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有他两间屋。一间是碎石头磊起来的,透风透亮,顶上用盐蒿遮盖。严格地说,不能算作屋——是用来放工具的仓库。细密的网、一捆捆竹竿、大大小小的筐,还有蒸虾皮的大铁锅,都放在仓库里。另一间是用防雨帆布搭建的,其实就是帐篷,这里是他睡觉的地方。厨房在一块避风的招头崖下,再用一只破小船遮挡。厨房的设施比较现代,煤气灶,两个火头,钢罐有三只,两只罐轮流着,另一只始终保持着满满的气——在岛上,可以没有粮食,也可以没有电,但不能没有火。只要有火,就饿不死,鱼啊,虾皮啊,海蛎啊,岛上的海英菜啊,还有自带的盐豆、白酒,好日子呢。
那天我跟他上岛,和他一起整理工具。下午风平浪静,阳光暖暖洋洋,我们靠在一块石头上,脚下就是海,头上就是太阳和海鸥。我望着远处的海发呆。突然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说,我写的小说……他妈的就是写不好。我伸手想要过来看看。他没理我,又揣到怀里了,突然一笑,说,来早了,张虾皮还有几天,有空可以写一篇。
这是我们上岛的第一天,直到这时候,天气还没有任何变坏的征兆。但坏天气突然就来了——夜里起了风。
开始虾皮眼也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一般的风。但到了天亮时,风渐渐大了,帐篷被鼓了起来。我们主要任务是搬来石头压帐篷。但根本压不住,帐篷还是被风卷进了海里。一同被卷进海里的,还有我们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我只来得及抢救一条被子。而虾皮眼抢了一只火机和一瓶虾酱豆。
我们只好迅速转移到厨房里。厨房在岛上较高的地方,又是在招头崖下,相对安全了。可我们的小舢板,却不见了踪影。
接着又下起了雨,风大,雨是横着下的。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风浪一直持续到第四天还没有停息。
我们藏身的厨房,一下子成了我们的救命所。但当狂风把海水掀到厨房时,我们还是害怕起来,因为再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了。有那么几次,海水溅起的浪花,从整个无人岛上翻过去。好在这样恐怖的时候并不多。
有一条被子,勉强能抵挡得住夜里的寒冷。吃,成了我们的大难题。由于事先的大意,厨房里并没有储存过多的大米,两顿就吃光了。好在虾皮眼在岩石缝里埋的十几瓶酒,帮了我们的大忙。没有吃的,就喝酒。一瓶虾酱豆,就汤沟大曲,再看着泡啸的大海,滋滋咂咂的,我一点也没看出虾皮眼的紧张和害怕。
第五天下午,我们裹着盐潮卤辣的被子,打开酒瓶喝酒。虾酱豆吃光了,酒喝得就没了味。但,虾皮眼有办法,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两粒豆子——可能掉到被窝里的,也可能他藏了两颗——反正,虾皮眼说,一人一颗,不许吃啊,放嘴里咂一下,就点咸气。照着他的话,我们慢慢地喝着酒。雨还在下,横着往厨房里灌。风浪有时候很大,有时候仿佛又小了些。我想着,如果这样的鬼天气,再持续几天,我们就饿死了。虾皮眼可能看出我的心思,他端着酒碗,在我碗边上碰一下,说,来,喝。他不等我端碗,猛喝一口,放下碗,伸出两个指头,捏着一颗豆粒,在嘴唇上咂一下,又放到碗里,看着我,说,喝啊。我也端起酒碗,喝一口。但我忘了咂豆粒了。他说,发什么呆啊,吃菜。我才把豆粒也捏到嘴里,咂一口,放回碗里。这样的,喝着喝着,我一不走神,把那颗豆粒吃了。他发现少了一颗豆粒时,我正在下咽。他把手里酒碗放下来,使劲睁着眼——可惜再怎么用劲也睁不开,大声地说,你把豆粒吃啦?我像做错大事一样,嗫嚅着,说,忘了……他泡啸一声,喝这叫什么酒,真是菜酒!
菜酒,是海边人评价酒风差的人的严厉用语,意思是光吃菜不喝酒。
我成了虾皮眼心目中的菜酒。
这下好了,只剩一颗虾酱豆了。
这酒怎么喝?虾皮眼看着那颗被他咂得滑亮的豆颗,说,这样吧,这盘菜,我们谁都不许吃,看一眼虾酱豆,喝一口酒。
没办法,我只好遵照执行。
这是我平生以来,喝得最难忘的一次酒。
好在,第六天凌晨,风浪减弱了。
天一亮,来船把我们接回了大陆。
我们获救以后,连着几年,我都没有再见到虾皮眼。后来一直都没有见到。再后来,听说他做了船老大。又听说,他拉人去前三岛敲海蛎,遇上风浪,淹死了。后一种传说肯定是误传了,因为不久前,我又见到了他。是在一个隆重的场合——市作家代表大会上,他作为老作家代表出席了会议。我见到他时,他不改老习惯,还是使劲地睁眼。可惜他脸上的皱纹多了,虾皮眼更细了,睁上半天,还没有发现他眼睛在哪里——和一条条皱纹混在一起。他还是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小陈你还写作啊?我说是啊,不写作,还能做什么?他沉吟半晌,声音很低地说,也是……啊。那个后缀的“啊”有些突兀,不知要表达什么。我问他最近的情况,他再一次沉思着,突然又大声说,他们把鸽岛卖了……啊……
这事我知道,报上都宣传了,市里拍卖了十七个无人小岛,其中就有我们遇过风浪的无人岛。对了,那个抽一支香烟可以走上一圈的小岛叫鸽岛,被拍了一百二十万元,让一个大富商拿下了,五十年的使用权。也就是说,五十年之内,这个岛归他个人了。
这个无人小岛跟我关系不大,我除了在上面喝过酒,遇过一次风浪,别的还有什么呢?但我再看虾皮眼时,他表情有些黯然,喃喃地说,我在岛上张过虾皮……还写过小说呢。
口红
小萍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夜色。城市的冬夜不像夏日时那么暧昧,但也透着迷人的色彩。小萍脸上的表情却是焦虑的,她不时地看着手表,显得孤独而不安。在她身后的沙发上,放在先生王长林圣诞节时给她买的手机,现在她也害怕看一眼——满心的希望,手机会在不经意中响起来,给她一个惊喜。怎奈手机一直不响。她也打过他的手机,打了几次才接,口气居然十分的生硬,加班,别闹,啊。
什么叫加班?什么叫别闹?这大过年的,加什么班啊?
突然,沙发上的手机响起来。
小萍拿起手机,恼怒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不是说好要早点来家,商量明天买年货、做新衣、过新年的吗?什么?忙?忙你个大头鬼啊,大过年的,谁不忙啊?啊?我说话没水平?水平值多少钱一斤?好好好,你说话有水平,你就说话当钱花吧,做你的夜游神吧,不要来家好了!
说完,夸张地按断了手机
半个小时以后,王长林开门回家了。他看到客厅里站着穿睡衣的老婆,十分对不住地说,真还没睡啊?呵呵,你也成夜游神啦?都几点啦?
你问我几点,我还问你呢,还知道来家啊?
王长林走到她身旁,拉着她一起坐在沙发上,面带倦容地说,还以为你认可我这大班长呢……嘻嘻,单位有点急事,处理一下。
要过年了,谁没事啊?你也不能天天有事啊?能不能透露一点点?
今天晚上……
什么晚上啊,是早上……
王长林恍然地说,是是是,是早上,老婆真有时间观念……这个嘛……反正有点事吧。
耶,还保密?就你们事多,你们工程公司也真是的……年年都要忙到大年三十,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
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吧?公司一年产值几千万,就是我们干出来的。
那也不能忙得不要家不要老婆不过年啊。
王长林歉疚地说,我还算好的了,有些人更忙。
神经病呗,或者叫二百九呗。
二百九?网络新名词?
还新名词,早过时了……二百九啊,就是二百五,加三八,加二,知道什么意思吧?
知道,就傻呗。
还不是一般的傻,是傻瓜的傻……小萍突然打住,又说,差点又让你混过去了,你说,加什么班了?
就干活呗。
小萍看着他,狡黠地说,哎,我说大组长,你不会也和小三跳舞去了吧?
小三,小三是谁?连小二都没有呢?
谅你也不敢。她走过去,牵他的胳膊,娇慎地说,好了,好了,开开玩笑,快睡觉吧,天就要亮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突然的,她惊叫一声,掰过丈夫的肩膀,大惊,口红?
切,还口红,你刚蹭的吧?
呸,我蹭?你这是什么色?桃红色,我可不用这样的口红啊,我的口红是这样的。她噘着嘴,阴阳怪气地说,看不出来啊大组长啊,原来在外边还真有一腿啊。
王长林辩解道,这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整天滚烂泥沟,口红怎么会粘到我身上。我看看我看看。
王长林脱掉衣服,说,这哪是什么口红啊,这是血,瞧我这手,瞧见了吧,破皮烂肉的,干活累的哩。
小萍将信将疑又心疼地说,是啊,你们干得活真辛苦,吃人饭,使牛力……耶,这是什么东西?
王长林说,鬼惊鬼炸的,又发现什么啦?钞票啊?
小萍从他肩头上捏出一根长发来,耶喻地说,不是钞票,和口红差不多,是一根长长的头发,乖乖,这么长啊,是你的吧?
怎么可能?我哪有这种头发?
那是谁的?我的头发可是二刀毛,没这么长呀?
我怎么知道!
你会不知道,我知道行了吧?老实说,这么晚才回来,在外面到底搞了什么名堂啦?叫哪个小妖精给缠住啦?还假装不懂小三小四,不要装得太像呀!
谁装啦?有什么好装的?小萍,别闹好不好?
啊?我闹?好啊,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找小妖精,会小情人,还说我闹?噢!我明白了,你当组长了,大官啊,也开始金屋藏藏娇了,是不是啊?还说我闹,我无理取闹啦?就差没抓你现行了,王长林,你今天要不跟我好好坦白……
坦白什么呀……我要睡觉了。
不行!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小萍看着他,睁大眼,说,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敢?以为我离了你大组长就不能活?
你敢,你能活,你有什么想法,我答应,我签字!
小萍气急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呀。好你个没良心的,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追我的吧?你一个臭工人,天天一身臭汗味,又没钱又没房子,天天在我跟前吹你工作多么好……你把我骗到手了,就这样对待我啊?我有什么想法?你说我有什么想法?是你自己有想法吧?
王长林无奈地摇头渡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烟时,门铃响起。
两人都因怒气未消,谁也不去开门。
来人又继续敲门。
无奈,小萍白了丈夫一眼,起身去开门。
王长林朝门口看了看,向里屋走去。
门打开,外面的男青年便冲了进来,因用力推门过猛走得太快而撞上小萍。小萍连忙拉住男青年的臂,着急地问,谁呀谁呀……谁呀你是?
我找王组长有事。
找他有事?
我要问问他,我太太现在在哪里?
小萍一听,大惊失色道,啊,果不其然,原来你老婆就是我家老公的……小三?
王长林听到动静,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正看到他们两人拉扯扯的,忍不住勃然大怒道,好哇小萍,你还胡说我在外面乱来,你自己这是……滚,立马上给我滚出去!
小萍跳将起来,胡言乱语什么啊你?把话说明白了!
你自己做事,自己清楚!
我清楚什么,我做什么事啦?你自己跟他老婆不三不四,还朝我泼污水!
男青年忽有所悟,连忙解释说,我说二位,你们先听听我说,先听听好吗?
小萍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说的!
男青年对王长林说,我来是想问问王组长,我爱人到底怎么样了?
你爱人怎么样我怎么知道?
男青年说,就是今天晚上在工地上晕过去的那个无双啊!
王长林恍然地,噢,你就是无双的先生啊,不好意思。刚才……误会,误会。来,请坐。
男青年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说,我出差刚回家,就有人告诉我说我爱人又累得眩晕了。我爱人就有这么个毛病,太累了就眩晕,太激动也会眩晕,给王组长添麻烦了。我得去看看她,可我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电话一直打不通,所以不得不这么晚来打扰你们,听说是你把无双送到医院去的?
王长林说,都是我们工作没做好,不知道无双有这么个毛病,以后我们要适当安排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不过,无双在我们这次施工中出了大力了,我要谢谢她。噢对了,无双没什么大问题,她现在住在第一医院305病房。你放心,无双的手机也在施工中,被水冲走了,公司准备赔她一部好手机,
男青年连声道谢,王组长,那我先走了,谢谢你啊。他又转头对小萍说,看来你俩之间有些小误会,也许是因为我太太引起的,抱歉啊。
王长林送男青年出门,返身关门,拍一下额头说,我想起了我身上的口红和长头发是怎么来的了。大概是我把小王背到救护车上时留下的吧?
好了,好了,就算是这样啦。我相信你,刚才你不是也冤枉我吗?小萍深情地挽着王长林,说,天真要亮了……明天还要买新衣过新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