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国十来多岁了,个子虽不矮,但很瘦。他五观端庄,眉俊面秀,是个苗条秀溜的好孩子。他的要好朋友就是小枝。要他说,他们的父辈是莫逆之交,小辈自然是要好的朋友。他俩合得来,兰兰、江兰、小叶自然也合得来。他们从不吵嘴打架。有事互相帮助,没事时一块玩耍,成天在一块。
江国和小枝喜欢踢毛、打毽。江国踢了七十五,打了两个毽,小枝踢了一百,打了三个毽。小枝赢了,他站在一边的高处用脚把毛发去对面的空中,江国领着几人跑着,仰面伸手去接。如接不着,小枝有权继续发毛。接着了,他就没资格去发了。要玩就双方重新较量。
严爷叫了郝白,把烧没了门窗的破窑洞窗口用石块垒了矮墙。门的两侧立了两棍长木,算是门框。编了草帘算是门。就这样穷光景穷过,姑且着苦度而求生。
奶奶的病虽然好转了许多,但手无分文的她,怎能抚养了睡觉不懂顺倒,吃饭不知饥饱的两个娃呢?这事只能说在嘴里,痛在心中。她微颤着头,哼着从未哼过的无词苦调,坐在门前的阶台上,一针一码地给两个娃缝补着穿破了的长白衫,和孔连孔的开衩裤子。她拿起剪子,放下锥,钉着绑底分了家的白鞋。
“枝儿——快领叶子回来。”她大声地吆喊。“他小哩,操点心。”不懂事儿的两个娃,成天在土里滚着,白衣污成灰色一片,黑色一片,巴巴点点的碍眼难堪。奶奶点着小脚抱着破衣烂裳,去分河洗得干干净净。
“奶!衣裳补好,洗净,穿上好呀!”叶子用小手指着他穿的衣服说。“对吧?奶奶。”说完两只小手不住地拍这边又拍那边。“俺孩别在土里玩,奶奶没钱,破了可得赤屁股哩。”他忙应声说:“知道,咱家没人挣钱。”
奶奶站在他俩面前,端详着兄弟俩浓眉大眼,重眼皮,那白而嫩的脸庞,笑时现出的笑窝儿是那么迷人,像是对小姑娘。他俩的举止像是一个人,长相像是一个人,只是老大比老二高点。两人的长相活像他母亲,是生命的脱胎延续。他俩时刻在玩。幼年的娃,是那么幼稚而且天真,他们尽管被罹祸所折磨,但他们却不在乎,甚至都已忘怀。家有梧桐树,可招凤凰来。一会儿他俩跑去刘阿姨院里,和江国、兰兰、江兰玩耍踢毛、打缸、捉迷藏来。一幕一场,花样是那么多,玩得那么开心又起劲。
“看长蛇!”叶子尖叫着,急忙跑去。“哥,快来打它呀!”小枝箭似的飞奔过去,把蛇的头部一脚跺烂,抓着它的尾巴转起圆圈来。江国他们早跑了,边跑边叫着,要小枝来擒它。小枝玩着,突然发现脚下有几条粗而且长的蛇相互团成一堆。他把那条未死已僵的蛇扔掉,上前瞅准,同时伸出两手要捉。但那狡猾的两只蛇的舌头一伸一伸的,同时一个动作向他冲去,一冲就站立一米多高,它的腰涨得粗粗的,像条胳膊。
小枝细细地观察了它的本事,不过同是嘴里可能伤人,他就毫不犹豫地同时伸出两手,麻利的抓着蛇的尾部一往起扯,“哗哗”地扯起那么圆的大圈子,活像个要把戏的,既有节奏,又扯得特别圆,还“呼呼”地发出响声来。
江国、兰兰……他们叫着、笑着。可小枝却不慌不忙自如地左转完右转,快速减为慢速。两条蛇蔫成条麻绳,只是活着,啥本事没了,由他任意摆布。江国动手帮忙了:用两块手绢,把两条蛇包了两包,瞅见生虎兄弟过来,忙放在路上,就悄悄溜去。
生龙、生虎跑过来,一见路上有两包东西,兴喜地以为是有人丢了钱,生虎抢前捡了一包,生龙不比哥落后,也抢了一包。“啊!”两人同时惊叫了声,跌在路的一旁,脸色苍白而无神,虽有点儿气,但已昏迷不醒。因为他俩生来就怕蛇。一会儿两条长蛇不见了。
小枝、江国……他们早跑回了各自的家里。生虎、生龙有幸被村里人发现,背送回了他家。王氏搬了医生,请了神婆,多方治疗总算没事了。
生虎说是小枝有意害他哩。王氏不同意他的说法,但她也知道是小枝干的,因为村里人都怕蛇,只有他不怕。她以为是孩子们的玩耍。就说:“不懂事的孩子,有啥大惊小怪的,住嘴。你俩不可出去胡说乱道,以免惹事生非。”她说罢出去了。
小枝的破窑院里的几棵杨树渐渐地长大了。中间那棵树上住了窝喜鹊,是小枝玩惯了的朋友。每当他手里拿着熟食,叫声“花花”,它就喳喳回答。落在他的肩上、手上,啄着他要让它吃的东西。吃好了,他用手摸着花花的花羽毛,它看着他不住地“喳喳”,他以为它是说,我啄饱了肚子,小朋友。
日寇扫荡时,树的枝头被炸弹炸断了,两只喜鹊虽没死,但它们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院里一时显得很是萧条。
今日,那两只喜鹊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回来。显然,它们重返故居,见了久别的朋友,喳喳着久别重逢的心里话。
小枝呢,更喜欢它,因为它是他多年来的要好朋友,况且它逃难走了多日回来,难道他不高兴吗?他叫了声花花,它俩就高兴地同时落在他的手上,胳膊上,热心地与遭大难的他畅谈些同情的心里话。他取了些小米放在碗里,它俩蹬在碗边上点头啄着,喳喳着,像是说“好吃,好吃。”
小枝尽管自身不顾,但他总不忘记给它俩找些它们爱吃的东西。而它们陪着他苦渡着艰难的童年。
日寇扫荡的这些年间,村里人有的远走参军,有的被抓壮丁,也有的东逃西散。村里的人很少了,缺耕畜、少籽种,大部土地荒芜,土壤板化而长草不长庄稼。
奶奶跪在地上,哼着无词苦调,用小铲子扒种山药。她顾开墒、下种,顾不了复土。小枝兄弟也帮了手,奶奶挖,小叶下种,小枝复土。两个孩子说着笑着,干得很麻利。奶奶见他们干得挺好,一时高兴了许多。但她那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些许哀怨愁苦的神韵。
她是个有着强烈使命感的女人,她有她特有的人格骨气。她认为参军杀鬼子是每个中国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日寇大扫荡,屠杀中国人民,是不可避免的遭遇。往事过去就算过去了,耿耿于怀是无济于事的,想它会给自己增添很多麻烦的。她决心以自己年老而仅有的余力,竭尽全力地去拉扯那两个孤儿长大成人,是她唯一的目的和希望。
她疲累了,就原地坐下来歇缓。小枝忙接过铲子,照奶奶的挖法,使劲地挖起来。小叶呢?更忙,他点罢种子就复土,忙得不可开交。
奶奶坐在一旁,瞅着两个孙子在手忙脚乱地干,就觉得他俩虽小,却心灵手巧,尤其是小枝,大有成年人的气概,一会儿种下一小片。他人小没力气,使劲猛,手掌打了血疱。他噘着嘴吹了吹,继续干了起来。
“奶!到时候要刨多多的大山药!”是叶子说着,用两只小手比示着。“多好呀,奶奶!”
因为他说准了奶的心思,她苦苦地抿嘴笑了。说:“俺娃是佛口,盼只盼老天来个风调雨顺呀。多收点就不饿肚啦。”
没多少日子,鲜嫩的山药苗子滚出了地皮。绿油油的,怪好看。因为杂草太多,奶奶用薅锄去锄,小枝和小叶拔着草儿。小枝一边拔,一边注意奶锄草的动作,就心痒痒起来,说:“我也会锄奶,您累啦,歇歇吧,我来试试。”他说完,夺过奶的薅锄,小心翼翼地锄了起来。但总觉得力不从心。
看事容易做起来难啊,他觉得小小的薅锄怪不听话,一伸锄就滑到禾苗上了,结果禾苗死了,杂草却齐生生地站着。奶奶一见就不让他锄了,但他不肯。她上前夺了锄,他赌气躺在地上就慢慢入睡了。
奶奶见他躺在地上,已睡着了,吆喊不醒,就过去要拉他起来。忽见他两只眼睁得老大,却呼呼睡得香甜。她就奇怪地叫了起来。她说她活了六十载,没见过睁眼睡的人,而且连听也没听说过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呢。
奶奶见识不多而胆子又小,就连忙退回了原地。她说他是奇人。少许,小枝醒了。他耍娇地踢着两脚,与奶奶嚷闹,逼着她要小锄。奶奶不得不给他,说:“你能锄还用奶奶发愁呢,给!慢慢细心地去锄,千万别锄死禾苗呀。”她说完观注着他。小枝笑着慢慢而又提心吊胆地锄着,他边锄,边说:“奶!知道,我总要学会锄苗呢。”他说着谨慎地锄了起来。经奶奶检查过,苗子周围的草儿都留了下来。他说:“我呀不会锄,“苗子周围的草没锄,用手拔吧。”他给奶解释说。“只能这样。”奶奶见他边锄边拔就笑了——笑他是个有心眼的人时光荏苒,转眼到了秋分。奶奶领着两个娃秋收来。她不会使镢子,用锹一窝一窝地挖。挖起来的山药,大的像毛杏儿,小的像似豆子,一拉拉一串串全是毛胡。她坐在地上没了主意,睁着泪汪汪的眼,说:“该死没救,老天不留我老少一家啦。你看,枝儿,还没有春天扒下的种子多呢……唉,没了指望啦。”他失神地站着一动不动。
此刻的叶子可忙了,他捡起手指那么大的山药,有红的、白的、紫的……跑在奶奶面前,撒娇地笑起来,“咱种的山药小,奶奶!好呀!过罢年多多种些这小小的、圆圆的、花花的山药,好玩呢!是吧?奶奶!”他高兴极了,忙得不可开交。他那天真无知的小心灵,给奶奶火上加了油。什么的辛酸、苦涩、恶气、丧气,填满了她的心胸。
一会儿他又跑在奶奶面前说:“回家吧,奶奶晌午啦!我饿啦,鸣——”叶子用他那瘦弱的小手抓着她,要她回家做饭。没完没了地哭、打滚,上前拉着她的手。她把他拉在怀里,用她的衣襟给他擦着眼泪和鼻涕凝聚起来的泥巴,心痛地去安慰他、瞒哄他,要他别哭别闹。她说:“你吃我吧!你只知饥,不知——唉,让我怎办,到底怎办呢?”她突然不声不响地愣着……“活着——活受罪。”她想。孤儿老弱的他们有啥办法呢?没法儿。有的只是流不尽的眼泪。眼泪浸透了她的心灵,而心灵却哑然无声。她那善良的人格,善良的心愿要毁灭于眼前。她跪在地上祈祷天地说:“阿弥陀佛,天神、地神,救救,救救俺孤儿、老弱。救……”她又站起来,满地转起来,顿着小脚跑起来,大叫说:“天啊!娃娃女人绝死无救啦!”奶奶怪声怪气地哭着,叫着,“鬼子杀人老天也在杀人。人杀人,人害人长福哩,老天杀人没深浅,完啦!没救。”她把铁锹扔掉,躺在地上浑身抖动起来,打起滚来,也破例地号啕起来。
小枝站在奶奶面前不声不响地揉着泪眼,小叶拉着奶的手不知在哭啥,哭,哭,哭,直哭得哑了嗓子,没了声音。
奶奶忽然坐起来抓着老大,抱着老二。她深深地意识到这猝不及防的灭顶之灾,激起了她极大的愤怒。她以为这颗粒无收的天灾,是日本帝国主义血腥的三光政策所造成的。所有这些旧危新困交织在一起的灾难给少亲无故少援无救的她以致命的打击,从而逼得让她上天无门,入地无路,怎能活下去呢?
此刻的她像发疯似的,双手猛推去她那可爱可怜的叶子,又满地打起滚来。滚,滚,滚,且又添了号啕;号,号,号,号来了群群伙伙的山鸟,号来了满天的云朵,也号来了呼呼的西风……她沙哑着嗓门越来越声音低沉了。
“是谁夺去了我的亲人?是谁给我老小造得这罪孽?又是谁……?”她忽地站了起来,又咚地跌倒了,尖叫着:“娘呀,天苍苍,地茫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音。我两个娃的生命谁来救,谁来救?”她说完两手抓着田野里的枯草败叶又一次高叫起来:“阎王爷,二鬼头!你们为啥不来叫我?”又说:“二小!树侄!我想你们啦……”
她睁眼看了看,面前是一片黑暗,闭眼儿也是一片黑暗,抬头望去死沉的天下还是一片黑暗……“好活的日子谁过啦?”她以为天下的人已失去了人生安全,已失去了人生希望,也已失去了人生幸福以及人生快乐等等。
只见,她那花白的头发是那样的散乱,她那憔悴的面色没有一点儿血色,她那血红的眼珠,什么的灵光神韵消失殆尽,像没油的灯芯,也像被虫子蛀过的木头——快要是一堆粉沫!
她站起来瞪眼看着小枝兄弟长长地叹了口气,发疯地点着小脚乱走乱窜,她拿定了大主意:活着害心病,活着受折磨,干脆不如死去好。如果有大江大河,她真想付之东流。
“有了……”她望着地边那株大树自语低声说。跌跌绊绊走去。她边走边解下粗而长的麻绳裤带挽了个圈套,挂在树杈上她要上吊自杀。她又高叫起来:“枝儿!叶儿!”就钻进了绳套去。
半懂不懂事儿的小叶,抓着游游晃晃吊着的奶奶大声地号啕。小枝一见奶奶上了吊,忙跑来爬上树去,用他的小刀子把吊绳“绷”地割断,她“咚”地摔下来。她的脖子已勒了深深的沟子。尽管两个娃没有抢救的本事,但不该离世的她,“喷”地一声,还上了满带血丝的气来。
从此,花白头发的奶奶成天精神委靡,木木讷讷和半疯半癫了。此时的她安定了许多——她已不理会他兄弟俩了。树要老,草要枯,饱经风霜和天灾人祸操劳与摧残的奶奶,从此睡炕不起了。她不说话,不吃饭只剩一口气。
小枝叫来了江国的妈——刘阿姨和严爷。他们呢,只是你看我,我看你,九九归一是一句话:没法办。她说唯一的严爷是个久病不能干活的光棍汉。他一贫如洗,怎可去招呼她呢?只能帮几句话,然而话毕竟是话,不是物质。刘阿姨把乞讨回来的小米、高梁面给奶奶各装了一升。她做了稀粥饭,要奶奶喝。但她只是摇着头,表示谢绝。刘阿姨把她扶起来,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了她一碗。又把她款款放倒。她恹恹地闭上了双眼。
“严叔,”刘阿姨说,“这,这怎办呢?等死吗?”他迟疑地说:“嘿嘿,没法儿,听天由命吧!活路在哪呢?没救。他说完低头挖着旱烟锅。挖,挖,直挖了下去……
一九四一年,日寇加紧对根据地的八路进行残酷的扫荡。隔三日一清,五日一扫。杀人场遍地有,尸体遍野遗,白骨累累。民谣说:
田地荒芜了,
街院长蒿莱,
男盗女卖淫,
半夜鬼叫门。
秋去冬来,寒气逼人。可是小枝兄弟还穿着那身白色破料单衣。破烂白鞋没有人给钉了,绑底分了家。只能是赤着脚的鸭子。他那小嫩的脚趾,随时可被塞外寒冷的气候吃掉或流浓淌血。“奶奶!我的脚趾冻了,呜——”小叶哭着,浑身发着抖,扶着奶奶的头说。
她呢?睡在窑炕的半边儿,睁着发呆的眼,没反映。她病倒炕后从没起过。不叫病,不叫饥,也不……小枝给她喂水、喂饭,喂多少,吃多少;不喂不喝不吃。
严爷不知去向了,刘阿姨领着三个孩子乞讨不在村里了。小枝家里没米少面,只能给奶烧开水、烧火取暖。但山柴也没了。一家三口,除了老弱病残,就是无知的娃,怎么生存呢?穷人白天难熬,夜里更难熬,因为冬天是天短夜长,而夜里更冷。奶奶的被子是一件破皮衣,她一年四季睡觉不脱衣服。小枝兄弟俩的被子是一件未加工的生牛皮。
牛皮有毛,不能洗。日子一长,牛皮的毛缝里变成了虱虮窝。小枝兄弟不盖吧,冻得要命;盖吧,被它叮吮得也要命。他俩宁愿挨冻,也不敢盖它。因为盖上被它们做了美食。
日子长了,奶奶的病也好了许多,她有了关心小枝、小叶生活的能力了。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晚上,她见两个娃冻得哭啼,不能入睡,就给他们把张牛皮盖上。但她又听着他俩还是哭啼,知道是把他俩做了虱、虮的美餐。她坐起来,点着食油灯,把他俩身上密密麻麻的一层虱虮,用笤帚扫去,烧死。再给盖着,伸出自己老树皮般的胳膊把皮被支起,让吸血虫叮吮自己的老肉皮。要不,两个娃怎能入睡呢?在这漫长的,严酷寒冷的岁月里,一到夜里,破窑洞里的老幼两代人就吵嚷起来,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