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魏国良换了辆部队的“道奇”越野车。
“惠明,今天我们去怀柔,看野长城,吃红鳟鱼,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魏国良说。
冼惠明说:“行啊,听你安排,只是麻烦你了,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吧?”
“什么话?这几天,把你陪好了就是我的工作。”魏国良说。
冼惠明笑着说道:“红鳟鱼倒是吃过,很不错。野长城是怎么个说法?”
魏国良说:“北京人习惯的叫法,就是那些没有经过人工修复过的长城遗址,我了解你的品味,想必会有兴趣去看看的。”
冼惠明果然觉得很有兴味,欣然道:“好的,去看看,我来开车,你引路,我们各司其职。”
道奇越野车慢慢地出了城,上了高速公路,奔怀柔方向而去,冼惠明一边开车,一边同身边的魏国良说着话:“北京的私家车好像很多吗?”
魏国良说:“北京的私家车大概有六十多万辆,不过北京人大多喜欢购买‘富康’、‘捷达’和‘奥拓’之类的中低档车,不像你们南方,大多私家车都是高档品牌,这主要是个人消费的观念问题,广州人喜欢买房,北京人喜欢买车,上海人总算计着买车和打的哪样合算。”
冼惠明笑道:“上海人的确精明,有经济头脑,这其实是文明的表现。只是,有时候过于精打细算,太过火了,就不近人情了。有一回,我接待两个上海客户就很有意思,我请他们吃好饭,开车送他们回宾馆,两位上海客户坐在后座上,用上海话叽里咕噜说了足足十分钟,就是商量着怎么回请我一顿饭,他们以为我听不懂上海话,其实我全听明白了。他们说,冼总这么客气,招待我们的规格这么高,还是应该高规格的回请一下吧,他们是分属两个不同公司的,就考虑费用两家如何分摊,提出了几套方案,一个说你负责酒水,我负责菜饭,一个说,酒水没个底,高档洋酒贵的不得了,再说我们上海人,又不太会喝酒,最好不要太劝酒,喝点啤酒、红酒就行了,就算是每人喝十瓶啤酒,也花不了多少钱,我看钱还是看总共花了多少再分摊吧。我听了在心里暗笑,这两个上海客户,左商量,右商量,不就是为了一顿饭嘛,至于这么麻烦,看来还是我请吧,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两个上海客户顿时红了脸,知道我听懂了他们的话,我只得掩饰说自己想起了个好段子来了,我是不会讲段子的,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讲了个段子,两个上海客户这才相视而笑,得意自己的上海话可以瞒天过海了。”
魏国良大笑道:“今天我们好像在开上海人的批斗会,不要再说上海人了,人家知道了,要找我们算账的。”
车子下了高速公路,在山谷间行驶,山势较缓,不像南方大山那么陡峭,山上也不怎么长树,北京的生态太脆弱了,谷底有小溪流过,水量不大,自然不会淙淙有声,却见很多城里的轿车奔这里而来。在冼惠明看来,这里的景象多少有些苍凉的意味,却是北京人眼中的山野风光了。
魏国良望着窗外:“惠明,你看那就是野长城!”
冼惠明朝窗外望去,果然遥见了烽火台,城堞掩着,山尖和山脊蜿蜒,或隐或现,或存或毁,魏国良抽了口气,摇头道:“真是不可想象。”
冼惠明笑道:“我是生意人,就想修这长城得花多少钱?如果当年也是现在这种风气,修长城得富了多少包工头?又得有多少朝廷命官,吃了红包倒下去?又会出现多少豆腐渣工程?国良,你见了长城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魏国良长叹一声:“我想到了权力的神秘力量,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杖,一声令下,移山填海都能做得到,何况修筑长城?惠明,你呢?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冼惠明没有马上答话,先摇头感慨起来:“我的感觉真不好意思说,有些迂,望着这废毁得差不多的长城,我忍不住就倒抽几口凉气,荡气回肠,就是这种感觉吧,苍凉、孤独、无奈等等说不清的情绪都涌到了心头,鼻腔就有些发酸,似乎想哭。”
魏国良默然地被冼惠明的情绪感染了,叹道:“不奇怪,惠明,这说明我们还没有到,像被上了铠甲、刀枪不入的暮年,情感仍旧丰富,还时常会出现多愁善感啊!”
冼惠明说:“国良,我们这么随便聊聊,也蛮有意思的哦,甚至还有些哲学意味呢,由长城讲到人。国良,这叫什么?是不是叫‘意识流’?或者叫‘无主题变奏’?再等三十年,那时赋闲了,真应该来这种地方多走走,以便那时的情感返老还童。”
说话间,就到了一家餐馆前。泊了车,两人下车四顾,都说是个好地方,餐馆简陋,就像古典小说里常写到的那种鸡毛野店,小溪正好从餐馆门前流淌过,截溪为池,池内竟是尺把长的红鳟鱼。老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敬烟待客,好似和魏国良很熟的样子。
魏国良问冼惠明:“是不是先点了菜,上山看了野长城,再下来吃饭?”
冼惠明抬起头,见那长城断断续续,逶迤曲折,起于山巅,没于山谷:“好吧,亲临其境,一定别有一番意趣。”
于是,魏国良点好了菜,和老板讲好了开饭的时间,两人开始爬长城。
一边爬,冼惠明一边问:“这里的农民一定很富裕吧?开这么个饭店一定很赚钱吧?”
魏国良一听就笑了,冼惠明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魏国良笑着说:“告诉你吧,普通农民轮不到他们来开这种餐馆,你别小看了这家店,其貌不扬,也是有背景的哦,你还没进去看过,里面的墙上挂着的,全都是这个老板和北京大人物的合影,官阶最低的也是副市长级。”
冼惠明问:“怎么,他不是当地农民?”
魏国良说:“他原来是北京旅游局的干部,混得还不错的,不干了,自己到这山沟里开餐馆,拿北京话说,几年下来,赚肿了。”
冼惠明抬头看了看山脚下:“下面那么多餐厅,就没有一家是普通老百姓开的?”
魏国良说:“这我可没有调查过,不过,我去吃过的地方,打听下来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冼惠明摇了摇头,奋力攀爬着,山势很陡,几乎没有路,山上也没有什么树,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荆棘。手没处攀沿,只得双手着地,靠山脚的长城早毁得不见影子了,半山腰才有些残砖乱石。两人已是大汗淋漓了,满山松软的碎石,他们偏都穿的是皮鞋,爬起来很吃力。
魏国良笑道:“惠明,今天我们可找到了个锻炼的好差事啊。”
冼惠明爬的略微快些,他回头说:“我想我们还不至于这么不中用吧。”
终于爬到了城墙上,冼惠明坐在那里等着魏国良。
魏国良一屁股坐了下来:“不行了,先喘口气。”
冼惠明点上一支烟:“国良,像你坐书斋的时间多了,平时不注意锻炼吧?我们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一定要适当的注意锻炼啊。”
魏国良说:“锻炼什么?连早晨起来跑步我都坚持不了。”
冼惠明说:“你要转变观念了啊,多参加一些消费性的体育嘛,比如打打高尔夫球啦,打打保龄球,打打网球,骑骑马什么的,每周起码坚持一次。”
魏国良喘着气说:“惠明,你可不知道啊,北京这么个屁大点的地方,就这么几个高尔夫球场、网球场,我魏某人走到哪里,别人都认得,我去打网球,哪家球馆都不好收我的钱,就算我是自己掏的腰包,也没人相信啊,弄不了多久,我只怕就会落下个外号,叫网球秘书或者高尔夫秘书。所以,我也就不再去那种场所了。”
“那你只有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冼惠明笑着,“还有个办法,就是快找个情人,可以消耗些脂肪。”
魏国良摇头大笑。
两人站起来沿着城墙陡坡往上走,砖石大多松动了,冼惠明回头叫魏国良小心一点儿,一脚一脚地踩稳了,好不容易到了第一座烽火台,两人苦笑着,喘着气,摇着头,半天没有说话,头顶上太阳正烈。好在风很凉爽,也不觉得太热,气匀了,魏国良才说:“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个小伙子了。”
冼惠明说:“国良,你正年富力强,怎么就说老了?”
魏国良说:“惠明,这种感觉我最近越来越强烈了,倒不是说身体怎么不好,四十岁的人,生命处在巅峰期,自然也就开始往下滑了,眼看着老之将至了。”
冼惠明颇有同感道:“是啊,像我在生意场上,就总得硬邦邦的,来不得半点婆婆妈妈,或者儿女情长,可如今,钱也赚得差不多了,这辈子怎么花都够了,就开始有点惶恐了,最近我有时会想些哈姆雷特的问题。”
“生或者死,是个问题。”魏国良顽皮地笑着。
冼惠明摇头,并笑着说:“我当然不会那么幼稚,只是想想有些形而上的意思,经历了一些人和事,很多东西都不再相信了,怀疑的东西开始多了,最后就开始怀疑自己了,做官的拼命做官,经商的拼命赚钱,都是为了什么?你再看看长城,当年费尽了多少人的血汗,帝王们把它看作自家的院墙,是要永保家业的,结果呢?家业保住了吗?什么万世尊荣,什么千秋功业,什么永固江山,都是昙花朝露啊。所以,想想生意场上的竞争,官场和名利场上的争权夺利,多没意思啊!”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抬眼望着蛇形而上的长城,长城往西龙游而去,遁入白云深处。魏国良拍拍城墙的青砖,恍惚间觉得这长城是个活物,它的尾尖,正在西北大漠里迎着狂风颤动。
“惠明,你刚才说你看到长城的第一感觉,鼻子里有些发酸,想哭,我现在琢磨到你说的那种感觉了,这种时候也最能体会,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感觉。”
冼惠明调侃道:“国良,陈子昂感叹自己的孤独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千古唯他一人,你国良大概也是感叹,如今的孑然独身吧?”
魏国良回敬道:“惠明,你是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故意在挖苦我?你不会不知道,人家陈子昂讲的可不是你这个意思。当时,陈子昂是随军参谋,献出的计策没有被上司采纳,结果吃了大亏,他的意思是,古时候重用贤才的人肯定有,但他无缘见到,今后重用贤才的人肯定也会有,他也无缘见着。他说的,念天地之悠悠中的‘天地’两个字说的是时空,或者是宇宙,时空如此,浩渺无边,而他陈子昂偏生不逢时,自然会怆然而涕下。”
冼惠明饶有兴致地看着魏国良这副认真的腔调,打趣地说:“魏大秘书,看来伯公选你当秘书可真是他的福分啊,水平够高的嘛!”而后,正经地说道,“陈子昂这种感叹,其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千年不散的心结,每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会感叹生不逢时,当然,春风得意的人什么时候都会有,但在总体上知识分子都是生不逢时的,这是中国历史的惯性状态,中国什么时候出现过治平之世、盛世之时?什么这个治,那个治,这个盛世,那个盛世,我看都是史学家们做的粉饰文章。”
魏国良说:“惠明,这几句话我倒深有感触,中国人什么时候都在等,都在忍,心想,只要忍过这一段,就什么都会好了,结果总是令人失望。”
冼惠明笑道:“老同学,你是越说越有学问了啊,我可是越听心情越沉重了,不说这些了,还爬不爬了?不爬就下去吧。”
两人都有点累了,时间也不早了,他们没有从原路返回,另外找了一条小径下山,下山的路更不好走,几乎是手足并用滑下来的。
如此一番,两人的胃口都格外的好,红鳟鱼的味道更显鲜美了,喝着的是冰镇啤酒,畅快淋漓。
魏国良用车把冼惠明送到宾馆已是晚上五点了,自己便去了伯公那里。
冼惠明马上洗澡,一身臭汗洗尽,人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冼惠明刚洗完澡,李婷来电话。
胡川市长那里今天出了点麻烦,想同冼惠明商量一下,不知道现在他方便不方便,叫李婷先给他打个电话来说一下。原来,今天中午,省里几位副书记、副省长去南株市视察于亚菲的购物城和泛亚大酒店的工地,胡川市长和于亚菲始终陪着,并当时拍板兑现了不少优惠政策,这原本是冼惠明和胡川早就策划好的,可谁曾想,出大事了。
以往,每逢上级有领导来,公安局、民政局就会将那些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收容起来供养几天。可是,因为前几次外省将这些人员往南株境内送过,所以每次民政局为了减少供养的麻烦,就由公安局将这些街头的流浪人员集中起来,用汽车准备往上百公里外与外省交界处遣送,就这样送来送去,两地只要一遇到上面来人,基本上都是采取这个方法解决,等这些流浪人员再回到原地,差不多也要十天半个月以后了。这次为了迎接省委、省政府领导的到来,胡川对整治街头秩序非常重视,责令街头不得有乞丐等闲杂人员,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汽车在中途翻下悬崖,车上四十八名流浪人员,和两位押车的警察,一位司机全部遇难。
冼惠明通过李婷在电话里的汇报了解了基本情况后,问李婷:“亚菲,现在在哪里?”
李婷答道:“于小姐现在和胡川市长一起正在公安局等着和你通电话呢。”
“好的,我这就打电话给他们。”冼惠明撂下电话,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一根接一根的抽着香烟,十分钟左右,他掐灭了香烟,随即,给胡川打去电话。
“胡市长吗?情况我都知道了,我问你,市里是派什么车送的?什么?是租的客运公司的车。那就好,你慢慢听着。既然是客运公司的车,你让交警队赶快以客运事故往上报……对,这样一定能遮掩过去,应该不会有事的。至于司机和两位警察,市里多做做他们家属的工作,抚恤补偿方面可以尽量满足家属的要求,钱不是问题,我让亚菲来办,你关键的是要封住媒体记者的嘴,他们这些人可是无孔不入的,只要他们不捅上去,就不会有麻烦的……好吧!你把电话给亚菲。亚菲吗?你不要说话,听我说,现在对你我来说是关键时刻,胡川市长对你我都是意义非同寻常的人物,这件事情上,我们绝不能使胡川难堪,你马上给市公安局五百万,让他们妥善处理善后工作。我这里暂时还没有眉目,看来还要耽搁几天,你自己斟酌着办,资金不够的话你找李婷,先从我那里调,好吧!就这样,再见!”
冼惠明放下电话重重地舒了口气,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他毫无吃晚餐的食欲,索性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心里多少有些内疚,同时又有代人受过之痛,那些流浪街头的人,除了贫穷,他们没有什么罪啊?发达国家也有乞丐,也有疯子,也有神汉巫婆,这都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有谁会苛求政府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因为这不可能,而我们在官场中的套路,其思维方式,就是表面上要事事做得周全,而面对现实处理问题的时候,就可以不闻不问,百事不管。
冼惠明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魏国良来电话说,伯公让冼惠明今天下午去家里见见面。
冼惠明试探道:“怎么个见法?”
魏国良在电话那头说:“伯公退下来以后,没别的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收藏些古字画、古石雕什么的。”
冼惠明犯了难:“这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
魏国良在电话里说:“惠明,你别担心,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等着,我马上开车来接你,到一个做古玩字画生意的朋友那里,我那个朋友是个行家,识货,他再怎么黑,也是不敢坑我的。”
冼惠明听了并不吃惊,只是淡然地说:“都由你安排吧。”
一个多小时后,魏国良才开着车来接冼惠明:“北京的路太难走了,我一下子堵了半个多小时。”
上车后,冼惠明随便问道:“你这位朋友是专门搞字画鉴赏的吗?”
魏国良说:“我这个朋友姓蒋,是个画家,又好收藏,玩久了,眼睛就毒了。”
冼惠明问:“有名吗?”
魏国良笑着说:“我这个朋友画的画还是很不错的,只是运气差了点,可是,在圈内还是小有名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