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刚出街头,他就追上去了。表叔厉声唬他了,并把他一推一推,直推回家去。这时的他还是不服气,暗暗观着表叔的脸色。他见表叔不生气了,看着他低声说:“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意。”又说:“表叔,放牛不跟干活一样,只要能走动就行哩。”
“我清楚,枝儿,只要你有这个心意就好了。作官还不使病人哩。你如果不是重病缠身,是不会坐下来——我也不让你坐,因为表叔的光景虽穷,但比你家强得多哩。”
姑奶要表叔走,他忙出去了。小枝认定姑奶又不让去。“呜——!”他哭了,他说他不愿坐在家里,让表叔长时间去替他干。因为他清楚表叔也在穷忙,不能再眈误他的时间。姑奶奶见娃子多心,就动感情地去安慰他,就拉着他的手,“枝儿,你别说,别哭,我……”她两眼湿润了。
小枝泪如滚豆,姑奶怎能不掉泪呢?她扯起自己的衣襟,给枝儿拭着泪水,给他解释,要他早上帮表叔从圈里把牛送出坡去,晚上接回来。白天继续休息养病,多休息几天,病就不会反复。小枝勉强地答应了下来。
二日吃过早饭,小枝帮表叔把群牛送上坡去,在返回的路上,他因疲累就躺在路旁板石上睡着了。就去探望他最想念的小弟。“哥呀,你回啦!”小叶迎上去说,“我想你啦,要不是你回来,我要找你去呢!呜——!”他说着拉着哥的手哭起来,边哭边说:“哥呀,看你的脸儿白白的,胖胖的,你长高啦。”小小的他尽抱以无限的激情说。“表叔给咱送来了粮,奶奶说没想到小小的你,竟然救了我们的命。”说着要回家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你走后生虎兄弟给我嘴里尿泡。哥呀,你走时领上我吧,我要去玩玩牛犊犊呢。”他说着,把手伸得老长,撒娇地与哥嚷嚷了起来——记事不忘地磨缠着他:“给我毛毛钱,给我炒豆豆吧。”
小枝被小叶吵醒了,原来是做着春梦。做梦就是做梦,但也怪,越是不愿忘记的,越想不起来。他刚做过的梦情,刹那间忘得只剩下个轮廓——做梦尽管不是事实,但毕竟引起了他感情的冲动。因为是难忘的往事,也是令人痛心,碎肝的回忆。“叶子,我想你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你饥吗?你……奶奶,时间长了没见您……”梦情梦景又引起小枝哭了。哭,哭,他竟然哭来了呼啸的西风,也哭来了群群的山雀——无形的,有形的万物同情他,怜悯他。“忘了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人常说理智难抑制感情。但是,心路宽的人,不把心病放在心上。小枝虽小,从来不把什么的艰难困苦视作窄路,何况梦呢?于是他把令人伤心的梦景梦情,又一次统统甩在了脑后。
一会儿姑奶拧着小脚走来。她气呼呼地说:“你整整半天啦不回家做啥?枝儿,你把我气死啦,响午了你才回来,你又在冷地上睡呢?说呀!今儿你不老实说,我要打你屁股呢,说呀。”他哪里敢承认,这时他只是佯笑着,还撒了慌话儿。但聪明人难骗,她生气地拉着他,非让他去找他睡过的地方不可。此刻的小枝哪敢违抗姑奶的命令呢?走到他睡过的板石边,她要让他再次睡下。他明知她是气话,硬话,他就不睡。但她撒泼地与他干了,扭着他的屁股逼他展展地睡在板石上,他也气坏了,她真的逼他去死吗?于是他悄悄瞧着她,但只见姑奶她却哭了。他连忙爬起来抱着她的腿哭起来。她随将他的头搂在她的心窝,骂声日寇,叫声他爸,两人痛哭起来。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姑奶,目光冷峻,脸上泪痕班班,几缕零散的头发披在脸上,是利刀难断的亲丝。这怜贫惜弱的亲丝,像生他养他的母亲。她虽大发悲声,然而却是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声音在那里呢?其实姑奶与他还不是黄连树上吊枯胆——她苦他苦相依为命罢了。她痛他无非是同病相怜而已。
几日之后,小枝的身子骨硬了,经姑奶奶的同意就出工了。
酷热的夏天,天气是那么炎热,那么炽人,烤人,使人那么难受。他一把把地摸着滚流的汗水,见众多的牛儿突然撅着尾巴,拼命地奔到荫凉的狼窝崖下不动了。听表叔说,是被像苍蝇大小的蜂子蜇的。他又说这小小的家伙是牛的死敌,因此,牛儿见了它怕得要命。然而那蜂怯凉,牛儿藏在荫凉处就没事了。天渐渐地凉下来,蜂子没了,牛都走出来。但是,它们有草不吃,一股劲地跑下了沟底喝水去。
因干旱,溪水断流。只有几处像池堂似的池子,牛儿拥挤着喝好喝足了,只剩下一点点,已变成混浊的粪水。小枝清楚没有净水,所以他爬到便喝,他觉得那水太香甜了,喝,喝,喝,直喝得肚子憋了还是想喝。他歇了歇,又栽下头去喝二次,三次,竟舍不得离去——他怕离去就再找不着水喝了。
人们常说人忙无知,而人忙也无觉。他站起来只见脚下有一摊血,他以为是牛血。经翻来覆去地找,才发现是自己的脚趾早被山石扯去了大片。眼不见不疼痛,一见便觉得剧烈地疼痛起来。人常说十指连心呢,真的,此刻他觉得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热泪滚滚,但他咬紧牙关,用泥土按住伤口,揉了揉,就止住了血流。他又继续登山、转战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中。
太阳偏西了,牛儿原路原方向上了坡,自散了开去,忙着吃草。有的牛因走路多磨掉老茧,露出了神精,走起来一瘸一拐——小枝与牛一样,成天累月爬山涉水,像跛着脚的鸭子,追这头,赶那头,往往返返比牛儿要多走多少倍呢?他的脚今儿流浓,明儿淌血,有谁知道呢?他的脚今儿刺进了葛针,明儿刺进了蒺藜,后儿扯去了脚趾等等。有谁知道又有谁管呢?有的腐烂在肉里,有的未腐烂而包长在肉里,也有的顶退出来。他的脚冬天是黑的,夏天是绿的,老茧、残痕疙瘩便是硬硬的,人们叫他铁脚牧童。
有人说小枝练出了硬功夫,有人说小枝是生来的硬骨头,也有人说小枝不姓树,姓毕(逼)。说得好,他的铁脚是逼出来的,穷人姓“逼”姓“制”,逼个啥就是啥,制到那儿在那儿。
放牧这差事也很麻烦,雨天的牛只跑不吃,让人麻烦,使人头痛。此刻天还没亮小枝就醒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儿让风扭到窗纸上沙沙作响。他爬到窗前撩起猫道(窗口)向外瞧去,死沉般的漆黑使他苦恼起来,发愁起来,也害怕起来。
姑奶奶言明要与他第一次上山去放牧——因雨天的高原无人,她不放心。姑奶奶的不放心只能是存在——无法去解决。因为他既没雨伞也没雨衣,挡雨避风只靠他的肉皮。他放牧要走了。一开栅栏,饿草了的牛箭似的爬上了山去。姑奶奶一走三摇,不是趔趄就是跌跤。小枝要她别去,她却抖动着身子呛他说:“这坏的天气光你一个人去那高山峻岭,我不放心。你小哩,我不去光你去送命。”她生气地呛他说。
“要死还是我死吧,您别去。”他痛她而实活实说。
“怕狼来了。”她二心不定地说。
“我有红英枪。”他指着红英枪说。
“铁架山有杀人场哩,怕。”她怕鬼魂惊坏他。
“狼吃人,哪有鬼吃人呢?”他顶她说。
牛跑远了,他要走,她脱下件破单衣披在他身上。不放心地说:“枝儿,枝儿……”姑奶失措地喊叫起来,牛群走了,她没走。直至他上了铁架山,她还站在哪儿眺望着他,像是他带走了她的心。
气候的变化使人失估,瞬间万里长空没了乌云。但落地的雾霭却厚厚实实地笼罩了整个铁架山。太阳变白变暗,像月亮似的暗淡。让人觉得沉闷而烦躁。
辽阔的草原变成银灰色,人们的眼睛被蒙了层灰淡的纱,只能看清脚下的地面稍远是那样的模糊不清。
夜幕降临,他才知天黑,来不及撵牛回家。没法,他只能跟着大老犍走——与其说跟着去,不如说逃了去。小枝跟着,大老犍不住地扭头瞧着。他理解它的好意,是怕他落了伍。只见一伙伙犊子紧跟着妈妈向这边走来。走呀走,小枝变成了随从。走到铁架山南侧,一块平坦没草而又遮风之处不走了。细看,不远的周围有几条行人稀少的路子,路面被盛长的杂草将要埋没。是行人稀少的缘故。
听人们说,此路是我党的工作人员在边区活动的要道。日寇在这里选造了杀人场,场的周围筑了铁网,建有眺望台、炮台、审刑台等等。这怪建筑,散发着难嗅而有呛鼻的味儿。
站在眺望台望去,恒山、草垛山、铁架山影影绰绰连在一起。灰蒙蒙的幕霭流荡在其中。仿佛巍巍高峰与万道深沟覆盖了幽暗而死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