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抱着他,颤抖着嘴唇,摇动着身子,用拳头捣着自个儿的膝盖;一会儿她的两眼直直地,呆傻而又无声地坐着,像似一个无神的木偶。她那轻呼吸与枝儿那微弱的呼吸相融相汇,构成一丝儿使人纳闷和难受的韵律,而这种韵律是等死的韵律——等待着天地灵神给他判定生与死的判决。
她睡着了。人常说“闷里惆怅瞌睡多。”焦急的阿姨只见一个高个儿又白胡白鬓,穿着身白衣服,端着碗白清水,慢慢走进柴窝来,说:“这不是人居住的地方,赶快走开,走开呀。”又说:“喝吧!喝下去就没病了……”他站在一旁盯着小枝说。只见刘阿姨忙惊喜地接过来,即刻给小枝灌进了肚里。一抬头,那位好心的大伯没了。
“大伯!大伯!”她尖声地叫着跑出去找呀,寻呀……一会儿,刘阿姨醒了,原来是个梦。然而她的心情总是愉快了许多。有救,不几日,村边那个信佛的老妈妈让孩子爸送来些中草药吃上,小枝全身津出了多多的汗水,他慢慢地痊愈了。草垛也起火烧了。小枝和刘阿姨依旧转村窜户地跑起来。两人的面袋满了,就打折卖掉(乞讨的百家面,不贱没人买),继续讨。阿姨的打算,要多跑些村子,多受点罪,多费点劲儿,要多要点米面给孩子们过个肥大年。人常说,“大年好,一年好,大年吃饱一年饱。”这是穷人的口头阐。她说,为了接运,今年腊月二十八日还要重新沿着旧日的陈规,多做点熟饭,要多剩点儿,过完年吃,叫做隔年饭——象征着丰衣足食——尽管是人们的向往,然而却是穷人们的渴望与追求。
这些天,好心的太阳变红了。风儿也小了许多。人们常说,天寒日短,不刮风就暖。小枝病后,那瘦弱的身体,一天天地胖起来。他的脸儿白了,身子骨硬了,走起来快了。他说:“我真高兴,阿姨!乞讨能要米和面,米面可卖钱,咱们娃娃女人挣不回钱来,去乞讨就是个好法儿。我乞讨,小弟和奶奶就不愁没饭吃了。”
阿姨看着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忽然从远处跑来两只大黄狗,汪汪狂叫,而一步步逼近他俩面前。狗也通人性的,阿姨本来在前面走着,放去她而与走在后面的他泼着性子去干。它张着满口钉子牙的大嘴,气势凶猛地唬人吞噬。有着大人胆略的小枝,不惊、不慌,扔下面袋,用他的打狗棍与它俩较量了。他呢,不是扬起棍子打,而是一股劲地去捅。他以为只有捅才能防身,只有捅,才能发挥棍子的威力——他清楚,抬起棍子打,会给那狗留下可趁之机。那狗受伤了,夹着尾巴跑了。另一只不打而逃了去。
阿姨说,小枝胆大,泼辣,够能干的。后来,阿姨不为他操心这些了——小小的他竟有令人难忘的举动,让她佩服。
乞丐也有等级哩,一等乞丐会吹,会打,会唱,跑一户得挣面一碗。人家是挣了钱,下饭馆,住店;二等乞丐是遭难遇困的,临时性的,并且还是善良的无依无靠的娃娃、女人和年老体弱者,人们同情,怜悯之,因为他们是被迫,被迫是人们理解的;三等呢?多是傻子、疯子、懒汉不成器,他们常常转城市、城镇,吃餐桌的剩食,捞泔水桶子——她认为。
阿姨与小枝人们知道他们是遭难遇困者。对他们的态度是同情的,所以他们俩当乞丐,既不被人们唾骂,收入也可观。过年过节所需吃的可凑乎了。
二十多天的艰难,总算暂告结束。疲劳不堪的阿姨惦记家里的孩子。小枝也惦记着叶子,他进村快步回了家。小叶没在院里玩,就显得静悄悄而又冷清清,院里显然没有一点儿活气。墙脚那边散乱地存着些杂草、败叶,扭着旋圈而腾空跑来,像似亲人般地迎接着他。小枝发愣了,但他顾不了这些,他忙把米面放在门口,进了家。
他见小叶还是没在,就问奶奶。奶奶慢慢地睁开双眼,冷冷地看了看他,像似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就很快地闭上了无事的眼儿。看样子她老人家是不懂事一样地糊涂。
小枝一见奶奶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双眼憋憋的眼泪。他揉着她的肩,要她说话,可她只是嘴角儿一张一张的,像个疯子,也像个哑巴。
他去找严爷去,严爷也是走了好多天刚回来怎会清楚呢?他将全村问了个遍,都说他昨天还在哩。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生龙站在分河桥边,别有用意地多嘴,然而他是幸灾乐祸地,高声自言自语。他说:“在阳世找着他吗?去阴间找吧;从狼肚里找吧,早化成狼粪哩!”小枝把他的话当作屁——臭。他像似没听着的样子,板着脸飞一样地过了分河桥,问了郝三叔,问了李二,问了……他沿着河畔,跑到村南,呼喊着他的名字;折转村西,拐向村北,溜回村东,呼着,叫着,喊着,哭着,嚎着,跑着;流没了眼泪,哑了嗓子,慌忙,急躁,像失去了主意。
“小叶!我的弟!你……你……我回啦,你哥回啦,买回了炮……鸣——!”叫不应,找不着,他已失去了主意。
突然,他的头顶上空飞来只喜鹊,踅来踅去,落在他的面前,堵着他的去路,嘎然长鸣。小枝苦苦地一笑,总以为它是来报喜的。他一扬手,叫了声“花花”,而花花落在他的手上,“喳喳”着与他说话。他伸手摩挲着它黑黑的长尾,恳求它说:“你如知道叶子的下落,就领着我去到他的身边。”说完,只见它扑扑地向新窑洞飞去。一会儿又返回来。它前边飞,小枝后边跑,一直领到新窑洞去。
小枝一进家,只见叶子在炕上睡着。而他高兴得心里像开了朵花儿,就上前抱着他呜呜地哭了。小叶没说话,流着眼泪。严爷坐在小凳上“咕沙咕沙”地拉着风匣,时儿佝偻着背儿独自叹气。他张开脱了牙齿的嘴,喜不自胜地嘿嘿笑着,咳了咳哽塞的嗓子,端详着叶子。又看着小枝,苦苦地说。“嘿嘿!他呀,不知啥时钻进了自家的炕洞里……”
小枝端了温水,给弟弟把脸上,身上的烟灰,烟油洗得干干净净。见他有了笑容,虽无精打采,但已会低声言语了。严爷端上小米粥,小枝用匙勺喂着小弟。他声音低沉的说:“哥呀,买回炮吗?”
“买回啦,还有毛毛钱哩。”
小叶听说买回炮来,还有毛毛钱,就高兴起来。他那枯黄的脸上,刹那间增添了些许红润。
“买回啥炮?哥呀,我要看看呢。”
“麻炮、鞭炮,多着呢,哥给你藏好了,别操心。”
小叶咧嘴笑了。点点头说:“哥哥好……”
奶奶虽没说话,但小枝喂了她许多米粥,而她睁眼看着小叶。家里增添了不少的欢乐气氛。
二日一早,严爷咳嗽着进来,他把胳肢窝里夹着新编的茅草帘子,放在门道那儿,忙进家里看小叶,只见小叶挨奶奶坐着,与小枝说完这又说那,就咧开了毛楂楂的大嘴说:“只要人在就好。没事啦!嘿,安心过穷日子吧。”
他在门上钉了大钉,端详着,把崭新的草帘吊在门中,虽不多美,但可遮寒取暖。小枝伸手摸了摸,说是好帘子,串绳粗粗的,帘板厚厚的,结实,耐用。
“爷老了,用钱没有,这玩艺我能编制,并能编好。”他又说:“炕满了,烟火不进炕洞,怎能烧热炕呢?人常说,家暖一条炕哩。”他说着,就刨去炕皮,扳开炕板石,用棍子绑了把勺子,一勺一勺往出掏着灰渣子。小枝端着掏出来的炕灰,一筐一筐送到垃圾堆里。
“严爷!咱村那日参加八路军,去了多少人?”小枝问。
“嘿,四十名呗!这是第三批。可走得多啦,争着去哩。”
“是不是参加了我爸那部队去?给我捎个话儿……”
“不,不。各是各。共产党的军队多着哩,遍及全国啊!”
严爷见小枝不说话了,瞅见他俩眼满是泪,就不吭声了。他见严爷把那些炕板石,一块一块地原位盖上去,抹了泥,光溜光,与没刨的炕皮一模一样,就说:“多好呢!”严爷说:“记住,枝儿,庄户人嘛,凡自家的营生,都得会干。可知道求人难啊,人常说,掏厕所、掏炕,这一脏二累的活,有钱雇不上人啊。”
“我会啦!好学呀。”他又补充说:“严爷您老了,以后我掏吧。只要我所能干的活儿就不愿去劳累您的。”
“嘿,爷知道,俺孩子够伶俐嘛,比我强得多哩,我一辈子是糊理糊涂的活着,要不,为什么自己养自己还饿着肚子呢?”他的两眼潮湿了。
“爷!我奶呢?”小枝问——他忽然想起爷早已说过了。
“嘿嘿,别提啦,提不起啦,提起来会伤人心肝的。”说着他又抽起旱烟来:“我呀,十五岁就给地主扛长工啦。因在寒冷中扛苦工,十五年前就得了这不治之症。因不能扛苦工了,一家三口就饿死两人。我没死还算是命长的——不,是应受的罪儿未满,也像坐牢一样,刑期未满怎能释放呢?处在这黑世道,穷人的命被视如草芥。
“孩子,你的祖父和你的大伯们,都是早期的中共党员,除你父亲外……一个个地……牺牲……”
“我听母亲说过,别提……”他说着,两眼溢出了泪水。他抬起头来去控制,老长时间不声不响。严爷抬头一见,就改了话题“你要记住”,严爷说,“只有共产党是我们穷人的靠山。它领导全国人民要打垮日本帝国主义,要消灭一切反动派……嘿嘿,爷大年过得多啦,快要入土,你们长大成人跟着共产党过好日子吧。”他直腰咳了几声,“没错,好日子过定了……”
严爷说完,出院取了把柴,点着了火,灶里的火苗和烟,一股劲地往炕洞里吸,发出呼呼的响声。“好炕啊”。他得意地说,“嘿嘿,人常说,家暖一条炕嘛。”他高兴地自夸起来。不一会儿修好了的炕热腾腾,家里暖烘烘。他又嘿嘿笑着说,“穷人家的炕,就得烫,因为穷人没铺没盖,身上没棉嘛。”
正说着,梁生同志溜进了破窑洞。爷见他瘦了许多,心理很不是滋味。他这次来没有担担子,因为根据地的老百姓都知道他是八路军的地方干部,是根据地五区地下党的负责人——没有不露风的墙。严成、郝白、刘江国……坐在奶奶的炕上。奶奶见梁生来了,让小枝去给烧了开水。
严爷说,“村里十三个中共党员,参军的,牺牲的,出门的,没几个了。”他说话沉重,有点悲观。他又担心着梁生的安全。梁生脱鞋上炕,休息了片刻,与大伙谈论了工作。他说:“同志们,革命工作不是一帆风顺的,既有困难又有曲折,但也很有希望,我们一定要胜利,而且一定能够胜利啊……”几个党员们学习了党的文件,提出了当前我党在农村的任务。他们经过酝酿讨论,确定严成为此村党的负责人。少年的刘江国新任了树林村的村长,去完成他父亲所未完成的革命工作。
夜,静静的时空,暗淡的月牙被疾风推着的乌云淹没。几颗银亮欲滴的星星,也躲进了云朵里。整个村庄被埋没在夜暮之中。村里连锁反映的狗,汪汪乱叫。清山扫荡的日寇突然又一次进村,跟踪追捕根据地我党的负责人——梁生。
梁生和党员们正在谈论工作,刘阿姨溜进来报告了,说是从铁架山拥来一伙人,走坡不走路——大约怕地雷。刘阿姨刚出去,街上脚步声“通通”。接着,地雷爆破了,奶奶慌忙坐起来,严爷与梁生要往出院冲。
他俩机智地把手榴弹的导火线扭出来挽在小指上,毫不犹豫,毫不惧怕,侥幸地冲出院去向西北方向——山岔溜去。奶奶为了两个宝宝的安全,把牛皮被子盖在他两的身上,上面加盖了破皮衣,破裤子。一伙鬼子撑着手电跑进来,指着皮被子说:
“你的家里共党的头目梁生刚刚的在!躲藏了,妈的。”多智的奶奶知道鬼子怕水病,就施巧计要击退鬼子。他说:“梁生的没有,孩子是水病!”她说着掀开被子给他们看,“太君!是大大的传染病。”奶奶机智地连连点头示意。怕死的一伙日寇一见,像似没有反映了,咕喽着连忙溜去。贼心难改的日寇,把各家各户搜了个遍,把仅有的鸡狗杀光杀尽;将年轻的姑娘、媳妇强迫轮奸;把百姓重新修补的破房又一次烧了个精光。
“梁生的逃了!”鬼子说。“向西北方向逃去,是躲藏了的。”狡猾的鬼子临走,向梁生逃去的方向放了排子枪。可巧,他的腿部“呼”地钻了个窟窿,他慌忙跳了沟,又把腿骨折了。跟随他的严爷见梁生的腿儿挂花又骨折,就回家取了饭,让郝白拿铁锹连夜在野外深沟挖了地洞,铺了厚实的山柴,把他背进去,他安全养伤了。
刘阿姨做了饭,刘江国每天两送饭。她为尽快养好他的伤,暂不乞讨,只给他吃些菜饼饼和糊糊饭。但不到一月,他的伤总算好了。梁生说:“老弱病体的严叔为我的安全,为我的伤,累倒了他。刘二嫂的饭虽不好,但吃起来真香。”她认为梁生的一切,是她的责任。他的头发长了,刘阿姨给他用剪子剪短。他的衣服脏了,破了,她给他常洗,常缝补。她又说:“他的痊愈是人民的福,是我的骄傲。梁生的伤养好了,但因长时间在潮湿的山洞起居,满身生了疥疮。虽不是绝症,然而成天流浓、淌血,病魔折磨得他痛苦难忍。“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不断复原”这是几句哲理的人生格言。
严成走村窜户去访,得了一个偏方:用猪油、硫磺,通过搽抹,很快治愈。梁生与严成、刘二婶虽不是血肉相连的关系,然而却是替生替死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