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离京之时,一干好友相送至京外驿亭。连素来甚少出门的莅阳长公主,亦在谢弼谢绪的陪伴下出京来送。
太后以伤怀之名,由新帝陪伴至京郊散心,携了宫中极少的一队护卫,悄然来到驿亭。
梅长苏一一拜别,看着眼前这些长辈旧友,不免一番感怀。勉力笑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小殊在此谢过各位,他日各位若至江左或琅琊,小殊必全力奉陪。”
待要起身登车,初登大宝的新帝萧景琰,朗声道:“我送你上车。”径自上前伸手扶住梅长苏的手臂,“小殊,我送你。”
梅长苏笑了笑,一并转身走向马车。
萧景琰强自笑了笑,沉声道:“不论去哪里游历,一定要写信告诉我,日后我有遇到难处,还要找你帮忙。”
“一定做到。”
“日后你若有什么难处,也要让我知道,不许瞒我。”
“好。”
萧景琰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马车旁等待的霓凰,“霓凰你既然带走了,就好好照顾她。”
梅长苏笑了笑,“好。”
“小殊,你记住,你永远是大家心里那个小殊。”
梅长苏面上含笑依旧,只是端起的袖中之手摩挲了几下,心里却是波澜万分,旧日的梅长苏,他自认不可比拟往日林殊,可在挚友故交的眼中,又有谁真正看低过那个梅长苏呢。纵使他行尽阴诡之事,但只要是因为林殊,因为赤焰,又有谁会在意梅长苏那些阴暗呢。
梅长苏轻声道:“梅长苏已经战死沙场,活下来的,确实是林殊。”抬眸看向萧景琰,“景琰,你我的情意,永不会变。”
萧景琰悬着的心放下来,低头笑了笑,低声问道:“此番离京,你还会回来么。”
梅长苏微笑看着他,答道:“皇长子周岁时,我会回来看望你们。”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青帘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前行进,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压出清脆的声音。梅长苏隐忍地嗽了两声,在静谧的马车内却听的极是真切,霓凰轻轻覆住梅长苏冰冷的手,将掌心的温热传递过去。
梅长苏抬眸,二人相视一笑。
离京一行人轻车简从,却也走走停停。几人顾及梅长苏的身体,每日路程皆短,经过名镇古村,也进去游览瞻仰一番。
原本几日的路程,竟走了近半月。
颍州是江左十四周中,最近金陵一州。马车刚刚进入颍州,便在一处楠树林旁停下。
此处是城外郊林,人烟稀少。梅长苏原本斜靠在车壁上休憩,此刻挑起侧壁的帘子,看见两侧的情景,不禁狐疑,正想问黎纲,却见他神色促狭,竟低头避过了自己目光。
起身缓步下面,黎纲上前搀扶,却也是神色闪躲,梅长苏肃而看了他一眼,直起身子,看见马车前方的一群人,不由一震。江左盟的喜怒哀乐四位长老,正并排而立。
梅长苏疾步上前,躬身施了半礼:“四位长老都是长辈,怎么奔波至此,愧不敢当。”
四长老亦行过礼“宗主。”
喜长老抚须道:“我们听闻宗主日前起身离京,私下商议了前来相迎,宗主莫怪罪黎舵主。”
梅长苏看了一眼黎纲,垂首道:“劳四位长老亲来,长苏自知有过,只是长苏心意已定,还望长老们谅解。”
乐长老大方一笑,上前道:“宗主路途劳顿,正事不急在此一时。”言毕,侧身看向霓凰:“见过宗主夫人。”
其余三位长老亦见过礼,霓凰心底很是开心,素来京中诸人皆称郡主,唯有江湖中,才有人唤一声夫人。当下便大方回礼。
喜长老道:“松归园已打扫妥当,都是盟里高阶执事,并无他人,宗主可放心歇脚,待休憩后,咱们再细谈吧。”
梅长苏难却盛意,便点头应允前往。
一路舟车劳顿,梅长苏自觉精神不比金陵时分,在松归园安顿好后,却依旧黑着脸叫来黎纲训斥:“你瞒着四长老抵达颍州的消息,便是不再愿听我的话了。”
黎纲心中虽有愧疚,面上不变神色:“属下只此一事不能听从宗主,江左盟不能没有您,四位长老不同意,黎纲也不同意。”
梅长苏看着这个跟在身边十几年的爱属,叹道:“黎纲,梅长苏已经战死沙场,江左盟是要向前看的,江湖上纷争云云,难道要一个已死之人来过护佑吗?”
黎纲心底委屈:“没有宗主,哪有江左盟今日,黎纲不愿听宗主这般贬低自己,盟中兄弟也不会允许黎纲听任宗主离去。”
梅长苏一时无语,这十几年来与江左盟同进退,纵然决意割舍,心中亦是诸多不忍,黎纲所求,不过是盟中兄弟之意,若无所动作,他日黎纲又将如何面对盟中众人的指责?于是轻声道:“罢了,本也怨不得你。我既不打算回盟里,便和几位长老说明,不会让你日后难做。”
黎纲见梅长苏会错意,不禁着急自己嘴笨,情急之下叩拜行礼:“宗主若执意离开盟里,那黎纲就自请退盟,反正宗主去哪里,黎纲就跟去哪里。”
“你该有自己的生活,”梅长苏直视黎纲的眼睛,“我不该成为你生活的全部…”
“黎纲只知道您不仅是宗主,亦是黎纲的少帅,总之我不放心您,江左盟也好,赤焰军也罢,黎纲都是您的属下。您甭想推开我。”
梅长苏一时好笑起来,弄得黎纲忐忑起来,梅长苏兀自笑了几声,道:“从前只见你啰嗦,怎么不见你如此善言。”
黎纲听言,没好气道:“跟宗主这么长时间,总得学点好。”
“这话说的,往日里我没教你们好吗。”
黎纲瞟了一眼梅长苏,低声道:“您天天跟蔺少阁主在一块儿,也教不了我们什么好。”
“说谁呢!”蔺晨的声音果断在关键时刻传来,迈着悠哉步子,手中折扇快要玩出花来,上前指着黎纲道:“打量着背后说我坏话,长苏能赏你糖吃?”
黎纲争辩:“我不是说你。”
“打住,”蔺晨盘腿坐在榻上,“我刚刚了都听见了,他是你的宗主,你的少帅,你死命要跟着我不管,可我是他的大夫。你要跟着他,就得对我好点,要不我哪天把他治死了,你跟谁去?以后坏话,不许再说。”
“蔺公子,”黎纲见他搅局,心底无力感上来,原本心底盘算多日的肺腑之言,被蔺晨搅和成了一锅粥。本意是劝说宗主留在盟里,愣是被拐了八丈远,在宗主面前力争的勇气也泄了千里,思忖再三,心知口舌非自己强项,便放弃争执,起身从怀中取出精心保护的赤焰手环,放在梅长苏前的几上:“总之,黎纲所请,也是众位兄弟所请,甄平,朱沉,方朝,杨继,必会同黎纲一个选择。”
梅长苏怔怔看着几上的赤焰手环,不同于自己的那只手环,颜色暗沉,字迹因为常年摩挲已模糊不清。这只手环,没有烧过的痕迹,颜色簇新,赤焰图案仿若奔涌欲出,是仿制而成的。
赤焰一案,遗失的岂止是一个手环,然而忠义依旧在众人心中。
梅长苏沉吟许久,衣角仿佛要被摩挲烂掉,启齿道:“你们若心意坚定,有一事你们去办一下吧,用到哪些人手,我不会过问。”
“宗主吩咐。”听见梅长苏松口,黎纲大喜。
“此事办起来,需要许多时日精力。冤案平反后,朝廷虽然发榜鼓励赤焰旧人归军领职,但想来许多兄弟不敢亦不愿恢复身份。我已请聂锋大哥和卫铮写了手书,你们拿了,以霓凰的指令,去逐一寻找那些兄弟们吧。若有从军之意,我自向陛下请言,若愿意加入江左盟,便请四长老通融一下,若已在当年阵亡,便仔细抚恤亲眷家属,抚恤的银子,兵部会有一部分,豫津想办法领出来,不足的部分,去找琅琊阁拆借。”
“唉,凭什么,”黎纲还没来得及接话,蔺晨便已跳起来,“你药钱欠我琅琊阁,还拖家带口去我白吃白住,我已经亏本做生意了。你赤焰的事情,现放着江左盟,凭什么赖上我琅琊阁,我全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黎纲适时嘟哝一句:“你孤家寡人一个,哪儿来的全家老小。”
“嘿,得了便宜就卖乖是吧,你们上下一心合着算计我琅琊山,我不找你们,我找外面那四个老头要钱去,过去的连本带利算上。”说完,蔺晨拔腿便要走。
“站住,”梅长苏脱口道,蔺晨停下步子,傲然回身,梅长苏直视他的眼睛,“飞流不是抵给你了么。”
“那也不够。”
“江左盟一半都是你琅琊的产业,我这十几年替你挣了这么多,还不够?”
“你都要退盟了,我那点不也跟着没了,我还是赔本的生意。”
梅长苏顿了顿,“再不够,我只能下辈子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