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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岳恒山西部有一座山,名曰铁架山——明史繁峙志,地图标为铁橛山。且山上标有萧太后梳洗楼遗迹,据史记,此山是太原府兵铁楼之根也。

此山并非名山,却至今流传着许多故事。山顶曾有一铁橛,一大力士打赌去拔,结果,面对着观众,让铁橛揪身同钻进地内。

此山虽非巍峨参天,然而挺拔奇特,东西走向的山势,截然拔高许多。山顶平而宽阔,一眼难着边际。地面有许多沼池。那沼池大小相似,形状各异。远远望去明闪闪,耀眼而绵延,近看清澈透明而又平静,令人心旷神怡。

那山像似巨人叉腿延伸开来,顺着腿岔望去,只见山下的村庄,一条大路向着东北方向,弯弯曲曲地由这山拐到那山去。

还算是温和的深秋。

忽见从裸露着石子的搓板路上,走来了身着单衣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那后生背着个男孩儿,他弯着脖子进入了睡乡。那个较大的男孩扭着屁股,步履维艰,蹒跚地跟着那女人——像是孩子的妈妈在跋涉。那娃两眼泪汪汪的走着,不住地嚷嚷:“爸爸,我饿了。妈妈,我走不动了。”他说完没走几步又给出难题了,爸爸说:“乖乖坚持点儿,要到村庄了。”

妈妈见他冷了,脱下件单衣给他穿上。小人穿大衣,又宽又长多碍眼。忽儿,呼啸着的冷风把孩子的外套抽紧贴在半边身上,另一边随风抖动,发着嘭咚嘭咚的响声。他被狂风无情地捉弄着,他像个耍把戏的,一会儿毫不由已地后退,一会儿又像个招风惹浪的幡篷,欲欲腾空起飞。让他招架不住,哭笑不得。

“啊!”孩子妈指着山上莽莽森林高叫,淡灰色的苍松被狂风刮得奔波号啕,犹如大海波涛,是那样地汹涌澎湃。蓝色的天空顿时变得乌云滚滚,大有向田野投洒万恶的冰雹,要毁坏原野里的树木,要伤害人和动物。

“天不留人也!”妈妈顾拉孩子,自己也滑倒了。她爬起来就走。

丈夫见她沾了满身的泥巴,拔把草叶帮她抹掉。她两眼潮湿了,叫了声“老三”就紧紧抓着他。她那累散了的骨架站在那儿木然地愣着,苦苦地,不声不响地喘着粗气。

他呢,尽管是大男子,却阴沉着憔悴的脸儿,看着她不声不响地站着,不知在想啥。他给她擦着额部的潮湿,同情而又痛心地说:“金枝,怎么啦?累了歇歇吧。”

她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她抬头望了望暗淡死沉的天空长叹,她实在有点支持不住了。

此刻,突然飞来根树杈把那大孩的脸部刺伤一片。鲜艳的血染红了他的脸部。她一见儿子变成个红脸关公,就情不自禁地流泪了。

“妈妈你别哭,我不疼呀。”儿子见妈哭了,他含着眼泪,紧紧抱着妈妈的腿说。妈妈心痛地给他抚着伤口,用手绢沾着泪水和唾液擦着。“有神哩,算是咱没亏了良心呀。”她以为皮破血流——轻伤。只见那孩子很乖,他又一跛一跛跟着妈妈赶路了。尽管痛苦也不喊叫了。

那孩子的母亲穿着身黑色衣服。虽不那么新,但不破,不烂,不脏。只是风尘把她打扮得蓬头垢面。看样子她已疲累不堪,蹒跚地走着,是那样吃力而又无精打采,像个老妇人。她累了,伸手抓着路边一株小树,又望着淡灰色的天空长叹了声,就闭眼无力地出着粗气。

“难啊……”她想。她想起老师曾经说过:“困难是强者的挚友,它既磨砺人的意志,又锤炼人的胆略。”

张狂的溜茬风,把她的头巾从头上刮掉了,直刮得无影无踪。她眯起了沮丧的双眼,说:“老三,我们今晚的住宿呢?”

他被她问得无言可答——落到这个地步的他,回答她的,只能是浓浓的哀愁。他静静地听着山下哗哗的流水而深思起来:寒冷的冬天拖家带口的,怎么办呢?

他的心情是那样的沉闷、忧郁、烦躁。然而他俩很是相亲相爱,他俩的爱情像是美丽的花朵永不凋谢——而冻枯的花儿也是美丽的——她笑了,她笑他那愁苦的模样,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美——尽管是有意地去逗他——相互勉励。

高原有高原的独特性:山上成冰,山下绿。老大见路旁长堰地长着红萝卜,就跑去拔来两只。老二也要去,他爸不让。他说,萝卜是人家的,要让他赶快送回栽上。看田的白胡子老伯听着他们为几只萝卜争吵。从背处走来和言悦色地说:“孩子嘛,没事,不是偷,他们饥了。”说完,他迈着方步从地里又拔来几只,给了孩子们。他夫妇俩感谢了那位大伯的好意。只见他蹲在一块大石上,一边仔细观着他们,一边抽着旱烟。

“你们是哪里人氏,到哪里去?”他磕去了烟灰说。

“我们是河北人。”金枝回答,“说不上到什么地方去。谋生呗。”她说着一口流利的北方话。

“逃难吗?”他经过观察,有所关心地问。金枝没作声,丈夫轻轻地点了点头。那白胡子老伯仔细打量了那男的,又打量了那女的,怎看,不像是化子,也不像是打工受苦的。他愣了,但没有追问下去。

“请问你叫啥名儿?”金枝很有眼力,认为他是个好人。他没回答,不声不响苦苦地低下头去。

请问前面是什么村子?”还是金枝问。

“树林村。”他喷出一口烟圈儿说。

“好呀,虽是山村,算是个大村子,也算是个肥沃而又山青水秀之乡啊。”是她出在内心的留恋与感想。

“好爷爷!你是好爷爷呀,你的萝卜甜呀。”老大抓着爷爷的手说,爷爷笑了笑把他抱在怀里,擦着小脸蛋上的土说:娃娃女人背井离乡,这是个啥世道?唉,民不聊生啊。”他说完向回村的路上匆匆地走去,走了几步扭头说:“快回村吧,天要黑了,山路子多不好走哩。”

“看模样是个高龄人,但走起来却像个年轻人……”她想。此时金枝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慢慢地走着,浏览了那山下平展展的粮田。沿着山脚向上看,自然环坡的梯田层层迭迭,是那么好看诱人,庄户人弓着腰吆喊着一犋犋的耕牛忙着秋耕。金枝叫了声老三,他扭头看时,只见她很有兴趣地说:“人说山西好风光。是呀,名不虚传,黄土高原的确是多姿美丽的,多好呢。”

路边一字形粗粗的老杨树,金黄色、银灰色的落叶一片片翩翩起舞。风刮大了,那些废物残叶被吹得拂拂扬扬,起落无序乱混混地去撞击着行路的人儿,虽不疼痛,但让人心烦意乱而又那么讨厌。不说便罢,说来,那秋叶好像故意去遮她的眼。“不讲理的东西……”她心里有点不耐烦。此刻她那两个娃兴喜地望着光秃秃的树枝、树杈上的山雀,它们起起落落地飞着,唧唧喳喳地乱叫。老大跑去像只猫儿,猫着腰“唰”地冲上了树去,想要捉几只。但那雀群早飞了。妈妈喊他,他忙跳下来。又见地面枯叶下的松鼠衔着草叶往窝里运,他抓住只大的。那松鼠急了,咬住他的手指。他用另一只手抓着它的脑皮,而它吱吱直叫。兄弟俩咯咯笑起来。“别玩啦。”妈叫。“我们要走啦,快回来,天要黑啦。”此刻,母亲心里得到些许温暧和心理平衡。她说:“风停啦,你们不冷了,也不饿吗?”

“吃了萝卜不饿了,妈!”老大在说。

“老三——”她拉长声音叫。

“你说下去,金枝。”他扭头看着她说。

“没啥,我是说这里——”她说着,忽被路石绊了个趔趄,前仰后合的她差点摔倒。丈夫忙伸手搀去。两人牵着手走了起来。他说:“金枝,你留恋此地吗?”“是呀!”她下意识地说,“确实是个好地方呀,咱……咱……四海为家呢。”她触景生情地说。丈夫没表态,他抬头望了望,见天要黑了,就赶前快步走去,说是要找个晚间住宿处。

金枝领着两个不听话的顽皮孩子刚进村,只见衣着文雅的那位大伯匆匆地走来,再次向她拉长问短。末了,他边走边念念有诗云:

千里迢迢寻觅路,

安居落户在此处。

青山绿水令人迷,

知心朋友等着你。

但愿寒天变温暖,

血债定要血来还。

金枝听了此诗文像是针对自己说的,顿时惊喜若狂,但他匆匆地走了。她想:“是神灵……是占卜先生……”

阴霾的天空又刮起了呜呜的秋风,枯草吱吱地乱叫。她抬头望去,太阳变成淡淡的黄色圆盘。风景状观的树林村,显然凄凉了起来。“要进村啦……”她想。多心的她生怕村里人说风凉话。

“化子!化子!来了两个小化子!”金枝娘们刚进村,街上两个十多岁,穿戴漂亮,像似少年公子,村里娃们称他们生虎、生龙。他俩拍手跳脚地指着他们尖叫起来。

瞬间,从四面八方,像麻雀似的飞来一群孩子,还夹杂着几个成年人,把母子三人包围起来。那成年人好奇地询问起来,评头品足地议论起来;那伙孩子们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叽哩咕喽地出着鬼脸,挤在大人们腿叉端详个没完。

“滚开!滚远去!他们是可怜的逃难人,有啥稀奇呢?日怪不日怪哩。”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年人。人们叫他王二叔,他弓着腰一阵巨咳,踏着响脚高声地吼起来:“别跑呀,你们站住!站住!蚂蚱长两条腿跑得了吗?”不懂事的孩子们像麻雀似的叽叽咕咕地笑着,跑着。淘气的孩子再不敢回来。

二叔慢慢地走在她面前,细细打量了番,心里暗自说:年轻轻的,好媳妇儿。”他问:“你们娃娃女人的,到那里去,有甚事要办?”

孩子妈妈连头也没抬,自言自语,而又是那么没头没尾地说:“杀光、烧光、抢光——杀光……”

二叔没听过这“三光”是指谁说的,什么意思,这么残酷……在场不少的村民们被她说愣了,但她也没给人们解释,就有人问她了:“这位女士,请你把话说清楚,满口的三光——只有你知道。你说得什么‘三光’?解释一下好吗?”

她抬头看看发问者,没有理他。因为她觉得没必要与他们去扯。站街的闲人们见她问话不理,就吵吵起来:有的人说她是个疯子,有的人说他是傻子,也有的人说她是嫌疑人等等。二叔管起闲事评理说:“你们礼貌点好吗?人家是过路人,况且她是个女人,你们争吵啥哩?人家娃娃女人的,不愿与你们胡扯。各走各的路、各办其事,与你们有何相干哩!日怪不日怪哩——大伙不言声了。”

但她要去找她的丈夫去,可谁都不吭声。她不声不响地沿着分河畔小路向南走去。没走几步,她就站着不声不响地发着愣,王二叔指给了她丈夫的去向。她谢了王二叔。老大也学着妈妈的样子说:“爷爷好,谢谢爷爷!”说完拉着那位爷爷的手又说:“爷爷我们要找爸爸去。”

王二叔心好,见义勇为,他见孩子们饥了,就很同情他们,可怜他们,要他们稍等会儿,说是要给孩子们取些饭吃。

正好王二叔的家住在路旁,他给两个孩子端出一些熟山蛋来。老大捡起一个大的个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二一见大山蛋没了,一躺便哭,哭个没完没了。母亲取了两个中等个头的,剥去皮子,费了长时间,说了一堆好话才算了事。他乖乖地吃饭了。而母亲呢,一天没吃饭不觉得饥,只是耷拉着脑壳,塌着双肩,两眼半闭,发着呆。她愁眉苦脸地想:“怎么办?怎么办?”天要黑下来,还没找下个落脚处。人们盯着她,她还是无神地站着。仿佛她的心痛苦极了。正在这时,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四十出头细高个子,小白脸,黑豆眼,脖根长着颗瘤子,像似西瓜。他穿了长袍戴着礼帽,人们叫他双头太师。他给人的印象不过算是个愚蠢,摇头晃脑是他的怪癖,他好酒好色,包括酒后的发作,绝像狼嗥,声声叩击着旁者的耳膜,山里竟发了回音,听着他“呜嗬,呜嗬……”古怪的咳嗽声,俨然像疯狗的叫吼。谁都清楚他满脑的诡计,满脸的阴森,即使笑也是令人体麻的狞笑。他是个挂号老谋深算的人。他迈着方步慢慢走着,一见金枝生得美貌,就眉来眼去,心里痒痒乎乎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于是他嘻皮笑脸地搭讪着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乡,抗不抗长工、短工……

“你看我是扛长工的人吗?”她没抬头,板着脸儿愤愤地说。他说:“上锅干家务也可”她把他的谈话当成耳旁风。她嗤之以鼻,摇了摇了头没说话。可他还在唠唠叨叨,见她干脆拒绝了他,顿时灰心冷意了许多。

王二叔瞅了他眼,冷冷地说:“你娘们走吧。”又对小狗说:“别瞎鼓捣啦,人家的丈夫也来了。他是个妇道人家,主得甚事,岂不是白磨牙吗?”

“他他在哪里?二叔!”他像个吃嘴子忙问。二叔没好气地说:“我怎知道呢?”二叔顶他。尽管如此,但他还在罗嗦。世上的流氓是那样的不顾人格,不要脸皮。他只是龇着嘴,满口“仁义道德”,说罢又重说,要收留他一家。要他们扛苦工,上锅做饭。

娃娃们吃饱了,不嚷嚷了,滚在一起了。他抓他的手,他扯他的脚,吱吱嗨嗨,拉拉扯扯,像一对小公牛似的斗着架,乐翻了天。他俩只顾贪玩,哪管别事呢。妈见两个娃子玩,笑,打闹不可开交,睁开滞涩的双眼苦苦地笑了笑,领着他俩去找他父亲去。

母亲前边走,他俩后边跟。他俩忽地又跑去村边荒野,不是捡起石块打虼蛉,就是跑去捉蝈蝈。妈妈又高兴了一点,走起来飞快,嘴里不住地喊叫着他俩,要他兄弟专心赶路。

儿子是母亲的开心人,而母亲则是儿子的叫街园丁。抚养儿子长大成人,是父母的心愿和天职。儿子的成长在于父母的培养,而父母去苦争苦战正是一为自己,二为后代。

太阳欲落山,只剩半个圆。羊咩咩、牛哞哞,驴儿吼叫,慈母拉长嗓门呼喊着孩子,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小户的烟囱灰黑色,一缕缕地笼罩了村庄。却说人忙无知,可心乱也是无知的。娘们因迷了路,重返回河东。这回她娘们沿河走去。她漫步前行,仔细地浏览了河东的大街小巷通达笔直,街道微凹,避风聚气。两侧虽是土墙石壁,却很整洁。大家小户的房屋不但整齐,而且全是砖木结构。不难看出,这里多是有钱有势之房舍。

她小心翼翼地过了木板桥,只见潺潺的河水,是那样清彻透明,微风轻轻而拂,水面碧波涟漪。河水从奇形的石阶簸下,瀑布飞溅,像似银珠飞扬,两个娃兴冲冲地跑去,举起双手,向妈妈那边大喊大叫起来:“快来呀妈妈,水花好看,好!好!多好哩!妈妈!”妈妈抬起头望了望,慢慢地低下头去没说什么。这黑的天色,黑的世界搅得她心乱如麻,哪有观景之心呢?她一会儿抬高嗓门高叫:“回来!快快地回来!”她说完,从一座满是破瓦残砖的古庙院钻进去又返出来。分河水一时的咆哮,说话听不清,她用手打了招呼,孩子们走了过来。

妈妈进了庙堂,抬头看去,只见门顶挂着块木制牌匾,上书“闫王大殿”。古老的四合头殿院里,所有的房间、门窗齐全,但没糊窗纸。门面上的漆皮不但褪了色,而已斑斑驳驳的掉了许多。宽敞的大院横七竖八堆积着残砖破瓦和石块,院落的中央长着棵粗粗的平顶劲柏,横断的半面已没皮了……金枝不说话,老大拉着妈的手,老二钻到妈的腿叉,一声不吭都表现了害怕的模样。

金枝感到不言而怵,痴呆地站在那儿像个傻子,又像是个神经病人——颤抖着身子不说什么。他心酸酸的顿了顿脚,唉了声,将嘴里的酸水、苦水咽到肚里,“有啥办法呢?”她想。这时的庙院潮湿、阴暗,没有一点儿生机,有种瘆人的感觉。多多的蚊子叫,墙角的鼠洞里忽儿几声怪叫,划破了死沉的夜空。朴朴朴从窗孔,飞去两只黑身白头不知名的怪鸟,惊叫着“快出!快出!”向远方逃去——它们飞得无影无踪了。

这灰蒙蒙、死沉沉的破庙烂殿,本来是凶神恶鬼和野生怪鸟栖息的地方。没法,他们娘们不得不与它们同居共宿。

“妈,吓……”老二被吓得尖声地叫起来。他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腿儿不放,把眼闭上。“别怕呀,是喜神。”妈妈说完,望着蓝天低声“阿弥陀佛,保俺平安无恙。”她说完走进了神像林立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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