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铁架山清风唿哨,却没有一丝儿凉意。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明亮。太阳缓缓升上了东方。使人感到是那么舒适而快意。但它像害羞的姑娘,忙躲进了云层里。一会儿又跑了出来,含着笑告诉人们,大自然不会给你们带来威胁和损害。
原野里那深沉的绿,绿得凝重,绿得结实,绿得迷人。还有那鲜艳的花朵儿,骄傲地跳跃进其间,它们有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各自展示自己的风采、风姿。
清新的空气竟那么醉人,人们一呼一吸若甘泉入口,使你的喉咙,你的胃肠酥酥地清凉了起来——是那么神清神爽又心旷神怡。
只见山的半腰住着十多户人家,名曰:香坪。紧挨村庄的山湾湾里,并排着五座露天的牛圈(山形环绕,日寇难找的地方,圈满了牛)。这里四周紧靠山峰,形成天井,遮风骤气。
这时街上站着年过六旬的一位老人和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在特意等候着他们的到来。快要走到村边时,严爷低声告诉小枝,那男的就是他的表叔。那女的是表叔的母亲。他自然叫姑奶奶。
姑奶奶见小枝骨瘦如柴,浑身没挂根线儿,怜悯与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语重声长地叫了声“枝儿”,就领他回了家。只见姑奶是小脚儿,她脑后脖颈下生着块大大的囊肿。圆规式的两条腿,走起来只能是碎步儿一步三摇。是那么吃力而艰难。
她住着两间只有早晨才可照太阳的破房,堂屋空空没什么摆设。只是挨墙靠壁全是大泥瓮、小泥缸。住屋除去锅灶还有独一无二只水瓮。炕上没蓆,只是用草叶汁涂成绿色。因为他清楚小枝的家庭状况,所以暂时对他没啥要问的。唯泪水洒落是她对他们一家的心痛、担忧和安慰。
吃过早饭,姑奶奶给小枝拿出一件不很破的长白衫。她说:“给,枝儿……穿上。”她滚滚的泪水淌了出来。“是我穿过的。”
“妈,衫子太长,也太大……”表叔说,“使不得。”姑奶说,“姑且吧,要改制,不值的,因为已是磨损了的东西。这社会没办法,有啥办法呢?活一天,算一天,死不了就行。”
表叔给了小枝把鞭子和长把的红英枪。小枝很喜欢这几件东西。他兴致勃勃地站在高处,斜跨着身子“叭叭”地摔了会儿,他越玩越起劲,因为是他心爱的玩具。他说:“表叔,用牛尾丝做些鞭鞘,摔起来更响呀,表叔是吧?”“咱们有的是牛尾,尽管用吧。”表叔说。
他拿起锋利的红英枪虚刺了刺,指着那枪说:“轻便而得手。”又说:“用枪做啥?表叔。”
“护身嘛,放牛要去山里,山里有凶兽哩。这是不能忽视的防备。有备无患嘛,凡此行业,都有此具。你要多加小心保护。他说完要领小枝见牛倌去。牛倌叫李宝,四十出头,是富农张老板的长工。住在老板大门旁一间破烂的茅房里。他是条光棍,白天放牛,晚上是门卫。表叔和小枝推门进去,他正脱下满是油腻的上衣,用两手大拇指的指甲相对,“叭叭”地灭着虱子。指甲粘满了红红的虱子血。
“李大哥,我的表侄要上工啦。”他说着指了指小枝。
“咦,”他是近视眼,探前身子瞅着小枝说,“个子矮吧?像个未离乳头的娃子。”他说完笑了。“这小的娃子就出来打工?”“八、九岁啦。”表叔介绍说。牛倌见表叔有点介意,就解释说:“我是说孩子个子太矮,吃不消这苦差事嘛。”
正说着,五十出头,个子矮矮的张老板“砰”地推门进来。他也吃惊起来。他说:“这,这就是你给我佣着的牧童吗?呀,蛋大个人儿就可挣那么多的粮呢?我看算哩,算哩,这多的牛不是玩的。”
“老板,没事,留下他吧”,表叔说,“有啥事找我,有我负责呢。”
“得减工钱哩,减去一石,全年两石原订的不算。”
“减得太多也不好说。唉……”表叔恼丧着脸说。
“两石就两石,张爷。”小枝忙说。“我要好好地去干。”
“干?”老板愣着眼问:“你不怕牛咬?”他在斗他。
“牛不是狗,”小枝流利地回答,“狗才咬人呢。”
“狼要吃你,”老板盯着他说,“你敢打它吗?”
“能打便打,胜不过就跑!”
“我倒不敢打,你?哼,吃你就是吃你!你往哪里跑?”
“吃了也算,爸和我哥饿着肚呢,迟死早死一样呀。”
他阴着脸儿笑了,估摸是笑他不怕死。于是他迈着方步走在小枝的身边拍着他的肩夸起他来,说:“你是个大胆童,乖乖,你呀,虽小还行喽。看你想干哩,留下来试试看吧。”他扭头又对表叔说:“工钱虽言定,还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丢了牛可得赔哩,行吗?”
“行,爷爷,就以你说得办。”小枝抢先说——他怕表叔不答应人家的条件。因为是难得的差事,所以他忙替表叔说话了。但他又见表叔阴沉着脸没说什么,看样子是替他发着愁呢。
在回家的路上,小枝说,他爱放牛,他说他能干得下去。他表态:“表叔,别愁,我一定要把牛放好。您别替我去发愁。”表叔还是闷闷不乐地走着,因为他总觉得孩子太小。他说:“走着瞧吧,有啥办法呢。”
差事虽已定下来,但姑奶奶还是放心不下,她要表叔帮着干,学会为止,但人家翻口不给吃饭,只得贴饭去干。二日吃过早饭,李宝和表叔把牛栏打开,公牛、乳牛和犊子,共有八十余头。表叔介绍说,因日寇的干扰,每天要去二十余华里远,偏僻的狼窝梁去放牧,那儿是广阔的天然草原。
表叔和李宝头里走当向导,小枝撵尾(也叫打尾),要起坡了。小枝当了牛倌,新倌上任。他今天很高兴,他觉得放牧很有意思:有了生活出路,他又喜欢牛儿。
一路儿,他不住地响着空鞭,嘴里不住地叫着上上,下下,来来和去去。那头大黄犍跑得快,几十头不听话的犊子,挤到牛妈妈的腿叉抢奶吃,卡住了去路。他听着表叔的指点,不住地喊着。但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忙来忙去,因路窄,牛多,拥挤,堵塞。不防,忙着的他因个子小,被头大个子牛拉了满头稀屎。洗吧,山上哪有水呢?没法,他拔了把草叶胡乱地擦抹,算是了事。只等晚上回家去洗。
牛群爬上了宽阔的草原,自动地散开了去。个个争先恐后抢吃着鲜嫩的草儿。小枝胆小谨慎,又很专意,生怕牛儿跑掉,他不停脚地围着牛群转圈子,不住地响着亮鞭,打完这头打那头,不让它散去。因牛多草少,顿时一片草地变成了土坪。
“别管得太严哩。”表叔说,“让它们散开去吃。”而他呢?听表叔说了,就站着看。他抬头望望,那些牛边吃边跑,一会儿散了满坡,有的光跑不吃,跑到老远。他真怕跑远了找不着,他快要出声哭了。不一会儿他满坡转起来,把那些散开去的,跑远的,都打回来,照旧转起圆圈来。那些牛由于反复地被撵回来,灰了心,驯服而又乖乖地站在那儿不吃、不跑了。
表叔看得出来,小枝聪明、伶俐,做事专心专意又很小心谨慎,生怕跑掉,但他毕竟表现了天真而又幼稚的娃娃心理。此刻,李宝生气地跑过来,两眼直盯着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嘿,你要牛儿啃土不成?”他说着扯起鞭杆便打——然而他又不忍心打他,唉声叹气地放下鞭杆,跺了跺脚,两眼有点儿潮湿,亲自撵牛散了开去。他喃喃自言自语说:“没办法,没办法,小哩,可怜呀……”
表叔忙跑过来又解释又安慰。他说张老板的儿子也来了,叫子祥,两人同岁,只是小枝生月大点儿。要他近些天别管放牛,跟着学徒就是。要他与子祥去玩。
小枝高兴了许多,但他还站在那儿不声不响,只是暗暗瞅着李宝竟把牛儿散了满坡——坡上有草,牛儿只吃不跑。孩子们好玩,两人只是摘花,玩牛。子祥胆小,只玩不敢骑牛。小枝呢,骑完这头骑那头。
牛吃饱了,就低头嗅着,看着,用蹄子刨着,一会儿在平坦酥松的地上都卧下来,长长地呼了口气,扯着粗大的脖子,把吞进肚里的草儿,慢慢地返上嘴里来,闭着眼慢个腾腾地有节奏地自如地倒着沫儿。小枝呢,姑奶给剪了头,摔掉破衣,变漂亮了。日长了,习惯了,牛儿成了小枝的伙伴、朋友了。他骑在那头大老犍的背上,拍着它那滚圆的尻蛋子,玩着它头上长得两只银白色的角,那角自然地弯成两个对称好看的圆圈儿。他把它打起来,要它绕着广阔的天然大牧场走起来,跑起来。子祥在后面跑着、笑着。他俩像仙童下凡,充当牧童。
盛夏的草原,美极了:海蓝色的天空,缀了形状各异的云朵,有的像威风凛凛的巨型老虎,有的像温顺的小花猫……真是形态万千。
红艳艳的太阳,放射出万道金光,成群结队的叫天子小鸟,列着整齐的队形,逍遥自在地,有节奏地一阵阵高飞,一阵阵低沉,一阵阵前冲,一阵阵后退。一股劲地叽叽喧唱。是那么圆润动听,是那么使人心荡神怡,让人恋恋不舍。
原野里,各种各样烂漫的花草儿像绿色的海洋:一堆堆的红梅子,一片片的白阳鲜,一摊摊的蓝猫眼,像似万只彩船,来来往往。不知来向的蜂子群群伙伙地忙着采花。
小枝和子祥很是忙,摘了一朵朵花儿,别在头上,拿在手里,流连忘返。直到表叔叫他,他才跑过来,笑哈哈地说:“看!表叔,子祥,看!”是小枝微笑着高叫。子祥跑过来,举着鲜花说:“枝哥!我不敢骑那大老犍,咱多多地摘花吧,花儿多美呢!”小枝、子祥像一对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也像一双仙童。子祥拉着小枝的手儿,要他帮他摘那油瓶瓶花去。小枝推辞说“子祥你摘吧,表叔要我学放牛呢,我得跟着他去学习,要不,我学不会,人家说我不会放牧。”
“去,帮他摘吧,”表叔在一旁插嘴说,“放牧好学,看看就会啦,因为你是个心灵的娃。”他像只春燕而飞去。
油瓶瓶花儿枝杆上多刺,大枝生小枝,粗枝、细枝和毛枝儿,吊满了重重迭迭的,艳丽而又扑鼻香的花朵。子祥要采几株,但他总是不愿要带根的。小枝说:“子祥,你不懂,听我说呀,有根胡的花儿栽上好活。它呀,每年都要开花,可避免采花的麻烦呢。”
子祥同意小枝的意见了。小枝用红英枪顿时刨了一小捆美丽的花儿,还帮他用草根捆成两小捆,衬了草叶。表叔让小枝、子祥回家去,他俩各肩了捆跑了。子祥把花送回了家,要小枝出街去。小枝说他累了,懒得与他去玩。可他硬着性子,动感情而又神精质地笑着推着他出了街,要他再次玩耍去。
走到路口拐角处,子祥从石孔深处取出双半新旧的皮鞋,要小枝穿。那鞋与小枝的脚很服切,就像照脚做得,恰如其分。
“你穿吧,枝哥。我穿有点儿宽松呀。”
“我……我没钱买鞋。”小枝苦苦地说。“你拿去吧。”
“不要钱,是我白送你的。我家的鞋多着呢。”
“我怕你爸爸妈妈……”小枝看着子祥说。“我不要。”
“别让他们知道呢,我是悄悄给你的,因为你没鞋穿。”
“货见主人会说话呢,哪怎可悄的?”小枝推辞说。
“你把鞋藏在坡里,别穿回家来。”又说:“回你家再穿。”
“那怎么行呢?”小枝想。于是他说:“也好……”但他越想越害怕。“子祥,我习惯了,赤着脚没事儿。要是走露风声,那可麻烦啦,子祥。”他说着,要把鞋还了他。子祥说着推着小枝,要他重新把鞋藏起来。他一笑了之,匆忙回了自家。
小枝两手捧着那双很结实的皮鞋揣呀摸呀,如获至宝。他尽管欣喜,但此刻的他,心情极不平静。他久久地凝视着初升的月亮,静静而无意地倾听着树叶在沙沙地喧唱。
“噢,这鞋”他想,“穿吧?怕惹事生非;藏吧,又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他找了把柴草包了起来,拿回家要姑奶奶作主,他生怕由此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还是姑奶奶有点子,她与小枝如此如此地说罢,把那双他心爱的皮鞋藏了起来。让他下工回得老家再穿。她说:“俺孩子今冬有鞋了。”小枝高兴地说:“多好呢,姑奶奶。”。姑奶奶拍着他的肩说:“人常说贵人多难磨,你有贵人搭照呢。”
子祥因病多日没来,表叔见小枝抹了满脸的粪巴,心里很不是滋味,霎时在心头中溢上了同情感——可怜他的遭困遇难。他从水壶里蘸了水,给他擦去满脸的牛屎干巴,说:“没娘的孩儿天照应。枝儿,以后要离牛屁股远些。”表叔关心地吩咐。
小枝连连点头应声,但他内心认为是不可避免的。他说:“表叔,被拉四五次了,怪难躲哩。”
表叔轻轻地拍着他的小脸蛋说:“好孩子,你甚时可长大呢?”他说,“你的脸鼓鼓的,吃胖了。”表叔笑了。
“表叔!姑奶奶的饭好,我爱吃。”他扬着小手得意而高兴地说。表叔见他小嘴儿说得好入耳。他想:“俺孩吃点儿粗茶淡饭,多不好呢……唉,只能如此,只……”
小枝对放牛,这苦差事慢慢地习惯了。他成天转战在高低不平的草原和沟沟湾湾之中,他不觉得疲倦,不感到厌烦。他与这高原上的山山水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与调皮的犊儿,雄壮的大老犍,漂亮的叫天子,艳丽的山花……结下了深厚的情意。
他高兴起来,常常扇着两只小手,学着叫天子鸟,动情地叽,叽,叽,快意地歌唱。他东跑西颠地采了山花儿,一朵朵地别在自己的头上,插在身上。有时把一条条的毒蛇挽在鞭上,当鞭皮使用,把活着的毒蛇挽在牛角上,挽个死结儿。人们一见惊慌地跑远了。他已锻炼成一个多面手,有时追野鸡,打野兔,常常给姑奶改善生活。
早穿棉衣,午穿沙,高山草原的气候变化多端而冷热难防。尤其放牧这个差事吃饭不规律,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瘦弱矮小的他常常上火,发炎。他的嘴唇燥起层层节节的血疱、血痂,喉咙也沙哑。早晨起来眼屎糊满了双眼,眼窝凹得很深……
在这关键时刻,张老板抽掉了李宝,只留下小枝一人放牧。他病了,咳嗽、高烧、浑身疼痛。少医缺药,只有忍耐。他的病越来越重,人们说是癍疹伤寒传染病。他睡在炕上,几十天来眉不展,眼不睁,不吃不喝,迷迷糊糊地不醒人事儿。那日半夜三更天,他浑身没挂衣片子,就跑出了露天牛圈。
姑奶奶睡着打闪觉,不一会儿她醒了,伸手摸了摸,小枝不在了。她忙穿了衣服出院找他,上街找他,到牛圈才算找到。
“枝儿呀!惊坏姑奶奶啦!”她大声地喊叫。
“我要去铁架山放牛去,您来干啥?”他胡说乱道。
“呀呀呀!你半夜三更要送命去,送命去,天啊,让我怎办呢?”
姑奶奶失了主意,她跪在地上,没完没了地去磕头,说:“唉,没娘的孩子……阿弥陀佛,天神、月神、星神……救救……”但谁知这时的神也不灵了,要说灵,为甚他还在乱叫?小枝乱说乱道吓坏了姑奶,她哭了,然而她的哭,有泪没有声音——是怕哭来豺狼。表叔也来了,小枝抓着他的衣襟胡言乱语说了一顿。他要他回家,可他摇摇头拒绝了,而竟扬着手势唱起了山歌。他说:“表叔,我病好了,放牛的事儿用不着您。”他说着拉开了栅门,边唱边要将牛统统地放出来。
表叔唉声叹气,像画家丢了刷子,没刷(说)了,让他说啥呢?只好强制性地背他回了家。多心,好心的表叔,知道孩子的病重,但一点办法没有。经多方打听,有人说,伤寒病发了汗,就可痊愈。他上山刨回了发汗、催汗的中草药材,熬了药汤让他喝了。他还托人买回几斤鲜梨,蒸熟要他按天分次吃。给他盖了厚厚的棉被,津出了汗水。于是他的病渐渐地好转起来——人们说,这病出了汗就没事了。病还没有痊愈的他,心急火燎念念不忘放牛的事儿。姑奶奶冲他、批评他了。“小枝呀小枝,你是无知的娃子,病没痊愈。枝儿,你不要命啦?”说完要他站起来绕炕走了几圈,他的腿儿酥软,悠悠晃晃地,就有理有据地质问他说:“行吗?心急有用吗?”她要他以自身的感觉去认识。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慢慢坐下来,他才清楚姑奶奶的话不听不行。但没过几天,他觉得身子骨恢复了许多,走起路来也不摇摆了。他二次提出出工,又被表叔婉言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