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姨要领小枝远去乞讨。
一到腊月,转眼旧历年到来。有钱的买酒买肉,做新衣服。小枝家连锅也揭不开了。他决意要出村讨吃要面去。奶奶跟着爷,虽穷,没讨过饭,一提起这事儿,她的心不由地麻烦与不安起来。这无形的心病,又一次引起她无形的病变,奶奶到底又病倒了,无情的病魔和精神上的打击,使她卧床不起。数九寒天,破窑院洒下来的阳光缺温而惨淡,使人感到太阳变了,变得减温了许多。朔风呼啸,院里的几棵小杨树呜呜地哀鸣,使人感到是那么凄凉。
小枝砍好打狗棒,又挑着大码针脚,补着面袋子。小叶穿着没棉、没襟、没袖的破上衣,在院里玩着。他见哥的举动异样,就把他的手上拉住,端详着,追根到底发问:
“哥!你去哪?做啥去?领我吗?”
“要过大年啦,挣点钱去。咱家没钱。太远,你走不去。”
“去哪儿挣钱?别远走,就在咱村挣吧。”
“去远远的村庄。”又说,“那里的钱多着哩。”
“挣钱买啥?给我毛毛呢,我要多多的钱呢。”
“哦?还不是肉、白面和炮嘛……”
“好!好!多好呢。”他拍着小手,乐滋滋地说:“买炮!买多多的鞭炮,还有花炮哩!”
穷人家的孩子,盼过大年。小叶一听哥说要过大年了,他就高兴地满院跳起来。他嘴里不住地“嘎咚!”、“辟哩叭啦”地响起来。天真顽皮的他,引起奶奶的麻烦和伤心来。她整天睡在炕上念念不忘小枝要出村讨饭这件事,她说,孩子还小哩,唉,还小哩。人常说,人小讨吃抵不了狗的欺负。去哪里讨呢?路上有狼,村里有狗。这狼与狗有谁给抵抗呢?
“哦,我想起啦。”奶奶自言自语地说:“他二元姨回来吗?”她说完,爬起来,咬着牙关慢慢下了地,抓着拐仗,要小枝领上去找他二元姨。
正好。二元姨正要起程了。她亲自过来领小枝。她说:“二婶,还用您带病来呢?咱们老茬是莫逆之交,下一茬还有错吗?唉,我是……我……我领小枝有点心酸,他小哩。唉,没办法,就是死,闯着死总比坐等死好。走吧,现在就走,二婶,我定要领他走呢。您把他交给我吧,别怕,宁愿我苦、我累,也不难为他呀。要把他当成我的亲兄弟啊。”
奶奶被她感动了,感动得瘪着豁牙的嘴儿哭了。刘阿姨两眼也溢出了热泪,两人竟抱头痛哭了一场。
二元姨自丈夫牺牲,就拿起了讨饭棍,一直以乞讨为生。年轻轻的她,在这兵慌马乱的社会里,只有走这条饿不死吃不饱,而且丢人害羞的路子,则别无他路可走。
二元姨不会耕种,为了抚养她那三个未成人的孩子,她眼泪流干了,两只脚跑遍了周围所有村庄的山山水水。走遍了周围村庄的街道及巷道院落。
三十二岁的刘阿姨,中等身材,中等人才。严爷多次提议,要她招一个年龄相仿的对相,但她不肯。她说:“再婚难啊,前拉后拽的。严叔呀,人常说,后婚老婆,后婚汉,孩子不亲闹麻烦呢。一说话就起心思,吵吵闹闹的,日常了继父不好,亲娘也不亲啦。干脆不如守寡,哪怕一辈子讨吃要饭哩,落个利索。受累受罪,但用不着受气呀。”
还很年轻的她,常年穿着打掌烂鞋,腰缯麻绳,背着补丁套补丁的面袋,喝遍了千家的水,吃遍了万家的米。观了富翁、看了穷人,富有富根,穷有穷因。所有这些,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孩子们长大成人,一定要为父报仇。只有报了那深仇大恨,才会心安理得地跟着儿子过日子。
越是腊月,穷人心里越急。可无情的老天,气温越急剧地下降。风起云涌,淡灰色的穹空,鹅毛似的雪花,时有飘游。二元姨领着小枝要走了。时年五六岁的他,躲着小弟去乞讨。越过茫茫的分河冰凌,顶着飞飞扬扬的雪花,向着莽莽森林的铁架山爬去。而小叶年幼无知,他要追哥去哩。小枝见他追了上来,返回来用好话安慰,但他不听话,不回去,用硬话逼他也不生效;骂他,打他,而他更不回去。
“过大年买炮,跟你去挣钱!”小叶说。
二元姨要小枝躲藏,看他追不追。她俩藏了,果然他不追了。但他没回家。而躺在板石上哭着、叫着。泪水、鼻涕流在脸上,破白衫上和板石上,已结成了冰。他哭哑了嗓子,流没了眼泪,只是干号。号与哭是理想变成失望的无能脆弱的表现。“哥呀!我要跟你去挣钱!”他数念他的追求,他的渴望。他找不着哥,躺在冰石上只是哭,哭……一会儿不哭了,他像是睡着了。天真、无知的娃,走到这个地步,只能去等死……白胡白发的严爷罗锅着腰,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很是悲伤、痛心。风烛残年的他,老泪横流了,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不,不像是泪水,而像似心里的血。他痛心地站在那儿,迎着寒风,瘪着没牙的嘴,发疯地干号了起来,发疯地……“老树!金枝!你们不管我娃子啦?”他破着嗓门吼叫。此刻,他把他拉起来,搂在怀里。一老一少流着伤心难言的泪水,背着他将他送回家去。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饿了,奶奶没饭。”小叶唏嘘着,在冷冷清清的破窑地下转了几圈,像个孤鸽子。他站在奶奶的面前不声不响,长时间了,慢步走前,“奶奶,我饿了,我……”他伸手摸着眼泪说。老长时间,他见奶奶不说话,就大失所望地向街那边走了。一会儿又返了回来,再次扶着奶奶的头。奶奶看了他眼,但没说什么,又合上了眼皮。迟了会儿就断断续续,糊理糊涂地说了些他听不清的话儿——像似胡言乱语,又像似梦呓。
黄土高原的冬天,常常是黄风卷黄土,“呼啦呼啦”地敲打着人们的门窗,撕扯着窗纸。他时儿叫奶,时儿喊哥,口口声声念叨着饥呀,冷呀。他抱着抖动不停的膀子,又一次慢悠悠地出了街去。毫无主见地胡乱走窜着。
人肚里没饭,越不耐冷。饥饿使人难受,饥饿催人泪下,而饥饿又一次催他爬上放山药皮的邻家墙上。他害怕地东张西望,见无人,伸手去抓那山药皮去。但他忽听得来人了,心一慌,连人带山药皮子一同摔了下去。他昏过去了。
此刻,几只不知名的白身黑头鸟儿,从远处飞来,落在他身边一棵树的枝头上。厉声唧唧喳喳地叫着:“咕咕救……”
刘阿姨和小枝爬上了铁架山,拐弯摸角地盘过那座山腰,爬上这座山顶,溜下了山沟,绕过奇形的阎王鼻子,老虎尾巴,穿过高耸入云的五陡山,沿山岭直达了有名的雁门关。关口是宋朝杨家将战斗过的金沙滩。
金沙滩有刘二元的三姑老爷叫张三,二元姨说,要与他借点儿钱。但人穷理短,她把小枝留在街上,她先进去,如果人家招待,再出来叫他;否则,他就出来,沿着门儿去乞讨。
她推门进去,三姑老爷正坐在炕上吃饭。他抬头看了看,冷脸凉情的又低下了头,淡淡地吱了声,就不说话了。好亲不认的原因,是因为她过得不像样子。要不,为什么刘二元活时,两家穷富虽有很大差别,却交往的还不错呢?
她一时像被钉子钉在那儿,发懵,发怔,发苦,也很发恨——恨自家穷得六亲不认。她肚子空得将与背部相贴。人家姑老爷粮食满仓,钱满柜,没敢说声吃点饭,借些钱的……
唉,世态炎凉啊。
趋炎附势,自己一但遭难遇困就是深厚的亲朋世交也将断绝关系。什么的嫌穷、嫌脏,躲离寒酸……连好眼也没有。二元姨眼里闪着泪花,领着小枝沿门窜户去乞讨。
金沙滩村边有一片小树。看去,像一窝一窝的蒿莱,也像小树——是老小树。因没施肥、浇水、剪枝、砍杈……显得矮小、枯黄、多枝、萎缩。一年年地经受风霜,瘦而蔫地去生存、生长。
因小枝年龄小,个子矮,乞讨要饭人们有点儿奇,也有点同情,怜悯。因而走到哪儿,有一群一伙的人们将他围起来,问长问短。他们一经二元姨介绍,都唉声叹气地同情他,怜悯他。于是张家一碗米,李家一碗面,也有零儿碎给钱的。他(她)们白天跑街窜户,晚上的归宿就只能钻庙堂入草垛。
小枝的鞋不跟脚了,她就给钉钉补补。有时实在不能钉补了,她就低声下气向乡亲们讨双破鞋,让他趿拉着,踏着冰路和雪道,一天天地窜着千家万户,苦渡着寒酸的岁月。
时长了,阿姨与小枝的感情就越来越深。她爱他,疼他,不时地打问他累不累?冷不冷?饥不饥?她见他的两只手冻红肿了,就伸出她的两手紧紧地攥攥,直到暖过来,她才松开了手儿。阿姨说:“可怜呀,俺的娃,瘦骨架架,啥时长大呢?”又说:“枝儿,苦点儿不要紧,要紧的是别把身体弄坏呢。”伶俐的小枝点头又笑了。然而,处在这个地步的他,要保护好身体,岂不是句空话。他俩成天冷一口,热一口,饥一顿,饱一顿。加上成天经严寒,缺休息,未免疲累过度。
小枝病了。他不吃饭,不喝水,高烧不退。夜里胡言乱语,他失去了知觉。白天刘阿姨拉一阵,背一阵,累死累活才落到一个村庄,钻入人们的草垛里。她给小枝铺着柴草,盖着柴草,枕着柴草,出入口子堵着柴草。白天给他走家窜户要水讨饭——全是冰凉的——热饭在哪里呢?
这里人们的风俗习惯也怪:凡乞丐者、可施舍米面,但不可舍水。他们说乞丐喝了水要把自家的风水喝去。这是人们的一大忌。这显然是人们怕穷,躲困的一种做法,但他们殊不知是没有根据的。刘阿姨没法了。因为这里有河没井——河水结冰了,她只能用石块砸取些冰凌块,拿回去用自己的嘴,一点儿一点儿消些凌水,嘴对着嘴,一口口地喂着他。
小枝的病一天天地加重了,刘阿姨束手无策,她失去了主意。因为数九寒天的塞外高原,他那样重的病,又那样小的娃子,住在那样冷的草垛里,没医没药,没吃没喝,没穿没戴,没铺没盖。加之离家在外,人生地不熟,少亲无故,少依无靠,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只有死路一条。
她坐在草垛里,把重病的小枝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用滚烫的脸儿贴着他脸部,把自己的两手相对磨擦得滚烫,放在他的肚上和胸部,反复如此,是制温给他取暖。她说:“枝,阿姨的枝,你说话,你说呀。”她以脸挨近他的脸。小枝的病越来越重,人事儿不醒。她担忧,她害怕,她也心痛。她沉痛地叫着,哭着,像豆粒般的泪水滚滚而流,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乱混混的草垛里。
她急了,把他款款地放在草窝里,发疯地进了村里。跑东家,返西家,求张家,恳李家,她低声下气地去磕头作揖,要向他们借间闲房——那怕是破烂的,矮小的房子,只要有条暖炕就行,好让枝儿养病。但几百家居民跑遍了,回答的都是“白眼”。阿姨清楚穷人难,化子更不被人瞧起。
兴喜村边有一位白发老妈妈,她是信佛的,她举着合十的双手表示同情,说了许多同情话——她是积德的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来吧,他是难人……”说完问儿媳。她的儿媳变脸地反对,她说“凡乞丐是恶运者,要远离。”又说:“哼!您不是不清楚,凡寻饭的乞丐,我们可以舍米施面,绝不可让房居住。要让,就是让这些化子的穷根留给我们。谁愿干这些厄运的歹事呢?”
“阿弥陀佛,善哉,救救难人……”婆母坚持她的善心善意。“我不管他们是男(难)人,还是女人,属化子的,我们万万不让他们进居的。如若您不听我的劝阻,我要干脆走出你的家门儿。”
刘阿姨见事不成,就大失所望而又伤心地跑回草垛里去。她忙掀开茅草,仄耳听了听,不知她听到什么动静,顿时她的精神情绪有所放松。但,还是替他捏着一把汗——生怕聪明、伶俐的孩子有个万一,就塌下天了——因为他家几代的深仇大恨还没有报呢。
“亲爱的,姨的枝儿,你好了吧,你很快地好了吧!可是……你……你可好了吗?我甘心情愿替你去病呢!看你那瘦弱的身体,姨一万个愿替你的,你,你你太可怜啦,太……”她说着,又沉痛地哭了。她把他抱在怀里,睁大眼瞅着他的眼瞳、眼神,观着他的脸色。伸出两手扳着他的手指指甲,一扳一挤,观察着他的血液流动;把手放在他的胸上,感知他的心脏跳动等等。
“枝儿,睁眼,给阿姨睁睁眼啊。”是她低头盯着他的双眼叫。尽管她使劲地去叫,但他还是不睁眼,昏迷地睡着不醒。阿姨要他睁眼,是要观察他的眼瞳是否放大。她听人说,如放大眼瞳的病人就很危险了。
阿姨的折腾与喊叫,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儿反映,因而她更着急了。说:“唉,枝儿你的父亲还在战场跟鬼子在拼死地冲杀。“枝儿,你别走……你别……你有个万一,我该怎办呢……”她万分着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