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梅一进门,苏三还在赶趁着二次扫院。他见长梅一个人步走来了,就放下扫帚接她回家。把她让上西间炕上,让他款款坐在已铺好的被子上。还要她面向南,他说喜神转到正南方,今儿是良辰吉日。他又划了根火柴点燃了豆油灯,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说是“福盛”灯。
长梅见他这一折腾,很是生气,但她知道苏三就是这么个人,只能顺水推舟过去就算了。要不就麻烦了。他把家里应办的事儿安顿了一番,说了声长妹失赔了,就跑到院里抱了堆干柴点火,烧将起来,称为“旺火”。他对着天说:“好事嘛,先点旺火。”他说完,从家里取出三个麻炮,“咚!咚!咚!”地响了。又忙拿起向村里鼓手们借来的号、锣、鼓、大镲,还有唢呐二胡,他捶了大鼓,吹了大号,又七声二气地吹起唢呐来。他满头大汗地忙着。
这一折腾招来了村里不少的看客。他对着人们说“唉,没钱难啊,要是有钱的话,雇上一班子鼓手多好呢。”他又忙又气,越气心越急躁,就打也打不响,吹也吹不亮。他到底呜呜地哭了。他哭他半辈闹搭的钱也不少,都好活了村里人啦,如果长妹早与他结婚,不一定穷成这个样子的。
经他这样子的折腾,把河西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哄”来了,七八个鼓手也来了,看他没钱没人手,都情愿白帮他的忙,因为他素日里不惹人讨厌,是个红火人。就原班人伙为他吹起“得胜曲”来。苏三得意地说:“看我的朋友都来啦,用不着我忙了。”
看红火的人,院里挤满了,大门外挤满了,房上以及房前院后早人山人海的。苏三见河西,河东的人都来看他和长妹的新婚来。就想:“我苏三也盼来了翻身的这一天。因为长大成人的男人谁也得娶个媳妇。没媳妇就不成人家,没儿没女还不绝后吗?人嘛,有钱没钱都要娶个媳妇。
“有了,有了,我有了媳妇啦。”他高兴了,高兴得跳起来,哈哈地笑了起来,在场的邻居,河东河西的老熟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地大笑起来。人们像台前的观众看戏一样,拥挤着要看今日的新郎。
苏三见人们拥挤着看他,他把今日穿的一身海兰的新衣拍了拍,他想:“哈哈,当新女婿就得穿点新衣裳哩,看我今天变了,我穿了结婚的礼服像个新女婿,很漂亮,人们就很羡慕我的嘛,哈哈。”他更得意了。
家里挤满了人,是看新媳妇来,可是长梅把被子包在头上不让人看。人们只见被子下的头一动一动的,像是抽抽搭搭地哭。让人们纷纷议论——有的说长梅后悔了,有的说她饿了。苏三听人们暗地里吵吵说新媳妇哭哩,他就挤进家里说:“长妹,长妹,你大气点!人们都来看媳妇啦,你把头包着睡大觉哩——你别怕人看啊,到明天谁还来看你?不是吗?唉,我命赖呀……”他说完流了眼泪,他说他娶了个不跟心的女人。
长梅不知她在想啥?她知道。观众们笑啥哩?观众知道。观众们一股劲嘻嘻哈哈地在笑,笑……苏三也陪着他们笑,他以为笑总比哭好得多哩,他说:“我娶媳妇,你们也为我高兴哩,乡亲们笑吧,今天是个笑的日子,咱们吹乐器,响麻炮……就是为红火,为笑哩。人嘛,活一辈子只能娶一次媳妇,翻一次身,热热闹闹笑这一场是难得的事啊!”他也咯咯陪着人们笑了。人们知道苏三不会做饭,就逗他说“开饭啦!”他一听做饭二字,连忙回答说:“嗨嗨,你们说啥哩?”他见没人回答,就说:“没饭,没饭,我不会做饭。如我会做饭还不娶她哩!我和她早商量好:她给我做饭,缝衣,我给她种地,家里做些零碎。”观众们又是哄堂大笑。
没有不散的筵席,看客都走了。新郎、新娘入了喜房不提。
春天来了,苏三连长梅的土地足够十多亩,自己没耕畜,与郝白、江国合成一个组,取长补短,互相帮助。一犋耕畜满能种下三家的土地。苏三掌犁,郝白抓粪下种,江国在地里打杂,是很棒的一个春播小组,叫做三人组。
过去这三个人都是没女人的汉子,今年都成了家,光景过得兴盛,起劲。一到中午江国就让苏三回家,因为长梅不给他送饭。只能回家去吃。
苏三刚回去,玉兰,二姨太相跟啦呱着早早送上饭来。
“今儿播种啥哩?”玉兰问江国。
“莜麦!”江国边掏草料边说,“你爱吃莜面就多种点嘛。”
江国、郝白把牲畜喂上,他们习惯性地分别各找各的窝风避尘湾湾、渠渠,吃中午饭了。
“玉兰啊你真好,数你送饭早早的。”江国一边吃着莜麦筒筒炒粉条,一边伸手抚摸着她的绵手手。
玉兰抓住他的手,用手绢擦着他手上的泥土;笑着,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说:“你们少干点,多花些工夫就够了,别拼命地干呀。哥呀,你太累了,我怕你饿了,惦记着你哩。”她说完伸手拢着被风吹散的头发。
“玉兰,自娶了你,我母亲就没病了,你看看她那高兴的劲儿。”他矜持地说。“我说得是实话吗?”
“婆母她的性格要强,她怕我累坏,她要给你送饭哩,但我不让,我想来呢。因为我在娘家就是个出地干活的。”
“你怕累着了母亲?要不就是怕我少做了营生?”他看着她说。“娶了你,多了一张嘴,你不干,只得我去拼命呢。”
“你才说得不对呢!我是——”她又补充说:“我——”
“你是啥?”他揉着她的胳膊说,“嗯?说呀!”
玉兰哧哧地笑着说:“你非要开我的玩笑,逼我的话,我呀,我是来看你的,见了你我的心儿像开了花。有了这花我就心满意足了。”她笑着,两眼端详着他。
“玉兰,你我心上的花是咱俩共同栽培的。是你的也是我的。是心心相印心心相连而又永不凋零的花儿。”
他俩拥抱了……郝秀才对新社会的新夫妇说:“爱是激励,爱是力量,爱是相互提携,而爱也是携手共进,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操,因为它是精神上的享受。真正的爱情能经得起重重艰难的打击。”
晚上收工回家。苏三拿起锹儿,只见生虎在屋里跟长梅在笑。于是他用铁锹使劲铲去那个不要脸的野草野花。他看得清楚,有的是墙角墙根生,有的是墙外窜进来的。枝枝蔓蔓叶叶……是那样不要脸。
他又瞅见厕所旯旮那棵老杨树半腰生着块树瘤子快要枯死的枝梢上,吊着稀疏一片片的树叶,蔫黄无力地像深秋的枯枝枯叶,片片地降落了下来。苏三唉了声,取块破布把那块瘤子周围没皮的树杆裹住,自言自语说,“人活脸树活皮哩,没脸没皮的东西完了完了,完了的。”
他把堂门吱地启开,进了自己的房间。冰冷的炕上放着碗凉了的米汤,还有几颗歪嘴子麻山药。他知道是长妹要他吃的晚饭。他饿了,连炕也没上把些没皮的山药咽进了肚里,把碗稀饭咕咕一气喝完。因为过去他不会做饭,饿惯了,喝碗冷饭也比饿肚好。他把碗箸往后一推,拉了张被子埋头睡了,一会儿就呼噜了起来。很明显:无事人睡得是安然觉。
半夜时分他醒了,长妹和生虎虽已睡下,但是他们睡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地笑着。苏三听着听着就心亮了。听得出来,长妹笑得够甜够美的,像似新婚夫妇入洞房似的,忘了睡觉。是那么高兴,那么幸福,那么甜蜜。于是他也高兴了起来。他笑了,咯咯笑出了声。他笑长妹给家里招来了很多的野男人。白天有,夜晚也有。有说有笑够红火的。他打光棍那些日子里,白天夜晚出来进去一个人,家里院内是那样的寂静而又空荡荡。偶有几声凄厉的老鼠叫和蚊子呜,划破了死沉的沉闷。苏三高声地叫起来,笑起来……
“长妹!你们光玩不点灯儿,闪深踏浅的,能笑美吗?咱们家里有的是油,别怕费,把灯点起来,两人好好地笑。我这个人一生最爱红火,且更爱笑声笑语。你们笑得太美太好听啦,比唱大戏的还好听哩。”
苏三也爱管闲事,他索性爬起来,走过西间长梅屋里,亲自给把豆油灯点起来。见生虎和长梅两人盖着一张被子,就关心地说:“人常说人家人家,家里人多点才算个人家哩,嘻笑把火的多好。”他爬起来开门去了西屋,说:“唉,看看你们俩,大热的天不嫌热吗?咱家有的是被子,各盖一张多好。唉,唉唉,受罪人是天生的。长妹、生虎,看你俩头上的汗儿,像似水洗过一样的,是自找苦吃。”
长梅觉得很不好意思,然而又觉得他是个傻瓜;而自己又如此的欺人,等等,就百感交集地嗫嚅着装了个哑巴。
二日早晨苏三早早起来,磨回了面,担了几担水,扫了院。可长梅和生虎还甜睡着。那生虎却把屁股撅出被子外了。好心的苏三关心地把长梅身上多余的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他自言自语地说:“唉唉,我活了三十有余啦,从没见过你们俩,忘了睡觉。好好睡吧,一夜没睡。唉……”他关心地长唉了声。他一转身把盆里的稀粥,笼里的干饭吃了一顿就出地锄苗去了。说实在的,因他娶了女人,用他的话说,有了家口,他走着,唱着山歌:
苏三呀娶了长妹,多美的妻呀,
家里呀笑声朗朗,够红火啦。
出地去锄起苗来,多么高兴呀!
家里头有你看门,像个人家啦……
“好啊!再来一套!”江国、郝白在分河畔迎着了他,拍手叫好。因为他独创的自由唱腔是那么抑扬顿挫而又婉转。苏三笑着说:“哈哈,“哪里,哪里,我是自己唱,自己听哩。管他好听与不好听,自己乐意就行哩。哈,你们做啥去呢?”他笑哈哈地问他俩。江国说是去村委会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