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蓝天飘着许多白云,随着风向慢悠悠地由西向东游动。聂区长大步流星地来到孤窑院。兰兰透过玻璃望见他匆匆地进来,她忙整了整衣扣,连忙推门出去迎接。只见他满面春风,迈着轻盈的步子走着。她说:“聂区长您好!”他点头作答,说:“你也好。”
他见聪明伶俐而又年轻活泼的兰兰有礼貌地迎接出来,说:“兰兰啊!听人们说,你对奶奶太孝顺了,是争当了新社会的好媳妇儿。”她耸了耸肩,流露出一种虚心和敬重的神态说:“哪里,哪里,聂区长,奶奶抚养小枝兄弟的恩如泰山,我们的回报却如鸿毛呢。”她把他礼让进家来接着说,“我和小枝对奶奶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咱们相处的时间长了,你的一切我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好样的。”他说完点着赞成的头笑了。
兰兰觉得虽是琐碎的家庭小事,然而要得到群众与领导的好评,实为不易的。此刻她的心砰砰地跳起来,有股难言的甜蜜的滋味儿,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像是坠入了深沉荣幸的空冥之中。她嗬嗬一笑,虚心地回答说:要说孝敬,严格的说来聂区长,我还差得远呢,因为各种困难所限罢了。
奶奶的眼力差,但他的听力还不差。她听清是双双的声音,就插嘴说:多日没见你的面,婶连你的面貌都忘了。”
“双双!”她抬高声音说,“俺孩看婶啦,多好呢,婶做梦也没做到。双双见二婶恹恹的面孔,瘦而枯黄,心里很是难受,他愧疚地咳了几声,分泌出一头细碎的汗珠,盯着她,抓着她干树枝似的双手,痛心地说:“您的担子太重,但您的心病害得太深。因而,二婶,您,您的身体……”他没说下去就低下头了,使劲地眨动着眼皮,睫毛上挂了细碎的泪珠。
二婶凭着她的感觉,清楚地知道,他为她的健康很是担心。就说:“你身为区长,责任重大,操心过多,双双呀!你别为我操心,二婶的身体没病,只是老了。人嘛谁不老,只要你们的身体好,工作好就是了。”她说完,探前身子,瞅着他语重心长地说:
“哦,双双呀,你们那茬人冲着日寇的炮火,不怕累,不怕苦,不怕死,跟着共产党没明没夜的冲呀,杀呀,干得值当呀,那残忍的三光,没把你们吓倒,没把你们杀掉。相反,那万恶的鬼子总算被你们击退了,地主也被你们清算了,穷人要好活了。”
“请您喝茶。”兰兰说。奶奶听说要双双喝茶,接呛说:“哎哎,双双呀,你好……唉,我倒忘了,兰兰要你喝,你可喝好呀。”双双喝着,她还在说:
“可惜你二叔没福,他命短,早早地去了世,瞅不着、看不见俺孩子的官苗、官相、穿着官衣,戴着官帽。咯,咯咯咯!”奶她老人家咧嘴笑出了声。她笑双双由讨吃化子变成如此的模样——他不但当了区长,还娶妻养子成家立业了。
双双跟奶奶有着说不完的话,述不完的情。他见她老人家又流了眼泪,就告辞了。奶奶追出街门,照着他走去的方向睁大那视力微弱的双眼,吃力地瞅着,望着,尖叫起来:“双——双!双——双!你?”她嘤嘤地哭了,嘴里叨叨个没完。但一会儿又念起二小和树侄来。
她那枯黄的脸色,雾似的灰淡,多年深藏的忧郁,此时犹为明显。什么的亲丝和友丝,则是剪不断、理不乱,还在牢牢地揪着她的心。天啊,为什么让善良,年迈的她去害那样痛苦,伤心而又难忘的心病呢?
她哼着无词苦调回了家。伸手揣着装粮的泥缸、泥谭、泥瓮。她碎着小步,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到那边,一把把地抓着莜麦、碗豆、黍子……捂在眼上看着,啧啧着嘴夸着颗粒的圆滑。
忽然兰兰进来对小枝说:“庆贺新官要上任了。”小枝正要说话,被奶奶接去,说要她重说,兰兰重说了一遍。她说:“真的?”奶奶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咧着嘴问。兰兰说:“没假!梁老师说,经上级批准,树小枝任副区长,我也出任区里妇救会干部。”
树小枝只是微微地笑着,没说什么。可把奶奶乐翻了。她那憔悴的黄色脸颊,一瞬间变红了,就像喷了红漆,老年性的摇头症也好多了,她说:“多好,多好!我孙子当官了,他当官了,树家的后代成长起来了,树家出了人才啦,树家的深仇大恨报了。”
“看把奶奶高兴成个啥样呢。”兰兰说。小枝向兰兰使了个眼色,要她改变话题。兰兰随机应变,拉着奶的手,要她好好休息。她说“奶,晌午了,我帮您做饭吧。”
“你还小哩,没过门是客人,奶把饭做好,你只管吃好就是。”她说着把兰兰推去一旁。“哪里,哪里,您别多心,我年轻,多干点没事儿。”
奶说完,拧着小脚,一步三摇三摆,从廊庑里抱回山柴来把面倒在红盆里,加水,吃力地和起来,发出叽叽的响声,“哦!我想起了:你们当干部,千万千万操心死鬼引魂帆子那两个小鬼回来杀人的。”“记住啦,奶奶。”是兰兰把柴加进灶里,看着奶奶高声回答。
土地改革运动基本结束的同时,树林村的干部作了调整:严爷让位,他要小枝替他担起了重担——接任了党总支书记。
聂区长要回县里,临走,他说:“要严防阶级敌人的进攻,复辟。因为生虎兄弟可能参加了复仇队。”
“我们已组织干部和民兵昼夜站岗放哨呢。”小枝明眸洁齿,颇有风度地说。
“是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很清楚,敌人不会甘心失败,会要垂死挣扎哪。”
生虎娘们逃居在县城里,他已打听清楚他的家被斗,被清算。兄弟俩惊愕,愤恨。一心要参加县城里盘居的乔匪军组织的什么还乡团,复仇队。不法,妄想变天,推翻土改成果,向劳苦大众复仇,反攻倒算。她妈王氏再三劝说,咱们躲避是为了逃命,不是为了报仇。她认为这仇不能报,报不了,不报还可做人,一报连性命也报销了。
“怕死不报仇,报仇不怕死!”生虎冲他妈气愤愤咬牙切齿地说。
他妈被气得全身发抖了,冲他说:“死你一个,死你十个,还不易如人家脚下的蚂蚁!”
“钱没啦,房没啦?地也没啦!这这这……怎么个活法?”
“小枝弟兄有啥呢?”她反问。
“他们,哼,”生虎不服地嗤之以鼻。
“他们啥?他们是两个吃饭不懂饥饱的孩子,你们呢?”他妈反击说。
生虎一屁股蹲在炕的一边,挑着二郎腿暗暗地叹息,“世上听也没听过这咄咄怪事的,从古到今,岂有此理?绝无这种强盗般的做法!这叫什么世道哩?共产党是抢钱共妻的乱世魔王。
“唉,命运,命运!”生虎说,“倒霉倒霉!”他说完用拳击了自个儿的大腿,他心里像吊着块大石,沉坠坠的难受。他觉得他的血液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他拖着累散了的骨架,站起来,拉起苦苦睡着的生龙,他说:“走!”他没有说怎么不怎么,兄弟俩飞快地冲出门去,向城街走了。
夜,静静的时空。深邃的晴空里漂浮着无数的片片云朵。月亮出来了,星星稀疏。天显得空阔。与冷风融到一起的光,像似冰凉的刀刃,把寂静的大杂院一刀两半,一半宽而亮,一半窄而黑。王氏无耐地躺在炕上。
半夜了,王氏的两个儿子没有回来,她的心是那么焦急,她爬到窗边一望,那半个黑院使人感到阴森。那半个亮院使人感到凄凉。她刚退到了原位,几只乌鸦怪声怪气地叫了几声,令人毛骨悚然。她不往好处想,像鬼魂附体,心境心绪隐匿着未来可怕的杀人凶景以及自寻自找的可怕的杀机杀境。“无疑、绝对……”她想。“是天意,是命运的摆布?”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认为两个坏儿子要复仇,要杀人的阴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自找苦吃,是自找倒霉,也是自己挖了埋葬自己的坟墓。“明明是鬼怪在作孽,要不,为啥明知故犯呢?”她自言自语地唠叨,“遗臭万年。”
一种惊愕与恐惧感,一种厌恶与愤恨感相互交织,嫉恶如仇,她无法压抑,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疯癫情绪,迫使她不知不觉,心不由己地冲出了院去,又冲出了大门,发疯地吼叫起来。“生虎——!生龙——!”她面向匪军的驻宅呼喊起来。“还乡团呀,复仇队呀,明明是找死团,和送命队……”
忽然,生虎兄弟俩穿着身崭新的,招魂见鬼的匪军服装,匆匆回来。他妈一见,气血冲上了心头,痴呆地伫立在那儿,把要说的话咽进了肚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想。
天蒙蒙亮了,王氏大失所望地走了。县城距树林村不足三十公里,而她整整走了十多天,白天常躺在路头路边乱哭乱叫。夜晚宿破房乱庙,饥了走家窜户讨吃充饥。她不是回故乡故居,而是要归老家了——她不愿活了,因为一家人死的死了,嫁的嫁了,两个赖儿虽还活着;但不做好事,也将要丧命。土地钱粮没了,家也没了,怎能活下去呢?唉,活着也是害心病,活着也是白受罪,倒不如死去好,死去安心,永远安息了。
一日的早晨,她回了河东没回家,走去自家的坟墓里,蹲在丈夫的坟前死去活来的哭着哭着。但干哭没泪,因为她眼泪已流尽;也因为她打心眼里不愿哭他;而是自己哭自己活着不如人,遭遇了赖丈夫、赖儿子,日日生气,天天担惊害怕,到头来落了个无家可归,没下场。
她解下长长的布裤带,挽在高高的石杆上,把头套上去,只等松了手就完了。然而她又慢慢的退去了绳索——她不是不愿死去,而是不愿与赖丈夫合葬;也不愿再见那两个赖儿子——连鬼魂都不愿相见——宁愿死后孤独。于是她哭着走了。
二区的区公所设在三进院的正庭,正庭的东三间做了倒炕一条,挨窗边搁了办公桌子,还有几把旧式椅子。把墙壁洗去了污垢,粉刷得雪亮银白,虽不是新建造,但房质还很坚固,而且清净美观而又很朴实。
小枝坐在办公桌旁正写材料,突然门吱扭启开,江国、郝三快步进来。“生虎的母亲回来了。”江国看着小枝说。
“在哪里呢?”小枝搁下笔问。
“街上坐着哩,她说她还没有吃饭呢。”
“去,把她叫来。”是小枝心平气和地说。江国、郝三相跟着出去,原话通知了王氏,而她带着没希望的希望去见小枝。
王氏不像以前的王氏了:她的头发不梳不理乱蓬蓬地披在肩头,面色枯黄,两眼深陷,恹恹的像个病妇,走进故居去。
“大婶请坐!您好。”小枝很是尊敬她的,因为她是母亲的救命恩人。就开诚布公地谈了话。他说“想不到您竟回来,大婶,你从哪里来的?”
“区长大人……”她低下头去。“我……我从县城里。我不想与你们为敌,因为你们是好人。我不想离开这个村子,我住惯了。人常说住惯的山村不嫌陡呢。”说着,她不由己地哭了,泪水如同泉水似的,那么多,那么清而莹亮。
“您为啥逃去而又回来呢?”小枝声音低而温和的问。
“哦……我没主意,好儿子逼着我的,说是为了逃命,结果李二还死了个不明。
“其实土改不要地主的命,而是为了振救中华民族,实行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地主也给一份呢。”
“李二的死因不明吗?前因后果,可说明白。”
她点了点头说:“他失踪了——他的下落我不清楚。”
“生虎生龙哩?”小枝问。
“唉,他们加入了还乡团复仇队……”她说完深深地低下了头,放低声音答非所问地吐露了她所要说的话。又说:“没法子,有啥办法呢?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各管各,各走各的路,各想各的办法。”她流泪了,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此刻的她说话不成句,看她的感情好像在告诉人们,她实实在在无能为力,管不了那赖至极的坏子弟,他们要反攻倒算,要报仇哩。他以为——这是自害自的绝路。她说:“这是自挖坟墓埋葬自己——遗臭万年啊!”她咬牙切齿地说。“人活在世上是做客,转眼就白了头,两手空空走了。”
小枝说:“他们成人啦,管不住了。您还住您原房吧。”她摇了摇头说,“枝儿你是劝人的好意。可是……”
“您的打算呢?”小枝说,“大方向。”
“不清楚。”她还是摇了摇头。“我是个女人……”
“您知不知道您家的一切已被没收?”
“知道!听人们说的。”她点着头说,“这是大势啊。”
“您有没有意见和看法?表表态,好吗?”
“没意见,有想法:我知道,土地改革,清算家财,是国事,是大势,不是个人私仇谋伤。我恳求你们,不管我有多大的错,也得像郝三一样,给点出路,况且别人桥上走,我也不想去桥下走——住村不例外嘛。”
“还有什么,说下去。”
她听了树区长要她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就说了声“等等”,她“砰”地开门去了西间,很快返回来,她笑了,说:“树区长!”她突然变高兴了说。“我想通了,要向你承诺——”
“别叫我区长,还叫小枝。”小枝打断她的话说。“好吧?”
“嗯哪,我要走郝三走的路,我还有银洋两万块。给我留五百块,其余全部献给大伙。行吗?”
“可以。我主观代表全村村民,表示欢迎。”
王氏笑了,江国、郝三也笑出了声,笑她慷慨解囊地献出大量白银。经小枝同意让王氏暂住了她的原居。取来了小米、莜面、山药、白菜,还有胡油、调料、燃料等等,应有的都有。她就住了进去。王氏呢,她认为故居不是再次自居之处,只是抱着边走边看的态度。
郝三与小狗虽同是富户,但古今以来同行是“冤家”。他俩家明争暗斗,几乎断绝了日常关系,可跟王氏却好。郝三常说,李家只有王氏是个好人。所以,他和她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家常,叙不完的观点和看法。她特别赞成郝三为人处事宽容和气,赞成他高瞻远瞩,不愧为一个大男子,不管多大的事处理的得当可行。王氏埋怨其父,她说她父亲把她推进了苦海里,跟上李小狗生了大半辈子气。担忧、害怕,是家常之事,而让她最不称心如意的是那两个赖儿、败家子。她说:“杀人难道不偿命吗?”她在打比喻试问。
郝三冷冷一笑说:“他们哪能考虑那么多。但你也不要考虑那么多,而去自已折磨自己。”王氏说:“他叔,你给我拿个主意,活着好?还是死去好呢?”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放下刚抽完烟的水烟袋,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想得太多,要保重,要从宽处想,别成天想入非非。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呢,如果死了还能复活,我也想死几天,到阴司看看去。”他说完,又嘿嘿地笑起来。他接着又说:“请你多加保重,夫妇之间的,儿女之间的,如果万一说不了的,管不了的,就得由他之便。至于相互株连嘛,共产党的政策不搞株连——只要没插手,不参与。
“要知道共产党的政策,不管什么人,只要跟党走,遵纪守法,都给出路,一视同仁。最终要走没有剥削,没有贫困,共同富裕的道路。将来要向苏联学习——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道路。”
“树区长从小是个好孩子,成人长大是个好干部。”她苦苦地一笑说。这是人家的德性——严格地说起来老树和金枝就是好人。好父母养个好儿子,是人生本质的延续。是优质的后代。
郝三带笑试问了她:“你儿呢?”
“我就说得是——其父坏,我也不好……”正说着,江国把郝三叫了去。
王氏她孤身回来,原意是抱着希望不大的希望,试试看能不能实现——万没想到小枝、江国他们丝毫没给难为,并且热情地接待了她。因此她慷慨无私地献出深藏大额的银钱来。从而心情忧虑,神态苦闷,身体枯瘦的王氏一时有了许多高兴。她做了小米粥、烩白菜,大口大口地咽着,她觉得长时间了,管今儿的饭香哩。
但是,痛苦中的欢乐,未免是短暂的,因为她心里挂着伤心肝的事,和将要出现的不敢想象的凶事,时刻在无形中撞击她的心灵,揪她的心肝。这种不痛不痒的痛苦要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加痛苦。“生虎!生龙!回心转意吧。”王氏突然地喊了起来。此刻,忽然梁老师、小枝、江国、严爷……还有部分群众代表推门进来。严爷嘿嘿着与王氏寒暄起来,屋里顿时增添了欢乐的气氛。“大伙都来了,那银洋?”小枝看着王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