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是个胆小人,她的头发都站了起来。但她为给孩子们壮胆,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假话。她对飞去的鸟儿生了疑:是它快出去?还是要她娘们快走?她想不通。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害怕,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那群麻雀“哄”得飞去,又“哄”得飞来,落在椽檀缝隙,钻出钻进,嘎嘎吵着,跳着。妈妈此时此刻像个哑巴,孩子们惊呆了,但他一声不吭地折腾着草铺,生着篝火。“妈妈怕呀,走吧。我要找爸去。”老二闭着眼哭着、叫着,紧紧抱着妈的腿不放。她把他搂在怀里,用长棍捅旺了火,翻腾烤着玉米馍馍,莜麦饺饺。由于她心不在焉,把些熟食考焦了,妈妈给分了份。
夜静了,静得连窗纸被风吹得声音也听得清清的。风儿从没窗纸的窗孔吹来,篝火又红又旺,庙里如同白昼。老大瞅见台座上排站着一群泥塑,栩栩如生,它们都睁着狰狞眼儿,青面獠牙,黑胡扇胸。小鬼更吓人,瞪眼怒目,一手刑具,一手拿着锁链欲欲在动。这瘆人的阵势,唬得娃娃女人浑身阵阵发麻。
金枝盼回了丈夫,惊恐、惶惶不安的心理总算缓和、平衡了许多。丈夫搁下给孩子们讨来的熟食,不声不响地靠着泥塑躺着,眨眼功夫进入了甜蜜的睡乡。
“别怕,是泥塑不吃人。”妈妈给孩子们解释,谁知解释无用,老大扭头掉脸,老二惊哭不已。妈妈很恐惶,她尽管知道是泥塑,但却疑心鬼魂附体,就硬着头皮,把孩子安顿睡下,想叫醒孩子爸,给她仗仗胆。可任凭她又推又扶,可他还是睡着死死的,看样子就是把他抬到院里去,也像似不会醒过来。她以为他太累了,就强着精神大胆地去消除自己思想里的鬼怪。于是她振作起精神,用劲干咳了声:
我是玉皇,
我要下凡,
杀绝小鬼,
活捉阎王。
是灵验的,她这一着,思想里的鬼怪被驱逐了,心里不害怕了,心态也平衡了许多。但是,她尽管身体疲累,骨架酸痛,刚进入睡乡的她,忽然,呼天喊地的大风从西北方向刮来,卷着凄苦沉闷和令人痛心的消息,飞过千山万岭,越过辽阔的平原,敲着千家万户的门窗,告诉他们:
起来!起来!受苦受难的人们……
爸爸被大风惊醒了,他的心随着狂风的吼叫,咚咚地跳着,他顿时不安地急躁起来,站在那儿,从窗孔向外望去,被无情的风沙打得缩回了头。他想:“延安——共产党……”他又想:“我父亲说过,只有在困难和挫折面前付出高昂代价的人,才有希望领略明媚的阳光。
他慢悠悠地走到贤妻金枝的面前推了她把,高声地叫:“金枝,金枝,天亮了,快起来赶路吧。”金枝从朦胧中听着丈夫还是那个老主意,忙坐起来,语重心长地劝他,“陕北延安远隔千里,天渐渐地冷了,拖小带幼,爬山涉水。别太心急,心急能办事吗?天明了再拿主意也不迟。”她那复杂的心情,霎时——她的声音也哽了。她说:“人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咱们心上长牙,有志气,有决心,国恨家仇是不难报的,一定会报的。她以为陕北是共产党、八路军的根据地,不久的将来,树林村必定要建立革命根据地——日寇被赶跑了,河北、山西以及整个中国的国土,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是中国人民自己的。”
丈夫不言语了,但他的思想虽然坚定没有变,但此时他也认为金枝说得对,而且说得很及时,天冷了,携家带眷……
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妻子——他没有说什么,什么也不说了。只听得无情的冷风越刮越大。他走过去再次向窗外望了,整个中国的国土全是黑鸦鸦的,山山水水一片灰暗。残草、枯木颠波嚎啕,鸡狗仿佛缩着脖子忍寒挨冻。他惨淡地一笑,觉得自己的遭遇如此地残酷无情!天地也不留人了。他在不宽的庙堂里踱起步来,一脚下去,是那么沉重而有力,古式木制的天花板,发出震耳的声音。
他弯腰摸了摸两个睡在冷地上的儿子,心像刀子捅似的,浑身哆嗦起来。于是忙脱下一件上衣,垫在孩子们的身下。从不流眼泪的他,这时却像断了线的银珠儿,泪水洒落在儿子的脸上、头上和身上。他弯腰给他盖了件破上衣,暗自想:“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唉,你跟上我太苦了。苦吧,有啥办法呢?只要老天不按头,总有一日会站起来的。”他又想:“……苦难造就人呢……”
他认为所遭如此的下场是势逼的,是大气候。他蹲在她的身旁,闭着眼儿静静地沉思起来:“从没想到我会落到这个地步……看起来,尘世上人生难,人生的道路不平坦,什么的苦难、灾难和罹难等等,纵然是常有的,也不可着怕——没用,“天塌大家死嘛”;然而他不服——不服——永远不服——为报仇雪恨,他要拼去,一拼再拼——坚决拼到底。此时此刻,他满腔的热血在沸腾,满肚的怨气在冲击,他竟义无反顾,要赴汤蹈火……然而他又深知凭感情运事不符合事实的存在,不符合客观规律,心急有什么用呢?因而他的思想情绪复杂而不安,心烦意乱地长叹而发呆,沉默不语。“怎么办呢?”他又想。
他站起来慢慢走到门边,只见天麻麻亮起来,庙院里有轻轻行走的踪声伴着吱吱怪叫,让人听了害怕。他“吭”地高声了——是自己给自己壮胆罢了。
在朦胧的晨曦中,篝火的余烬早已熄灭。大自然的光怪陆离、千姿百态的高原村庄,原野里的山山水水,隐隐约约地呈现出来。那些为了糊口的农夫背着自编的箩筐,早早地去了租种地主的田地里忙碌个不停,他们说一年的庄稼须二年当。
鸟儿早在愉快地歌唱,群群伙伙的乌鸦在聒噪,它们鼓着笨重的翅膀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
“金枝,”他叫,“天亮了,我要上村里去。”说完他匆匆走了。金枝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他丈夫已出去了。只见群雀在窗棂上叽叽跳出跳进在啼啭。但它们也发现今日的庙宇不一般,觉得他们来这儿投宿是怪事,“为啥?为啥……”雀见人怪,而从不同居的人对雀难道不怪吗?
“看啊!妈妈!”是老大用手指指着墙旮旯尖叫。她抬头看去,群雀纷飞,房梁上横着条粗粗的长蛇。它张着大嘴要吃掉一只麻雀。那麻雀的两翅,像电扇似的,只转而难离,眼看要钻往蛇的的肚里。金枝捡砖块击去,那蛇忙钻了洞。麻雀逃走了,杳如黄鹤。从此,莺啼鸟啭的庙院销声匿迹了。
李小狗早晨起来绕分河边漫步,只见那难人从王二叔家出来,心里有种难说的滋味——贪财贪色的复杂心情捉弄着他。“要长期居住了,没错儿,多好呢。”他想。于是他向庙宇走去。
丈夫端着窝头推门进来,那两个娃拍着小手叫着:“多好呀,妈妈,爸端回饭来了!吃饭!”
孩子们围着吃饭了。妈妈正给分份吃,忽然,人模鬼样的李小狗,满脸堆了奸笑,站在金枝面前,百般地啰嗦、唠叨,去纠缠,去诱骗。他说:“吃饭住房在内,两人年工钱(十二个月)三百,同意吗?”
金枝与丈夫都没表态,像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在吃饭。他呢,还是没皮没脸地转着滑溜溜的黑豆眼,期待着金枝和丈夫的答应。可聪明的他俩,早看出他不怀好意就不理他。金枝阴着脸,只是关心着两个孩子如何吃好喝好。
而她丈夫毕竟是大男子,他放下饭箸说:“您别说了,我们清楚了,请您别着急!能不能在此地定居,我们还没有定下来,抗不抗长工,我们更没那个打算。到时候再谈吧。”
“我们村算是个好村子,是周围百里挂上号的肥地方,除了这村再没这村,住了这店再没这店。安下心来吧,我是大村长,只有我说了算。”他说完嘿嘿笑了。
小狗见孩子爸浓眉大眼,身子骨敦敦实实,站如铁塔,坐如石狮。又见他将一个玉米窝头两口吃掉,不嚼便咽在肚子里。小狗见了暗暗吃惊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他总要审点清楚明白,于是他要孩子爸站起来走走看。
而他呢,振作精神站起来,绕地走了几圈,脚步声“嗵嗵”,大地震得微微发抖,而地上灰尘飞了满屋,像是汽车驶过似的,人们都捂鼻子遮眼。李小狗呢,受惊若狂,他无声地愣着,内心有点不安起来,什么的惊奇、妒嫉、害怕……连骨头缝里也火辣辣地酥软起来。他搭讪着说了些附和好听的话,又说:“行啊!是条汉子,正合我意。”
金枝用眼角睥睨了小狗眼,他的种种怪癖使她好笑,暗暗嗤之以鼻,对丈夫使了个眼色:“吃饭!为啥要闲费那些无用之力呢?”
金枝说她丈夫向来不多说话,他的话早在腹中打好了底稿,字斟句酌,是响当当的语言。他的膂力出众,他的个子有一米七五左右,胖而威武的他,算是仪表堂堂的儿男。他的胆略过人,他那虔诚的神气令人愉快,也让人赞叹不已,仿佛他还有一种超越人生的洞察力。
忽然,王二叔提着大烟袋进来。金枝忙站起来,热情地打了招呼,寒暄起家常。二叔给她的印象和善可敬。他瘦麻条条的身材,微微一笑,是那么自然,那么感人,那么温和。她与二叔见面虽不那么多,但她是很喜欢二叔的。内心的喜悦浮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笑窝儿时隐时现,欢迎着他。为他的长寿而庆兴。她说:“您好,二叔。”金枝满腔热情地问,并让出空地要他去站。“嗯,好。可是你们……”
“我们也好,这社会活一天算一天吧,朝不保夕啊!”金枝从庙门前的河里盛回些水,洗着碗说。
李小狗见没人与他说话,扫兴而不好意思地开门扔崩地溜去。金枝以白眼盯着他的后背,算是收场。
“爷爷!树林村有多多的喜鹊,多多的瀑布,河水清清的,哗啦啦响……”是老大蹲在爷爷的怀里,抓着他的手说。
“乖乖几岁啦,属啥的,说给爷爷。”二叔亲着他说。
“爷,我六岁,属小猪猪的。弟三岁,是条小龙龙!”
“二叔,我们昨天来时在村边遇着一位老儒夫,口里念念有诗,村里有没有此人?”她关切地问。
“有。瘦瘦的高高的个儿,衣着长袍干净利落,头戴礼帽儿,白胡子,对吗?”他祥细地介绍说。
“是啊,就是这么个模样儿。”他说完掏出旱烟锅抽起烟来。“他姓郝,人们称他郝秀才哩。他父亲地多钱也多。而他呢,把父亲的遗产已卖光卖尽,现在很穷,人们又称他穷秀才。”而那“穷秀才之所以贫寒,是他不以‘财’为目的,他酷爱贪文、讲道、追理,也关心世事,嘲弄邪恶,怜悯穷人而又不满社会。所以村里人们很敬重他。”
郝秀才的所谓爱好,乐趣在书中,而不在富贵和酒色之中。因为读书越多,越要追求那种充实,提高,积极向上,苦学、苦练,也追求人生——人类的发展方向。
他的一生中,除了学文,阅读史书,还考察人类,探讨社会。他同情穷人——因为穷人是无故受苦受难的人。
金枝问:“他知前予后是怎么回事呢?”
“他经过观察,分析——他精通历史,通过总结前人,可懂些规律嘛……”他自幼撰写诗文,只愿为民而写。其心志和夙愿——一直未改初衷,令人折服。
他任何时候是平心静气,从容不迫。而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说话慢条斯理。要说他看东西时,总是把脸凑得很近,用细长的手指把眼镜扶正,眯缝着眼去盯。
二叔掏出旱烟袋来,挖了老一阵装满了烟斗,“咔咔”用火镰、火石相撞了几下,把着火的棉毛放在烟斗中,叭哒叭哒地抽了起来。青蓝色的烟丝转着圈儿悠悠腾入空间。
“你们年轻轻的,为何千里迢迢,拖小带幼来山西哩?”
孩子爸没吭声。金枝呢,她真不愿意提起那些伤心的往事儿,但又觉得对不起那好心的王二叔。于是就躇踌起来,转弯摸角地说,“我那丈夫像是哑巴,但他会说话;像个傻子,他又很聪明;然而他总是不多说话——是他的个性。
她说着,给儿子盛了小米粥,从衣口袋里掏出些咸盐来,“二叔!地主呀,恶霸呀,反动派呀,日寇也侵入了,所有这些统统是我们的敌人,穷人怎么能生存下去呢?
“共产党——”她机警地看了丈夫眼,见他使了个眼色,就把要说得话咽了回去,没说出来。忙转了话题——二叔呀,我们从地理上得知,黄土高原的山西是个好地方,名不虚传啊!人口稀少,土地多而肥沃,穷人能生存……我呀,非常喜爱这个地方:山青水秀,空气清新……
人们传说树林村是依山傍林而得名。顺着山势的走向,往北十多公里的山尾,五大峪口相距不等,参差不齐而并排。郝秀才说,明代洪武十二年编纂的《太原志》和万历《繁峙志》记载,由西向东的马岚口、如越口、小石口……五大峪口属繁峙所辖,与应州交界……为了防贼,嘉靖时二十三年由巡检司添设游击(参将),二十六年增设守备防御。长年派兵三千把守。
由于连年战争,万历十五年全县仅有四百六十九户,七千九百七十人,分居在县城、平川和丘陵地带。他从坟碑、庙碑考究过,铁架山周围的村庄大多是明末清初开辟。二叔一字一板地介绍说:“这里是恒山地带,西靠雁门关,南临平型关,地形险要。从古到今是军事相争之要地。战争频繁,一战就是数年。至今山上的战壕、明沟、暗洞,比比皆是。前些年间,东北的奉军,山西的晋军,还有国民军,在这里激战半年。战死者,枪炮、弹药,漫山遍野铺了一层。”他叭叭磕去了旱烟灰,继续抽着,也继续往下说:“我们清楚地认识到,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近几年来虽没有打起大仗来,但大战的可能性依然存在。闫匪军衙门里的老爷们苛捐杂税,伤人大厉害,抓壮丁,派军粮成了家常便饭;加之地主、富翁的盘剥,穷苦的庄户人无法活下去。”他说完把旱烟袋往裤带上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