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两手,把金枝被挖去的两只怒目而视的眼,给她重新按进了眼眶里,擦去关翁红脸似的血痕。把她的尸体背进窑洞的炕上,款款放好。说:“毒辣——惨无人道的日寇。又说:“大姐,我亲爱的、忠诚的,为革命而早走的大姐,你培养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时我们共同宣誓……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为解放劳苦大众……你过早地走了,我要接下你所未完成的事业……大姐……呜……”
双双为金枝的不幸,为金枝的赍志长逝,又一次对天发了誓言。他说:“我们华夏儿女是杀不绝,斩不尽,只要有一口气,要与日寇拼到底。“二叔,张大姐,我要为你们去报仇,血债定要血来还。”说完他又背着二叔的尸体,拉着小枝兄弟走着,只见郝秀才站在街头愤慨地在声讨:
好人牺牲了,
死得太残忍。
贼人统天下——
日寇的世界。
太平何时来?
只等八路军。
队长张林,他见双双背着二叔返回来,就替他拉去孩子。孤苦伶仃的二婶还躺在街上,死去活来地哭啼。他唉声叹气自言自语地说了又说:“这这这,怎么办呢?”又低声说,“双双啊,就停放在街上吧,无家可归的同志多着哩。”
双双听了队长的指示,伙同战士们,用石块垒了台阶,上边搁了两块木板,款款把二叔停放在上面。按当地风俗习惯,头部扇了张麻纸,叫扇面纸。他安顿好二叔的尸体,从腰里取下鼓动人心的弯弯号,激昂愤慨地吹起了郝秀才谱写的战歌来:
告诉你——日本帝国主义,
杀不绝斩不尽——中华儿女!
起来,起来,参加八路军,
坚决彻底埋葬黑心狼——日寇!
双双憋着口气,红着脸儿,吹着,歌声是那么嘹亮,是那么激动人心。他吹响了华夏儿女要报仇要杀敌的决心。此时此刻,在场的游击队官兵,劳苦百姓一致表示,要化悲痛为力量,要同仇敌忾,只要有一口气要与日寇战到底。
黄昏,夜幕降临,灰蒙蒙,静悄悄的孤窑院的墙角处有几只蟋蟀发出“嚓嚓”凄厉的哀鸣。院里那些被弹头炸伤的小小杨树,是那样凄苦,那样软弱无力。然而伤归伤,主杆却无致命的损失。枝条呢,还是那样的嫩鲜,柔韧。寒风刮来,它们呜呜地吼着报以复仇的愤怒之不平。
小枝小叶跑回自家的窑洞来,寻找已去世的妈妈——尽管老大懂事了,老二还小哩,他嗓子沙哑,像哭但没有泪水,也没有声音。他怀着激动而又急躁的情绪,踏着、跺着双脚,喊着喊不应的妈妈——要啃她那没奶汁的乳头儿,要她起来做饭。
没门没窗,黑鼓隆冬的破窑洞里没有吃食,没有亲爱他俩的人了,没有温暖可取;有的只是黑暗、凄凉和已安息而永远不会醒来的母亲。
严成和几个游击队员在门口挡了几块板木。小叶从板孔第一个钻了进去,扶着母亲的头颅,要她起来做饭,并抓着她的干奶头就往嘴里含。
而小枝到底年岁大了点,他没说什么不什么,只是站在门外陪着小弟流着无声的眼泪。他终于说话了:“天己黑黑的了,叶子,你……”小叶不知没听着,还是不愿理他,只管抓着母亲僵硬的乳头哭啼。
“叶子,你别哭,别叫妈了,她死了,不会答应你的。”他说完也呜呜哭了。两个不懂事的娃子,他们无知地去哭。哭,哭,是那么没完没了。他又一次喊叫起来:“叶子呀!你别哭别嚷了,咱妈被日寇杀……”
小枝知道人死了就变成鬼魂,而鬼魂是可怕的怪物。他的小弟——小叶哪里会听小哥的劝解,而他依旧与仙逝妈妈的尸体折腾着,因为他毕竟还年幼无知。
小枝虽比小弟大几岁,虽比小弟增长了些生与死的事理,然而到底只属粗浅现象的表面认识,而缺乏深刻的认识与理解,因为他仅是六七岁无知的玩童。
而小叶越哭越起劲,直至哭哑了嗓子,哭肿了两眼皮。他把小脸庞紧贴着妈妈冷冰冰的脸颊,两只手抓着妈妈僵硬的手,由大声嚎咷到小声的啼哭。哭不动了,还是唏嘘着慢慢进入了睡乡。他嘴里含着妈妈的奶头,两手紧紧地抱着乳房。小枝蹲在门外依着冷硬的板条也睡着了。睡得那么香甜。他做了美梦:
妈妈做了美味可口的糊糊饭,与小叶争先恐后地喝着。她呢,坐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俩。忽儿低下头去揩眼泪了。多心的小叶见饭不多了,把着勺子不放——他怕小枝喝没了。谁知小枝虽喝了许多,但饥饿感有增无减。他很是生气,欲要抢那勺,但怕弟哭闹起来。妈妈抬头看了看,索性要放声哭了,小枝见妈是那么痛心,烦恼而醒来。
夜,是那么黑,是那么凉,是那么阴森而又使人害怕。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是月初,月亮还没有变成圆的,它悄悄躲进云里。破窑院也是黑鼓隆冬,因为黑的夜一切都是黑的,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
小枝害怕了,因为它听着了妈妈的尖叫,叫声是那么痛苦而又残忍。时儿又听得鬼子在嗷嗷的残叫,叫声是那么尖厉难听,那么凶狠;还有隐约的枪声、炮声、地雷声……此起彼伏。忽儿院里闪出了点点的蓝光和红的波光……他以为是鬼火。妈妈生前说过:战乱的年头屈死的人多,屈死鬼自然就多了起来。夜间人不行而鬼行了,是鬼的世界。她还说人死变成了鬼魂,鬼魂是人死后的灵魂未散。
因而他以为是鬼子鬼和妈妈鬼在相互残杀,因为她生灵不散。他被吓得头发站了起来,身子骨也颤抖起来,他真想一头扎入地下。他之所以如此地害怕,是害怕那些伤害过他的鬼子或恶人,之死后所为的鬼魂。
关键时刻严爷来了,他一见此情此景,就痛心地大叫:“小枝!小叶!你俩回来做啥?不害怕吗?”他的嗓门分明有点沙哑,分明有点伤心,也分明有点担忧害怕。“爷——呜——”是小枝大声地哭起来。他之所以要哭,大约是他见严爷来了,有仗胆人才敢哭了。这是孩子们的惯性。小叶被哥的哭声惊醒也哭起来。他边哭边叫哥,又叫爷,但不叫妈妈了。或许是叫妈叫不响的缘故。
“金枝啊,你抛下两个未成人的娃,让我怎办呢?伤人心肝啊。”他的两眼潮湿了,声音也哽的说不出话来。唉,老弱啊,孩子,面对着永远安息的她——钢铁战士,流着流不完的泪水,泪水啊泪水,像倾盆雨下,汇成涛涛河流;日寇啊日寇,像是六月的冰雹,给善良的贫苦百姓以毁灭性的打击!岂有此理……!
人常说,门背后面立死人——纵然不怕,但头发阵阵发麻。严爷听清小叶是与他母亲滚在一起,就高声地吆喊起他来:“叶子!严爷领你吃饭去,来!”
他哭着忙喊叫起来,他的巧嘴巴边回答,边走过来抱着他的腿:“爷,我饿了,妈她不说话,不给我做饭。”他跑出来了,在黑地里摸着爷的手,连声叫着“爷爷,爷爷,我跟您吃饭去。”严爷一手拉着一个孤儿走了。
河西的房子,有的化成灰烬,有的虽抢救了下来,但留下的是光秃秃的,漆黑的,班驳的,肮脏的,龇牙咧嘴的破框乱架。人们在烧没了的窗口、门口,有的垒了石块,有的挡了些栅板。要不这样会姑且,还有啥办法呢?
烧得只剩半面的残椽废檩,一股劲地嘣哩呱啦地乱响,使人听了心惊肉跳。街上偶尔汪汪几声狗叫,或几声使人听不清的怪声音,就疑心是鬼魂在作崇。因此,夜里无人敢上街。
太阳出山时下了点儿清风细雨,人们觉得舒适凉快了许多,但一会儿变成雪花,是那么凉快。因为是秋冬过度季节,忽儿冷,忽儿热。张林和严成挨门逐户安慰了烈士和遭难的家属,帮他们解决了力所能及的困难。
共产党员郝白作了统计,全村被杀的五十九人。他沉痛地说:“没房住的有一百五十多户,死者没处停放的五十二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因为统统没钱买棺木。怎么办?”他低头不语了。
“小郝,别愁,也别难过。没用,日寇吗,谁都清楚他们的‘三光’是惨绝人性的。从今儿起,要发动村民伙同游击队官兵,上铁架山砍一批老树,组织木工做一批棺材。”张林指示说。
几天时间一色白的新棺材做起了。河西的十字大街有序地停放了五排。白茫茫的灵柩使人看了心酸、害怕而又愤恨——恨日寇的凶残、毒辣。
二叔的、金枝的、刘二元的灵柩停放在头排。部队官兵胳膊佩戴了黑色袖章。死者的亲属都穿白、戴白、脚踩白,一身白色。因为这是黄土高原传统的乡俗民情。
二婶头顶块白沙领着身着白衣,腰缠麻绳的两个娃娃,哭完丈夫又哭金枝。她流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不懂事的老二,他哭着不让把他妈妈装入匣匣里去,要奶奶把棺木揭开,让妈妈出来。要不,他要进匣子里去,好吃妈妈的干奶头。小枝噙着眼泪拉他,拦着他,但无情的泪水把他的眼睛埋了。他恨鬼子无情。这天的所有观众,他们都手里捏着把汗,两眼含着泪水而同情、伤心、怜悯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然而他们同仇敌忾,憎恨着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
“乡亲们!同志们!朋友们!”是张林在追悼大会上含着眼泪愤怒地说:“日本帝国主义的三光政策是惨无人道的!血债一定要血来还!”他哽咽的讲不下去了。
整个殡场的恸哭声,如同六月的响雷,是那么震天动地。人人哭肿了眼皮,哭红了眼珠,哭哑了嗓子,哭……
张队长吼着:“我们要擦去眼泪!洗掉血迹!前仆后继!与凶残的日寇坚决打到底。”
送殡,群棺,是树林村史无前例丧事之最,是树林村的劳苦大众发誓向日本帝国主义坚决拼下去,拼到底的誓师大会。
此刻火红的太阳在蔚蓝色的穹空里驰骋,向广阔的大地倾洒了光和热,清洗与消除了大地上的寒流。激励着善良的人们起来,起来!向侵略者展开殊死的斗争。英雄们的汗水和血,汇成一曲乐章,而后人踏着他们的脚印勇往直前。
群柩送去了墓地,烈士们安息了。
二婶已年过六旬。她虽没文化,但她有人生经历。她对丈夫、金枝……的不幸牺牲是痛心疾首和刻骨铭心的。她左手拉着小枝,右手拉着小叶,苦苦地想入非非。想来想去,她有了主意:“死的就算死了,活着的一定要去报仇。今世报不了,转世也得去报。”奶奶自言自语地说。
“回家吧,奶奶,我饿啦。”小叶说。她撩起自襟给他俩抹去了泪痕,领着两个娃,回了破窑洞。她坐在自家的土炕中,屈指一算着:遇难者的家属,有亲生的骨肉,有生他养他的父母,也有结发夫妻。他们尽管肝肠寸断,尽管无法生存,但总还得活着,和自己一样,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地去战斗,去生存,直至胜利。
奶奶决心收留两个孤儿,那怕沿街乞讨,也要抚养他俩长大成人,因为他们要为母亲报仇——消灭日寇,消灭反动派。吃过午饭,她还没有洗锅涮碗,就觉得头晕眼花,两眼变得通红。几个呵欠后,她无精打采地款款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此时,忽然严成推门进来,他瞅见她的模样就愣了。说:“他奶,嘿,你病吗?”
她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但一会儿浑身发着抖,面部阴沉难堪,黄黄的如同黄纸,闭眼呻吟起来,使人听了噤若寒蝉。她的模样与举动,使他惊奇,因为从来她没这样——“小枝,小叶!”她突然高叫,而两眼睁大,去挖心地盯着他兄弟俩。七声二气地不知说了些啥话,让人难解。她又说:“我是你们的妈妈……我……我想你们啦……”她说着,伸手拉住小叶的一只手不放,盯着他放低声音喃喃地说:“唉,瘦啦,俺孩瘦啦……”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小叶“哇”的哭了,他使劲争脱就跑出了院去。而她却大声地叫:“严叔!你和二婶要拉扯小枝兄弟,长大成人替我去报仇,把鬼子赶尽杀绝……”
高龄的严成虽知这种现象的存在,但此刻的他,确实有点儿惊恐,他的头发像似要站了起来。因为他只是听说过,并没目睹。他说:“金枝啊,你这些天在哪里呢?”严成强打精神地问。
“唉,东一天西一天,活着是流浪,去了世是游逛!”她说着流出了眼泪,因为她很沉痛。然而不管怎样,他要借机去探虚实:“到底有没有阴司地府?有没有小鬼、阎王?”
她愣着没有回答,只是睁大眼看着他。而严爷呢,再次追问:“嘿,你说呀,说真话,别说假话。”
“严叔,我没说的,因为我不愿离开孩子们,成天守着他们,外界的事儿都不清楚呀。”她红红的两眼看着他说。她又哭了,哭得那么沉痛,因为不放心两个未成人的孩子,她要二婶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也要严爷多加帮助。她说她很想念丈夫,盼望他早日打垮鬼子,早日返回家乡来照料好孩子。她还说他的丈夫是忠实、善良,有远大理想,伟大抱负,敢想敢干,吃苦耐劳的人。是她心目中永远惦记永不忘怀的人。她继续说:“窨子里埋着瓷器缸子,内有银镯一副,有枝他爸交给我早期在太行山时党组织文件几件。还有……”说到此紧闭了双眼,不言语了。她慢慢地坐起来,看样子她要走了。严爷把她掺出了大门,送到大街的十字路口说:“金枝,你走吧,阴、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此处不留你,自有留你处,哪来哪去,再不可回来干扰。”说完,他把她推倒,并烧了沓冥票。奶奶躺在那边睁开了眼,严爷上前拉了把,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严爷把她掺回家休息了。
而她的精神正常之后,严爷问她刚才所发生的事儿,她摇了摇头说:“是谁把我——啥时去大街的?”严爷详细说了遍。“啥也不清楚呀。”她说。
严爷下了地窨,果然既有银镯,又有文件。他进入了沉思:“难说,‘说无常有,说有不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这么回事。嘿。”
他摸着已皱了的绝秘文件油然痛心起来。就自语说:“金枝,你放心吧,我一定要将这几件文件送交党组织。我们决心去与日寇拼到底,一定要把它赶出中国的国土!”他又说:“金枝嘿,叔向你保证:只要我有一口气,也要去完成你所未完成的事业。你的灵魂不散,接济着两个娃,让你放心,我们一定要抚养他俩长大成人。”
严成走了。小枝的奶奶从此病倒睡炕不起。她的病越来越重。没办法,小枝跑去江国家叫来了刘阿姨,刘阿姨知道他家开不了锅,拿来升小米,给奶奶做了稀粥饭。扶起她喝了碗。可巧严爷也进来。
刘阿姨唉声叹气的,仿佛她有点伤心,她担心地说:“严叔,你说这老的老,小的小,这这,这怎能活下去呢?”他说:“嘿嘿,我有想法,没办法。我呢,只病不死,自身难顾。有啥办法呢?只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枝儿!眼下就揭不开锅吗?”她担忧地问。“阿姨,有哩,我家还有半泥缸高梁面呢,奶奶舍不得吃,每天给我们只喝点儿糊糊饭。我不哭,叶子天天哭。阿姨,奶奶病哩,叶子小哩,把那点面吃完,我们要饿肚啦……”
阿姨两眼潮湿了。但她不说话——油匠丢了刷子——没刷(说)了。“阿姨,我跟上你乞讨行吗?”小枝问。
“俺孩小哩,路途……那怎么行呢?待你长大……”他说:“别怕,阿姨,我能走动,累了可歇呀。”
“讨上点米和面,你背得动吗?”
“阿姨,少背点儿,多跑遍,送回去再去呀。”
阿姨笑了。她伸手摸着他的小手,夸他是个好娃娃。说:“你呀,好孩子,阿姨一定要领上你。”他听了高兴起来,记在心里。此刻严爷担水回来,小枝见他气喘吁吁地弓着腰咳嗽,每走一步难上加难。就对刘江国说:“你看严爷老了,有气无力,担不回来。江哥,咱俩替严爷抬水吧,你看他累成个啥样啦。”他让江国从院里找了条粗棍子,两人每次抬一桶,跑了两趟,把他担得两半桶水抬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