唤,一种行动。
据说两年前,林校长前任因经济问题被调离,林校长入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反复讲,大刀阔斧进行教学、人事、工资改革,一时成效卓著,当年高考成绩一揭晓,省文科前三甲全被我校学生包揽,省文科前十名有五名出自我们学校,实验班全进了重点大学。这样的高考成绩在全国十分罕见,高考品牌学校黄冈中学也不见得有如此能耐,一时之间,此现象成为全国教育新闻的重头戏。好多媒体不遗余力,誉我校为“状元学校”、分析“前三甲”成因、摆我校教师“群英谱”,谈我校的优质教学等,反正五花八门,各有新闻点,一时间,有关我们学校的报道铺天盖地,学生老师都以校为荣,我当校长司机的,开会时跟兄弟单位的司机们一侃,那份荣光,那份底气,嗨!
想想看,学校名气如此,林校长该何等风光?就短短几年,我们的林校长被誉为“全国教坛精英”、“省十大教坛明星”、“全国教育能手”、“潜能开发教育专家”等等等等,频繁在各大媒体上亮相。他散发的名片背面除了校长一职外,还有“省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某某大学客座教授”、“中国奥林匹克教练”等一长串,看完名片上职务头衔要花一杯茶的功夫。这还不算,有次,我开车送林校长去开会,路上他接到一个外地某市长打来的电话,那市长说自己亲戚的一个女儿想到我们学校读书,能否开方便之门。我听到林校长先是微笑着给对方解释,每个班都快八十名学生了,就是我同意,教室里也挤不下呀。对方还絮叨说我跟你们某市长是党校同学,关系不一般,你看要不要让他给你打个招呼。林校长不耐烦了,嗯哼一声,“啪”地合上手机,连个再见也没说。我以为他会气闷一阵子,谁知他跟什么也没发生样,打电话安排学校工作。牛!我当时啊,什么成功、事业、颠峰全见了,什么敬畏、崇拜、羡慕齐涌了,那感觉,像头次吃一锅又辣又麻的火锅鱼,味道可真足!
当然他是辛劳也是大家看到的。
到林校长那个位置上,身边的女人当然不少。且不说那些找他来报销这个那个费用的年轻女教师们,也不说他结拜的动不动请他去泡吧跳舞的干妹妹们,就说电视台那个女主持吧,成天缠在林校长身边,就是为了拉广告,要我们学校在她们电视台开办一个“教育之窗”的栏目,她来当主持,林校长做嘉宾,两人一起把节目办好。不过,学校一年要给电视台交播出费六十万元。每每说到钱上,女主持就走过去,举起粉嫩拳头,敲打林校长肩部,头勾下来,红唇吐气如丝,在林校长耳边娇笑私语。她那跟张曼玉有一拼的狐狸眼勾魂荡魄,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在林校长脸上撩拨,一点也不顾及这里是学校办公室,教育的净土。
有时我在旁,林校长没示意我离开,我不好走,只能神色专注盯对面墙上一位国内驰名的书法大师写的几个大字:无欲则刚。后来,学校办公室的田菲菲一见该女子光临,赶紧找个由头把我喊出来,让我在门口站好岗。好几次,主任们相约来汇报工作,看到我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教务主任拍着我肩膀对其他几位说:“算了,算了,让他俩好好呆一阵吧。”
当然林校长是有品味的,随随便便的女人,是难入他法眼的,我能感觉出来,她对孟晨羽还有余诗曼,这两大美女老师显得格外青睐,他们的关系也不一般,但怎么个不一般,我也没有明确看出来。
教学质量是学校的生命线,这点林校长抓得很紧。他提倡素质教育,但大会小会上,会动不动来一句:“要让每一个学生成为状元”。林校长学数学出身,说这句话时没像骑驴的贾岛样做过推敲,也不知道咬文嚼字。我思忖他想表达“让每一个学生都有成为状元的可能”这层意思吧,因为状元每年只有一个,有时有两三个并列的,那是特别现象,所有同学都不可能成为状元的。不过林校长这样说出来,教师们也很少反驳,还是给热烈鼓掌。领导说什么,有时下面的其实没怎么听,看说完了,鼓个掌就行,该怎么做就继续怎么做。但林校长觉得大家是拥护他的,没几天,正对校门的教学楼上,拉了条差不多把整个大楼包起来的横幅:“今天你送一个学生,明天还你一个状元”。据说也是林校长的定夺。上午做广播操时,语文特级教师孟晨羽微笑着说,只有林校长能开这个玩笑,我们当语文老师的开不起。其他老师跟着打哈哈,说,林校长高兴,家长看了高兴,我们老师跟着学校风光,多带几个家教,何乐而不为?
没有家长对这句话产生异议,相反,众多家长趋之若骛,不管子女愿意不愿意,使劲往我们学校塞,把我们学校当作一个精密仪器加工厂,似乎孩子经过这里加工,就能成为航天火箭里的某个零件,到太空去遨游似的。小升初招生考试后录取那几天,学校楼道里的家长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看着碜人。那些家长,钱包里装了足够的现金,用尽心思托够关系排上六七个小时的队,才有够进林校长办公室面谈的资格。进去了,先把儿子夸得独一无二,十足天才,明日之星,再答应愿意出十多万的择校费,只为求在这里读上三年。林校长大笔一挥,写上赞助费的数额,让家长去教务处办理交钱及相关入学手续。当然,这些是没上分数线又有一定成绩的学生,好学生,学校倒贴钱从全省挖来。
有次,一位女家长心疼钱,说赞助费十二万太高了,能不能弄个整数,十万。我看到林校长二话不说,要过那张他签字的纸条。我以为他要改少一点呢,没想到,他三两把把纸条撕成碎片,扔到纸篓里,挥手让女家长出去。那女家长吓蒙了,脸色发白,站在旁边不敢吭气。校长叫我把她推出去。那女家长还是不走,等了整整一天,直等到最后一个家长拿上字条欢喜地走了后,才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说:“校长,你看我这人,太不识抬举了,只要你签个字,你说多少就多少吧。”林校长白了一眼,掉头吃饭去了。那家长后来给了十五万。
录取工作一展开,林校长简直比国家主席还忙,白天忙着签字,晚上对付宴请,抽空还要向各级领导汇报,汇报时特意说明安排了您多少张白条。有时,他在外面喝醉了给我打电话,只会生硬地吐出几个字,那就是喝醉的位置。我去接他时,别人就把大包小包的礼物朝车箱里塞,名牌皮具高档月饼进口水果成条成箱的名烟名酒,应有尽有,洪水猛兽一般,咋也挡不住。我看有些礼品,仅一件的价格,顶我一年的工资。一开始我不好意思收,别人说是给林校长的,要是林校长不要,打个电话,他们再来拿。后来我习惯了,看别人提东西来,我就习惯性地打开后备箱,让对方朝里塞东西,我一言不发,看着他们动作。
给这样的领导开车,我每天有着不一样的心灵震撼。司机老赵羡慕地对我说:“开车跟睡女人一样,差别其实很大。说桑塔纳和奔驰一个样吧,那完全是睁眼说瞎话。车好,手感好不说了,各种功能先进不说了,安保不说了,就说油门踏板的脚感,高保真音响的耳感,豪华太阳膜的眼感,防颠簸系统的屁股感……啧啧,最重要的是,跟上林校长,好处多不说,别人觉得你是他的红人,对你格外尊重几分。我给你说,你平常看到那么多人跟你打招呼,其实还不是冲着林校长的面子!因为你的身份啊,是林校长眼中的‘红人’!”
“我看都他妈的在抓方向盘,除了能使唤车以外,一切听别人使唤。”我心头有些得意,嘴上却满不在乎。学校四个司机,我最年轻,但最得势,油水捞得多,世面见得大,巴结的人最多,这我知道。
“你还小,你还小,你不懂!有一天会懂的!”老赵别有意味地看着我。
改制大会
那一天来的真快。
我二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接到老赵的电话,叫我赶到五楼阶梯教室开会,说有大事发生。我一听,上气不接下气冲到阶梯教室后门,锁的。折回前门,伸头一望,里面教职工脑袋跟田里的麦穗样齐刷刷的,密麻麻的,沉甸甸的。麦克风里传出一个清亮的男音:“我们到这里来,为的是同一个教育理想,是冲着大华外国语学校这个品牌来的,这个品牌垮了,我们在这里有什么意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然我们创建了这样一个品牌,就必须牢牢守住,不能让它说毁就毁了……”还没说完,一阵飙风般的掌声淹没了下面的话。我一看,讲话者是数学组的组长、特级教师刘老师。他讲完后,白发掩映中一脸悲壮,像只迫不得已出手的忍者。
听了片刻我就明白了。是关于学校到底姓“公”还是姓“私”的问题。我们学校1998年由原来的市九中改名为大华外国语学校,同时引入民间资金翻新学校,性质属于公办民助;2002年市教育局和投资老板一算帐,确定那老板控股51%,确定学校性质为民办公助;七年之后,也就是我们学校出了七个状元之后,国家一纸文件,紧急叫停那些民办公助或公办民助学校,要么姓“公”要么姓“私”,绝不容许拿国家的资产给私人腰包赚钱。我们学校作为本省收费最高的学校,这次整治当然首当其冲。小道消息传,省市领导的意思,要把学校里国家占有的那部分股份卖给投资的老板。也就是说,我们学校要彻底民办。
学校彻底民办,老师的身份必须从公办改为民办。这老师们哪能同意!特别是那些特级、高级教师,职称上毫不容易修炼到这一级别,不知道爬了多少坎,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一民办,前面的奋斗全泡汤了,铁饭碗变成纸饭碗,国拨那部分工资没有了,还跟打工者一样看老板眼色,当然不同意了!虽然老板信誓旦旦,确保改成民办学校后,教职工拿到的钱只多不少,可一个人说的话能跟国家的法规比吗?特别是对老教师来说,身份改为民办学校老师,退休后,几千块钱的退休工资没了,只有养老保险!养老保险对他们来说,钱太少而且随着物价飞涨很不保险。有个公办身份,吃国家饭才保险。国家是什么概念啊!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前不久,本市一所民办学校,因为投资老板的生意出现问题,资金链跟不上了,于是他卷上刚收齐的上千万学费,飞到国外隐名埋姓了,学校却剩下个空壳,没一分流动资金,运转不下去了,只得停学,让学生另择他校。学生家长天天堵在门口骂校长、老师。老师们一看如此,也纷纷鸟兽散,冲进找工作的滚滚洪流中。
在诸多忧虑之下,诞生了大华外国语学校历史上这次激动人心的教师大会。
其实那两天学校里事情不断。先是物理老师张振中做家教被市教育局给查处了,张振中跳楼而死,接下来全市禁家教,学校全体老师觉得没家教就没收入,闹着涨工资,然后又是初升高过程中好学生跑到其它学校了,班主任把学生志愿给改了,家长来围攻学校,闹得乱哄哄的,现在又发生了教师为争身份聚会的事,真有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愁煞了林校长。
那天正当全校教职工群情激愤的时候,学校董事会的几个成员来了。董事长,也就是我们学校的投资老板罗天明走在最前面。林校长西服笔挺,跟在董事长屁股后,忙着招呼董事长落座。董事长一脸平和,打扮的跟八十年代的干部样,白衬衣,平头,没一点架子,很难跟那个传说中一赌千金的老板联系起来。他在落座之前,先冲下面鞠了个躬,然后安详地看着台下四百多双带着仇恨的眼睛。
林校长扫了大家一圈后,让所有人安静,听董事长讲话。
董事长罗天明先用普通话讲,后来觉得别扭,改用方言:“各位老师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们要相信我,我一定要做好安置工作的。”
大家一听,口气不对。市上不是正在酝酿卖还是不卖学校的国有资产吗?怎么你开始决定安置老师了呢?
历史老师易天明高声说:“我们不要安置,要公办身份!”
这句话很响亮,惹来一派应和声。正讲话的董事长听到下面叫喊,苦笑说:“老师们心情太激动了,我等老师们平静下来再说。”
老师们正在火头上,停不下来,也没法停下来,议论声跟捅了马蜂窝样,把我的耳膜都要轰坏。头顶上十几架风扇在隆隆作响,空气随时可以点燃起来。几名学生从门口伸头探进来,了解究竟,看这阵势,赶紧跑了。
林校长接过话筒,大声喊:“老师们,请静下来听董事长讲完。”
老师们一看他开口了,顿时安静下来听。毕竟他是一校之长,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林校长语气一顿,十分严肃地说:“作为校长,我在这里明确表态,你们今天的集会是没经过我同意的……”
这句话无疑离教职工们的期望相距十万八千里,或者说是火上浇油。有位老师大声吆喝:“对你没害处,你当然置身事外了,你一辈子的钱已经挣够了,可我们呢,不争个究竟,涉及的是一辈子吃饭的问题!”
这时,谁也没想到的是,坐在第三排的孟晨羽站起来了,扫了大家一圈。今天她穿一件热销的白色小喇叭短袖衬衫,凉快而潮流。所有的声音被抽风机抽走了样,渐渐趋于无声。作为全校最年轻的特级教师,最美丽最亲和最受学生欢迎的女老师,作为学校一张经常打出去的名片,她的出头,无疑具有代表性。大家知道她和林校长的关系不一般,想听听她会怎么说。不过,她一说话,大家开始鼓起掌来:
“董事长,各位学校领导,我手里有一份市上的文件,文件上清楚地写明,要拍卖学校国有资产,必须经过教代会,也就是教师代表大会的同意,我是想知道,如果我们教师代表大会不同意,是不是教育局、董事会还要强行拍卖我们学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