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收拾着饭具唉了声,“天下一样是黑的社会,战乱的年代,老百姓无法生存。有啥办法呢?”多心而机智的她一转念:“二叔,天要渐渐地冷起来,我们娃娃女人靠打工干活,此村能不能糊口渡日呢?”
王二叔一时没有作出答复。他抓了抓头,迟疑地说:“试试吧,按说此村虽是山区,还算是较好的村子,只要有苦力,不愁没处干,大钱挣不了,糊口还没问题。”
二小子捂着王爷爷的嘴不让他说话。二叔把他抱起来,他乖乖地坐在他的怀里,微微笑了笑,一连声叫爷爷要他走走。她说:“好大叔哩,我看您是个好人,请救救我们一家四口吧,我们不愿走了,找个住处,暂时有归宿,麻烦您提供个方便,行吗?”她说完看了看丈夫,只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别发愁,没事儿,能帮就帮嘛,别多心,都是穷人呀,还有啥二意哩?团结起来嘛。”他说着又抽起了旱烟,不住地吸溜着烟,把烟气咽进肚里,从鼻孔里一股股地冒了出来,“帮个忙,提供个方便是理所当然的。我有两间偏房哩,你们住上吧,炕儿、锅、灶都有,待会就去。房子不算好,但总比这破庙强得多哩。”他说完,上下打量了她丈夫一眼,“看样子是个好受苦人,敦敦实实的,对吗?”
“没错儿,大叔,”她说,“他啥活都能干,而且干得很好——他有力气,不怕苦,而又老实巴结,样样活计都干得很潇洒。这个您放心,谁也哄不了谁,一干就会知道的。”她介绍说。“大叔,哪家佣上他算是走运呢。”
此时此刻,孩子爸突然说话了,这是他第一次跟二叔说话:
“大叔,请您放心,抹不得您脸上黑,搭救搭救吧。”他微微一笑看着那位大叔说。
“好,你们如愿在就在吧,这世道别乱跑了,跑到哪里也没有二样。天冷了,娃娃女人的,住上我那几间破房,姑且着过吧。”他说完就出去了。刚走出庙外又返回来,说:“我先回去,一会儿你们领着孩子们去,我在等着你们,嗯?”
“谢谢您。”孩子妈笑着送出他去说:“我们一会儿就去啦。”这里的人们冬天穿着重重的毛毡靴子,戴着厚厚而形似瓜壳的紫色毡帽,羊皮紧身皮袄——古人传下来的三件宝。这些靴、帽、皮袄看起来笨重不雅,然而却是庄户人年代已久的沿用。二叔一到天冷就穿这几件宝来。
王二老汉上过几年冬学(闲季节)。他的人品好,威望高,村里男女老幼都很尊敬他,跟他处过事的人从不提名唤字,称他“王二哥”、“王二叔”、“王二爷”……他有老伴,一个儿子,全家三口人,住着低矮的两间正房、三间南房,还算是一座孤独的小院落。
他把收留逃难人的事跟老伴一说,老伴不但没提出反对意见,而且既同情又满意。他说他们一家四口立即就要来哩。老俩口忙给打扫屋子:搬掉杂物,扫了灰尘,安装起风匣,还配备了锅、笼、碗筷……日用的炊具一应俱全。
“你快出来,客人来了!”王二叔嘿嘿笑着,将老伴唤出大门来。四个逃难人高高兴兴地来了。王二婶忙迎出去。只见她衣着朴素,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白净的脸庞,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笑窝儿。粗而黑的独根辫子,从脑后绕过肩头,垂到胸前。
她穿着青鞋、白袜一尘未染。二婶瞅了又瞅,竟把一双眼瞅腻了。心想:“好,成天风里来,雨里去,怎会这样的干净利落呢?还见她那窈窕优美的身材,将永远凝聚在人们的心底里。她留给人们的印象:从容大方,主动地和陌生人攀谈是那么和蔼而又亲切,善于交际,以及饱经世故,社会经历较广的稳健举止,引起了人们的观注。而她又是有谋有略又有胆量的女士。
“哎呀!多好的媳妇儿,你叫啥名字,多大岁数啦?”
她如实地作了回答。二婶拉着老二的手边走边说:“哦,我看你很年轻。唉,这社会乱混混的,有啥办法呢。”她说着,摇着头(老年病),迈着小脚(缠脚)把他们一家领回偏屋里,要他们上炕休息。年纪近六十高龄的二婶虽没有文化,然而凭着她风尘岁月的经历,金枝细细观察,从对方的步态、谈吐,一说话就笑的温和脾气,以及昂首挺胸的起态……足以说明她是一个细心谨慎而大胆敢作敢为,品质优良,作风正派又忠诚朴素……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中华女性。
“俺家虽不怎么好,但也宽宽的,挺暖和。那破庙不是咱住的地方。”她边忙边扭回头来跟金枝拉家常。“出门人多受罪,好歹也得个安宿之处呢。”她说,“住宿是人之日需的条件。”
“好家,好家。”金枝跨在炕沿边儿笑着说:“我们有幸运才能落到您家里。人嘛不该死总有贵人搭救呢,我们够幸运的。两个娃早脱鞋上了炕挨着坐在炕头上。他爸见王二叔赶着两头驴秋耕去,他就跟了去。他接过二叔扛着重重的弯弯犁,一前一后顺着河边小路去了。
“嘿,你叫啥名儿,看我多粗心,几天了,还没问你姓名哩。”
“我没有固定的名字,就叫化子吧,”他笑着说,名符其实的。“不要叫那名儿,那是人们最忌讳的。”二叔深知他隐了姓名。“行哩,我是逃难的,名符其实嘛。这名字别人不叫,不会犯重名的。”他说完哧哧笑了。
“二叔,这条河就叫分河吗?”化子指着那河水看着他问。“是,叫分河。”说完他又指着铁架山说,“它发源于那山的顶峰、半腰和山根底……汇合起来叫三溪河。由北向南折转西流。把树林村自然分成河东、河西。化子说:“烟向高处升,水往低处流,”高高的山峰怎会有水呢?二叔说与人体的血液一样,头部不会没有血液。他又说,“谁也说不准,也没有人为此事做过考究,只是我个人的认识罢了。”
穿过分河,便是河东。这里有一座新建的四合头庙院。二叔说:“这是李小狗搜刮民财新建的庙宇。”又指着铁架山说:“那山系,山脚顺溜溜延伸至河东。”他伸手指着那山脉说,“风水先生李二说,这山脉是条‘龙脉’,叫‘富贵龙’。河东的富户就富在龙脉的‘理’上。传代接辈的大富户——李小狗把山脚下的破庙拆掉,建造了这座庞大的新庙,叫‘老爷庙’。”
化子不声不响听着二叔的介绍。二叔把犁放下,把驴儿拴在路旁一棵小树上,领他进了庙院。只见庙宇所有的房间红墙黄瓦高大雄伟。正殿五间,偏房各配了五间,共计二十间,组成了成套的四合头庙堂。砖木结构起脊形状,屋脊顶端的两头设有龙头。门窗五彩斑斓耀眼夺目。正殿里花色的泥塑神象栩栩如生;东西厢房住着信神的神汉;南排除了两边各一间的单间外,中间的掏空大间是戏台。二叔说,每年农历的九月十五定期唱敬神戏哩。
化子流连忘返,二叔催他走,他说:“那鲜艳的对联像是刚唱完戏的?”他正要回答,却打了几个喷嚏。”“你说错了,戏子还没来哩。”他嘿嘿了几声,“五天的戏日里,邻村的男女老幼不但都来看戏,而且还带些自编的箩筐、簸箕、篓子;自产的果儿梨的;贩些衣服、鞋、帽、水烟、布匹……街道两旁摆得满满的,人们随心所愿地可挑选自家所用的东西。”
南来的、北往的,穿红的、挂绿的,整个河东熙熙攘攘,红火极了。
主管唱戏的当然是村长李小狗和副村长郝三。至于跑腿的,少不了李小狗的总管——李二和他的奶哥严成(李二代表富户,严成代表河西的穷人)老汉。
这座庙有两个大门。二叔和化子从偏西门进来,要从南大门出去。一出庙门,一伙人正喊着哼唷哼唷的号子:
王二叔走过来啊!
请你们别看他呀!
大伙再使把劲啊!
石狮就滚上去啦!
庙门的左右两侧已做好了墩石狮的石雕基座。十几个后生汗流满面地正使劲往上滚呢。
二尺多高的石雕基座,用石块与地面已垫成漫平坡度。他们用滚木、粗麻绳拉呀,滚呀,每移动一寸要费很大力气和长时间。他见化子看了轻藐的笑了笑,二叔理解他的笑意,也希望他露一手好出人头地,显显远来客的威名。但他又不敢完全相信,他竟会将千斤石狮搬起来?除非是得了神力,一旦夸了海口搬不去,何不就洒了醋呢。
然而二叔总是二心不定,就捅了他把,压低声音说:“化子,你真的可搬起那玩儿?说实话呀,别夸海口。化子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二叔还不放心,低头不语。暗暗地思忖:“听人们说过,上古时的好汉力举千斤,但毕竟是传说,或小说里的虚构——因为耳闻不是目睹。而在场的李小狗一见化子和二叔的模样,就暗地打了主意,要通过打赌去实现他的梦想。他以为尽管他的力气大,也不会将这千斤重的石狮搬得动。他想了又想,长时间没说话。
“化子,听人们说你的膂力非凡,你敢不敢与我姓李的来打赌?”李小狗居然使尽方法要收留老树一家,给他白干。化子清楚他的意思,故装没有听着,跟二叔拉着家长。“说话!你是个哑子?”李小狗以为化子没胆量,就迈着方步走到他身边,把要打赌的事儿详细地说了遍。那些壮士们也七嘴八舌的添言了,有的说服他试试看,有的用激将法,干脆说他没本事,还有的……
化子看这出戏有文章可做,还是故装不语,要李小狗放大赌资,再跟他交谈不迟。他装模作样,摸摸那石师,闭上眼去。二叔呢,只是听与看而不表态,那伙壮士心急火燎在等待。年轻的郝白激他说:“李掌柜,赌资太少,人家看不起那二十块呀,加大五倍——大洋一百。”
“他输了怎办?”李小狗瞅着郝白说。众壮士七嘴八舌说:“输了他两口子给您白当一年长工。”壮士们的提议正符合小狗的心意。他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儿。既得了美人,又有干活的长工。但他又一想是王二叔的朋友,须得他作主并做中间人才可行。他想在心里说在口中:
“王二叔,虽赌资大,可我李小狗不怕输,但必须中间人是你,我姓李的才信得过哩。”他瞅着二叔,等他的回答。在场的众壮士同时拍手欢迎让二叔当担保。二叔显然还是替化子担忧,一旦输了怎么办呢?而化子给二叔使了个眼色,还暗暗点了点头,要他放心。
二叔有主意了,他认为出门在外的他……多好呢?就说“李村长,你既然要我做中间证人,也就是保人,我要提出我的意见来,让你去考虑。”
“说吧,我听听。”李小狗说。“二叔快说呀,别耽误时间啦。他两人干一年,应挣工资多少?”二叔两眼盯着他而去问。李小狗低头想了想,说是顶多三百块(男二百,女一百),二叔说:“那赌资就应该是三百,一百不沾呀。并把钱缴到我手中。郝白说挺合理。众壮士也说输与赢赌资相同太合理了。但小狗迟疑了,他又上下打量了化子,暗自想:“他呀……”突然说:“二叔,三百就三百呗。但须我提前言定:“凑乎地抱上去不行,必须干得利索呀。”他走到二叔跟前,吹毛求疵地说。
李小狗取来现洋缴给了二叔。但化子还在人群中转着圈子,说;“你还磨蹭屁呢!”李小狗以为化子不敢打赌了,就放肆地去骂他。“会磨蹭出钱的吗?”
化子向西北方向走了数步,背着人群整了整衣扣,站在那儿稳如铁塔。他咬牙屏气地神形并用“嗨”!随着喊声两肢同时出击;“喝”!猛收两肢。这震天动地势如打雷的呼喊声,周围树上的麻雀被惊飞。几条家犬被惊得夹着尾巴狺狺直叫,而破屋上的瓦也被震了下来;在场的人被震得没了反映,几个在这儿玩耍的孩子哭着跑回了家中。化子呢,他涨着关公脸,迈着“嗵嗵”震耳欲胧的步子,说:“观众请注意!”又说:“二叔!咱们发财啦。”他说完弯腰抓住那石狮的两腿,一直腰,“呼”地把它举起来。
“好!好啊!”壮士们欢呼着,鼓掌雷呜,经久不息。两只石狮搁上了基座去,壮士及看热闹的观众们还在叫好。他们拍麻了手掌。赞他,说他得了神力——他们很尊敬他了,而将他围了起来。二叔高兴地替他说话了:“各位乡亲们、朋友们,他虽是远来的难人,但是,他是我的好朋友。”郝秀才又二次与他会面,跟他亲切谈论起来。赞他是大力士,赞他是非凡之人。也赞他是活神仙。只有李小狗低着头不知在想啥。
化子与李小狗打赌,力举千斤——搬放石狮子的事,顿时传遍了全村。人们纷纷在议论:有的说他是唐朝名门——薛家的后代;有的说他是玉皇大帝之大将——哪吒二郎的化身,也有的说他是隐居深山,硬功夫过人的修道士……然而议论归议论,毕竟还是众说纷云,定不下来——因为隔山隔岑不远千里,谁愿把它当做大事去认真查证呢?
为此事有人向化子问起过,他说西天玉帝为了横扫世上恶人,亲自赐予他的神力。此言是真是假,则只有化子自己清楚。
化子进了家,只见行李打着卷儿垛在炕的一角。两个孩子乖乖地还在一起挨着坐。两间南房虽不宽,却还占得开。白白的墙壁,炕上铺着崭新的苇蓆。米罈罈、面缸缸、油瓶瓶……应有的尽有。只见金枝已饭熟了。她那憔悴的脸庞,红肿的眼皮,有神的眼眸,增添了些许乐滋滋的喜色和笑容。他的心霎时也有所高兴。
“给二叔耕完啦?”金枝端上黄色的玉米窝头,有几个较大的山蛋。“早完了,跟着二叔在街上呆了会儿。”他边吃边说。
“二婶说村里要唱戏啦。咱们来的不迟不早,赶上看戏啦。每年都唱,是敬神戏。称庙会。”丈夫说。
“妈!咱有家了,今晚不去庙里,我怕鬼。”是老二说。他们正吃饭时,只见王二叔进来,自然流露了关心的神态,“化子,”他边说边点了旱烟,用心地抽起来,“你们好好歇缓歇缓吧,我要上场里去,你别去啦。嗯,行了多日路子,太累了。”说完,他开门出去了。化子把那些“圆”的拿出来,并跟她详细说了圆的来历。她高兴极了,当即“唰唰”地检察过,“俗话说得好:‘好汉下海还可找到一块干地呢,’我娘们跟上你总不会饿死冻死呀。”她高兴地过着数儿。俩个娃要拿去玩,她忙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