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球转动不停,旧历年不管人生的安全与痛苦,准时来临。尽管是战乱民不聊生的年月,但庄户人还要过好一年一度的新春。村里的人们忙忙碌碌,一时显得热闹非凡。成人忙,孩子们也忙。生虎兄弟和一些富户的子弟们,都穿了全新的衣服,转街过巷,敲锣打鼓,蹬高跷。奶奶给小叶把头发剪短,五角钱给叶子买了顶白蓝(两色)六瓣子新帽。他高搁、低藏舍不得戴。没钱的小枝买回一斤猪肉,一斤羊肉,布袋里还有一嘟噜莜面。奶奶摸黑起来,做了莜面鱼鱼,猪肉丝饭,还有酸溜溜的调苦菜。小叶张贴了郝秀才写得对联:
苦菜是活神神
救活我一家人
而横批是:
苦菜长青
小叶是管响炮的,鞭炮“噼哩啪啦”,麻炮“嘎咚”,起火“吱啦”一道金光冲上了穹空。小叶呢,一边点炮一边拍着小手又是笑又是叫,快乐极了。他蹦蹦跳跳地玩起来,高声叫:“哥!看!多好呀……”他说着又拍起小手“咯咯”会心地笑了起来。小枝呢,也帮他的忙了,但小叶不愿让哥响炮,就把仅有的麻炮、鞭炮藏起来,取一个,响一个,“哥呀,你不如我会响,我响你看吧!只要你买来,我就能响完呀!”小枝也是个孩子,他爱响炮。没法,只能让弟弟去响。奶也出来看小叶响炮来——她是操心着他的人生安全。她说:“别炸着眼呀,叶子把脸掉去,操心着。”
一家三口笑容满面,破窑洞显得有了生气。小叶跑上了街去。生龙、生虎和村里富户的孩子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围在一块兴高采烈地敲锣打鼓。生龙高声说,“花帽子!你的头发短了,脸也白了,打扮漂亮了……”
小叶见他不怀好意,就低下了头。不声不响地用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生龙又编了顺口溜:
剪了发,
洗了脸,
戴新帽,
发了财!
……
小叶见他挖苦嘲弄,扭头就往家里跑。生龙快速地追上去,把他的花帽子摘下来,扔到人们倒出的泔水桶里。他所心爱的崭新的帽子,浸湿了一大片。他两眼泪汪汪地拾起来,吊溜着跑回家去。
小小的叶子,他也半懂不懂地认为讽刺、嘲弄、耻笑……不过是侮辱与欺凌的一种手段,他幼小的心灵深深地认识到憎恨与无能为力的关系——憎恨化为泪水,而泪水一滴一滴地控告着憎恨,要把这血腥的憎恨咽到肚里铭在心中——直到报仇。
而他竟有成人不凡的气度——嚣宇轩昂,心眼也多。他对那些玩世不恭的嘲弄,有意压在了自己的心底里,因为他生怕奶奶知道,引起她过多的麻烦来。
“奶!”他尖叫了声,进了家。“饭熟吗?我饿了。咱今天啥饭?”“等你等不回来,我们早吃过了。”小枝哄他说。
小叶被生龙欺负的事他没与奶奶说,因为他怕惹事生非。他见今日好饭,忙端起碗来就吃。一点点炖肉,他舍不得吃,“香呀,哥,过完大年再挣钱去,钱是好东西,有钱可买肉。”奶见他狼吞虎咽,怕他烧坏了肚子,要他慢嚼细咽。他放慢了速度。正说着,院里来了两个陌生人,背着沉甸甸的东西。来人说:“新年好,大婶。”是那个穿便衣的高个子说。“祝贺你们全家好。”奶奶愣了,他仔细地看了看他们,忙溜下了地。把客人让前,“你们是稀罕人呀,请坐。”她一见客人们的举动,就清楚了许多。那大高个子向奶奶说明了来意。奶奶说:“啊!原来如此。”说完要给他们做饭。
他俩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水,说是已吃过了。而奶奶要叶子下地玩去,让他们上炕休息,给忙烧着骨嘟骨嘟响了的开水。他们慢慢地喝着。那高个子说,他们是从边区来的,从衣口袋里掏出封信来,要递给奶奶。奶奶伸手把信顶回去,笑着说:“你们看我像个文人?笑话,信认得我,我可认不得它。请你们给念念吧”。又说:“失礼啦,看我多粗心呢,还没问你们的高名贵姓,家住哪乡。”“免贵我姓党,他姓李。”还是那高个子说。
“好,小党、小李,都是自己人,看你们是好人,八路军的干部没坏人啊。”小党代奶奶读信:
王二婶,您好:
您既是军属,又是烈属。是革命家庭,是光荣家庭,也是无产者的组合家庭!
您的子弟们为报国恨、家仇去英勇参军参战;二叔金枝为革命光荣牺牲,他俩生得伟大,死得光荣。
您不辞劳苦,义无反顾地收养了特殊的,为革命而战、为革命献身的后代——小枝、小叶,使他俩小有所依……
二婶,您是共产党、八路军有功的妈妈,边区政府特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请查收:白面××斤,衣服××套,被子××床。
祝二婶新年好,合家大安。
××边区人民政府×月×日
客人们走了,奶奶走出大门,目送他们消失在茫茫苍苍的原野里。奶奶让小枝把包裹打开,鲜艳的军装军被使奶奶和小枝、小叶大喜而且狂叫了起来。小叶又叫:“新衣!新被子!奶!可好啦!”奶奶翻来覆去啧啧着嘴看着,小枝穿了一套,小叶也穿了一套。兄弟二人高兴得连嘴也合不拢。奶奶笑微微地给老大纠展领子,拽正襟,给老二缯了裤带,扣了扣子。咧着嘴嗬嗬笑着,笑着。
“像似量体裁的,多合身呢。”她站在他俩的前面端详着,给把军帽戴上,军鞋穿上,活象两个小八路。然而她又觉得尽管合体得身,但稍显得宽松。因为他们缺营养,瘦体,细胳膊、细腿的。这些美中不足,奶奶有点儿不合心意。
奶奶穿了件上衣,不愿意穿那裤子。她以为太刺眼,不适合她的身份就把它折叠好高搁去,她说等到小枝长大穿吧。而她不一会儿,又把穿好的上衣脱掉,她要把它变成她喜爱的颜色——黑色。于是她动手把上下两件的外面拆下来,用煮黑,煮得深黑深黑的,又缝上去。她穿上,自个儿觉得称心如意极了。她蹀躞着小脚,取来镜子照了照笑了。她之所以要笑,是她竟能穿上新里、新面、新棉花,全新的一身。
春节,就是春天到来的喜庆日子。今天阳光盎然。蓝色的天穹,挂着轮火红般的太阳,而普照着人间。是那么灿烂,那么坚实,那么暖人。它的光和热,眩耀着人们,使人深感它的慈祥,也深感它的温暖,深感它永照人间。穷人盼得是风调、雨顺、太阳红。它照着奶奶,显得她年轻了许多,而且很有活力。她将老有所依,老有所乐,老有所为。她要给两个娃过好他们所盼的大年。
它照着孤儿小枝和小叶,显得中华儿女很有志气,很有骨气,不怕苦,不怕累;小有所想,小有所志和小有所成,去为母亲报仇。此刻的奶奶,她的身子骨硬了许多。她的小脚蹬下去硬了,稳了,老年摇头病轻了。她笑了,走着站着在笑。笑声笑语是那么甜美,是那么轻松和豪放。
她拿起扫帚扫起院来。几年来——这是她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去扫院,第一次呵呵地去笑。她笑共产党是穷人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她笑跟着共产党总有一日会过上幸福生活,是那样的自由自在。然而她深深懂得幸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中华英雄儿女用生命换来的——是二小、老树以及千千万万的热血轻年用血汗换来的啊!
她认为党送给她和孩子们崭新的衣服……不如送给前方杀鬼子的战士们。她以为这战乱的年头,部队没钱,而没钱就打不了胜仗。“吃饺子吧,奶奶。”小叶指着白面笑哈哈地说着,拉她取白面。奶奶一边应着声,一边拆开黄色军被的边角儿,用手捏揣着被子里的棉花,不住地啧啧着嘴,她说她活了一辈子没盖过这三面新的被子。
小叶把另一张没拆角儿的被子,展开要盖着睡呢。他高声叫着:“奶,新被子光光的,绵绵的,没虱虮啦!”小叶说着就钻进新被窝里去,“咯咯”地出声笑着。
小枝把牛皮被子抱出来要扔掉,小叶坐起来高声地叫喊着说:“哥!把它扔得远远的,嗯?我真的不愿见它呀,因为它……”小枝答应罢,就抱着出了大门,送去瀑布南面的深山沟里,上面压了几块大大的石头。他想:“我再不见你的面,我被你咬草了。”
“奶!边区政府给咱们送来的东西,是我爸挣来得吗?”小叶睡在被窝里问。“是吧,奶奶?”
“是党给咱的。”奶奶边做着饭边回答说。
“莫非不是因为我爸去杀鬼子吗?”他追根刨底地问。
“奶的乖乖。”她伸手抚着他的脸庞,拍着他的屁股说:“你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哩。
奶奶做了大肚饺子,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吃起来。小叶说:“好吃呀,咱们多多地过大年吧。”小枝看着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