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平时谁都看不见什么神呀鬼的,但是,那些信神、信鬼的人,由不得他,心里很是害怕,他们把看不见的响动,理解不了的现象,全视作鬼神。小叶连妈妈生前睡过的炕他不敢去睡;埋了妈妈的坟墓他不敢去;不得已要路过妈妈坟时,他吓得心惊胆战,生怕什么的“鬼魂”钻出来,干什么勾魂拉魄而要他的命。他以为鬼是人世间最恶不过的怪物。进而类推,他把村里的坏人、恶棍以及诸多的凶手暨他所害怕的一切东西,均当“鬼”去看待。
小枝走了,家里的一切琐事,自然就落在叶子身上。一日的晚饭后,月亮已爬上了东方,叶子替奶奶取夜盆。忽见已去世的妈单手持着洋刀,披头散发在当院站着。他“啊”地叫了声,惊惶失措跑回了家去。但他却没有与奶奶说,提心吊胆地去睡了。
人们常说“若说必无,然亦有之;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说归说,叶子不懂,又有谁去考查论证呢?尽管眼不见,然而他的小心眼以及他的大脑里却根深蒂固了。“奶,咱的柴没了。”小叶看着哥攒下的柴堆说:“铁架山多哩。奶,明日我要上坡捡柴去。”
奶奶答应了,他拿条草绳,独自一人爬上了铁架山,东捡根枯枝,西拾把柴叶,手忙脚乱地拾了一小捆。他要回家了,只见生龙、生虎喘着粗气跑上来。
“嗨!小化子,你会偷不会躲,往哪里跑?”是那尖嗓子生龙的叫声。小叶没做声,他以为山上的柴草是野生的,可随便砍。生虎没吭声,跃前几步“呱呱”打了他几个耳光。
叶子的脸颊顿时变得肿而且红。他用自己的小手捂着挨了打的脸儿,无声地低下头来。他想:怕鬼,偏偏遇上了鬼。今儿厄运,被鬼打了。但他抬起头来没敢正视,因为他对这些假鬼确有点恐惧。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奶说……山柴是野的。别打我,我怕……你是鬼……你厉害,我——你拿去吧——”“呱!呱呱!”生虎被他骂怒了,未加考虑出手狠狠地打他了。他呢既没还手的本事,也没还口的胆量。
“你你你,给小老子再骂一句?”是不爱动手动脚的生龙扯起巴掌来,咬牙切齿地说。
“鬼厉害,我怕鬼。”叶子反辩着说。
“胡说!你放着玉皇大帝不叫偏叫我鬼?”生龙说。
“别打,你是玉皇大帝,我是贼,好吗?”
生虎兄弟没做声,叶子以为没事了。他背起柴来就走。
“嗨!”是生龙破着嗓门吼着。“你长了一拃长的两条腿往哪里跑!”他只喊没追。小叶继续跑,边跑边扭回头去看。生虎跑上来,“呱呱”地响了几响,叶子摔倒了。他呼哥、喊奶、叫爸……哭着。他哭得很痛,因为那“呱呱”声太响了。可是,有谁在声援、报仇呢?然而有呼鸣的风儿,有花花飞来喳喳直叫……小叶的柴捆掉在一旁,身子不由己地抖动起来。生龙见叶子面朝天地张着嘴嚎啕,就拉开裤子,掏出自个儿的几巴,撒尿于他满嘴。他却得意地哈哈笑起来。
叶子呢?被臭尿的臭味儿呛得“哇哇”呕吐。而他本能地闭着嘴,闭着眼在抵抗。但无情的、满带腥子味的臭尿从鼻孔钻进了他的心肺里。他打呛了,像瀑布似的,喷出了毛毛血丝,也像毛毛雨丝,漂散在自己的脸上。积少成多,像个红脸关翁。
真是“淹死河里的,笑死河外的。”生虎、生龙笑得死去活来,笑出了两眼生泪。他俩笑叶子喝尿的难受模样,也笑仇人落在他俩的手下,竟百般地嘲弄、污辱和欺凌;还笑他喝自己臭尿,实是出在他兄弟俩内心的喜悦和乐趣。于是他把鸡巴装进了裤裆。将小叶的小捆柴点燃烧了后,得意地走了。
“呸!”小叶见他俩走了,就放心地、大胆地唾了口,“你兄弟们是小鬼!我给你嘴里尿泡,行吗?”
倒霉,他那几句气话,被返舌的顺风,送到他兄弟耳里,他俩返了回来。是返回来二次伤害他了,因为他在恨他俩。小叶一见,清楚地知道,自己又要挨打、喝尿——尽管难喝——有啥办法呢?就两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想了想觉得挨打,打耳光受不了,不如喝尿好。喝尿虽然腥臭,恶心呕吐,但还可忍耐得了。于是他变原来的跪为面朝天躺着,等待喝尿了。他咬紧牙关,紧紧地闭了嘴唇,进而又捂了两只手。——但不知叶子为什么用两只小手,紧紧捂着鼻孔与嘴呢?他们让吗?叶子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因为他清楚鬼尿太腥臭了,他只知他们要往他嘴里尿泡,殊不知他的尿不像泉水那么多,刚尿罢的他俩,尿泡是空的。尽管他既闭嘴,又捂鼻子,他却闭着双眼等着冤家撒尿。人家本没去撒,但他却“哇哇”返胃呕吐了起来,并且还是那带血的毛血丝儿——心理学家说过,是心里反映。生虎、生龙看着怪的现象,哈哈着,两眼笑成了一道缝,就扬长而去了。因为他俩玩足过瘾了。
小叶慢慢地爬起来,没哭,没骂,而大笑起来——他的笑声笑语,不像生虎兄弟那样“哈哈哈”。他以为驴才“哈哈哈”地叫哩。他“咯咯”一笑,——笑他兄弟也不算厉害,因为尿虽腥臭难嗅,但不是要命致命的东西。喝泡尿不会勾去灵魂的,怕啥呢?怕的是日寇杀妈妈,妈妈变做鬼。他兄弟是假鬼,假鬼勾不了灵魂。因此,假鬼不可怕,假鬼是可笑的,可恨的。
生虎的妈妈王氏风言风语听人们吵闹说,他的两个儿子是如何如何地去欺负小叶的。她就气恨不过,他说他是可怜的娃。吃晚饭时,生虎兄弟俩坐在炕上。她问:“生虎!是你往小叶嘴里尿泡?”他见母亲气恨地手擎着扒火棍,就忙放下碗等招架着要挨揍的头部,吞吞吐吐的说一句不说一句:“我……我没尿……是生龙尿的……”“啪!啪啪!”生龙挨揍了。“哥先打,我后尿,不打他怎打我?”
王氏正要揍生虎时,生虎忙说:“我爸的死……”她一听动手就打。“母亲别打!依你说我打他不对,他老子摔死我父对吗?”他说这一句更激怒了王氏,一把揪倒了他,将碗、碟砸破了许多,饭菜洒下满炕,欲打而未打时,却被李二拉去了他母亲。此时此刻,家里一时鸦雀无声。
王氏的气平静了许多。她说:“大一个,赖一个,连一个好的也没有。“你俩多大岁数了?看你个子比我还高哩,去欺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少父无母,本应去招护,相反给人家嘴里尿泡,如此欺弱对吗?他是不懂事理的孩子,多可怜呢?”
“我是为父报仇哩!”生虎接呛说。“杀爸的仇永远无忘的。”“住嘴!”她说,“抗军粮是天大的事儿,老树若不把你父处死,八路大军会放过咱吗?为啥郝三还活着呢?娃娃们妈不是胳膊弯往外扭,是向人向不过理的。
“说给你呀!老树不是谋人害事的人,他是好人里的好人!记住。不服你去报,怕越报越坏,直到把自己的性命报销。你老子是个心数不正的人,也是个恬不知耻的败家子,落了个啥下场?我奉劝你兄弟们要趁早回头,决心改悔。你们想想,要是执意不改,到时候后悔也迟啦。娃娃们!
“要知道,做娘的没有害儿子的心呀,望你们听我的指教,社会上两无相干的人谁愿管你们呢?有的人盼你们多做坏事哩,你们做得坏事多啦,那就走了你父亲的路——死胡同!”
生龙和生虎站在地上听不进去,像似左耳刚进从右耳溜了,不像是有悔改的诚意。大儿嘴少,不顶撞她,但心眼儿多,暗里不服。二儿则多嘴,虽不敢大声去吵,但在低声嘟哝着。
叶子捂着被打肿了的脸,回了家。他没有与奶奶说那些使她生气的事儿。他怕奶奶听了,替他出不了气,她却更病了。郁郁寡欢的叶子,像个孤鸽子。他这些日子不声不响,奶奶不问,他就不说话。他盖着崭新的被子睡觉了。
吃过早饭,他见水瓮没水了,就不声不响地提着系好绳子的红色小罐子,拿把勺子,去分河吊溜水去。这是他的专项任务。他家去分河取水足够一里有余。下了坡坡,拐几个弯弯,淌一段平路,还有三十二个拐弯摸角的礓察(台阶)。这高低不平的路子,走起来很是吃力。
面前那哗啦啦的流水,有时觉得悦耳动听,有时却像似哭丧曲,是那么令人讨厌,难听——他觉得。因为他也有许多烦恼。世上不知有多少可巧的奇遇,生虎兄弟像个占卜先生,他们早占出小叶此时此刻要来河里提水,他兄弟的提前到此,让他麻烦。他俩得意忘形地出着鬼脸,盯着他慢慢地向他靠拢。
小叶见了他俩,以为见了“鬼”,心里着实烦恼、难受而又害怕。他愣着了,大脑里出现了“假鬼”,假鬼有鬼尿,假鬼要打人耳光……他认为他的头号敌人就是那两个“假鬼”了。他提心吊胆蹑手蹑脚走到河岸蹲下来,伸勺往小罐里盛水。那生虎不言声,照准小叶盛水的那儿一撅屁股“嚓”地一响,恶臭的粪便拉入清澈透明而又潺潺流动的河水里,水顿时变成黄漂漂的颜色了。
小叶以为鬼屎可比鬼尿脏多了。他看了欲要呕吐呢。而他闭紧了双眼不去看它。他又等侯了长时间,只见屎随水流,屎没了,水清了。于是他又偷偷瞅着二鬼头,就稍往上边走了,二次去盛。他边舀边提心吊胆地,偷偷地瞅着假鬼——早有预谋的生虎,忙掏出自己的那东西尿在水里。
小叶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忍气吞声地提着小罐,走去了上游。用小叶的话说,那两个假鬼又紧跟了上去。还没等他去盛,两人不住地往水里撒土、扬脏物,还“哈哈”着。让人怜悯的孩子蹲在那边,流着无声、无能的泪水。他以为不怕跟着鬼,只怕鬼跟着,这是一大忌。
“可恶。”他想。这时的他,脑子里都装了“鬼”字。他以为鬼有多种:阎王鬼、小鬼、妈妈鬼、假鬼……真鬼要勾人们的灵魂,假鬼要打人,要往嘴里尿泡,要往河水里拉屎、拉杂……
唉,自从小枝走后,小叶的身体瘦多了,他以为是假鬼在作孽,是喝鬼尿,挨鬼打的缘故。自己打鬼打不了,躲鬼躲不掉,因为是鬼的世界……
秋天,穷人家的孩子,东一群,西一伙,在已收完毕的庄稼地里拾田。拾田就是拾捡人们收完秋,田地上所遗的穗粒、山药。兰兰、江兰拿把小锄,提着破箩筐,要小叶拾田去。
小叶夹着破口袋,拿把小锄,跟着她俩,东坡上去,西坡下来,捡了如豆似扣子的,和铲烂、刨破的山药一嘟噜。太阳当头照,响午了,拾田的孩子各自回了家。小叶家里没饭吃,就没回去。他饿了吃点儿野菜,渴了喝些河水,累了坐下来歇歇,冷了在太阳下面晒晒……时间长了,自然变成了习惯。没有什么别扭和受不了的感觉。秋风凉的午间,田野里无人,叶子陪着山风,陪着太阳,陪着草木、庄稼,也陪着山鸟和野兽……度着鸟兽不如的苦难生活——没吃、没喝,空着肚子,他铺着大地,盖着蓝天,枕着捡来的石块,睡着了。因为疲累,还睡得那么香甜。
人常说八月没空雷。小叶正睡好了,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像似撕裂了万里长空。一声震天动地的闷雷过去,倾盆大雨洒下来。顿时,滚滚的山洪排山倒海。小叶呢,与野生动物、植物一样,湿成水鸡子了。
雨过天晴,一伙大龄的孩子在生虎的唆使下,与小叶又作对了,那伙孩子趁风扬土,把他仅捡得半布袋山药和锄子都抢去了。好的,人家拿去,次的扔掉。得了偏宜的连忙走了。他无奈地哭着,躺在地边唏嘘着睡着了。不正是人常说的“难人睡多”吗?有人说家破人穷,没人把你当人。进而,蛇、虾、蚰蜒、蜈蚣、蟒,虱子、虮子、虼蛋蛘,一齐跑出来与你作对。
河东白胡白鬓的郝秀才走过来念着五字经:
穷孩无父母,
人欺鬼来谋。
形影相依吊,
天地惟是靠。
贵人多难磨,
艰难畏硬汉。
仙丹须得炼,
逍遥何丹乎?
他对小枝兄弟虽无钱以助,却无时不观注他们,随时他们的不幸,书写了同病相怜的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