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笑了,他笑金枝的口才,以及她那特有的女性风度等等,活像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的工作人员。就说:“行啦,我领教你,金枝。”金枝从他肩上打了把,两人会心地呵呵笑起来。
今晚金枝破例熄灯早休息了。
晚秋的夜还算温和。今晚的早安,格外寂静。两个小宝宝玩累了早已入睡。而他俩虽没进入梦乡,只是各自去盘肠,不知思忖着什么。
金枝流泪了,她没说怎么不怎么,泪珠儿似断了线的银珠,滴,滴,是那么晶莹而又落地有声。“你参军去,这个穷家败业有谁来过问呢?你的两个娃有谁去抚养呢?你你啥时回来呢?”丈夫理解她,同情她,也心痛她,而且他也动了感情,抓着她的两肩掉泪了。他俩的泪水相融感情融洽,好似心血凝聚。分离难啊,谁都清楚,什么的理智,理想以及道德……毕竟不是感情,而且它也难以控制感情的。
“尽管你的人生选择是明智的,”她抓着他的两手想:“是长远的,是唯一正确的,也是一条根本的出路。你这种不顾一切困难和阻力,不畏强暴的精神,是你特有的精神支柱,是你的追求——是人生的追求,也是人生意义所在。”然而她说:“你别见怪我,你就把我当成不成器的赖女人吧,你把我当成不懂事理的玩童吧……”
他擦去爱人的泪水,又擦自己的泪水。此刻的他够伤心了,他以为泪是心中的血,心不痛它不滴。心心相印心心相连的患难夫妻,虽不是血肉关系,然而却是患难与共、血泪相濡以沫的关系。
“啊,亲爱的金枝,我愿久离你和我的那两个娃吗?我是被逼上梁山的。守着你,守着孩子,就等于守着日寇不杀;守着贫穷等死;守着国恨家仇不报。
“我宁愿战死,也不坐以待毙。金枝你清楚地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要共发誓言:不把日寇杀绝决不回家。”
“老三,要不是两个娃拽着,咱俩同去杀鬼子去呢。”
“你别哭了,你哭我受不了啊。”他求她说。
“我知道,老三,哭是脆弱的表现,哭要搅乱你去杀敌人的决心。所以我要改哭为笑,因为笑也是动感情的。用笑声笑语去代替哭好吗?——咯咯咯!”她真的大笑起来。老树也笑了,笑她今夜变性格了,变得像个孩子。其实,她今晚痛苦是真的,高兴与笑是假的。她怎能高兴呢?她的笑是出于安慰丈夫的。因为老树他更痛苦。他们要报仇,要革命的理想,与极其困难的处境相互矛盾,从而引起了感情冲动,这种斗争是激烈的斗争,艰苦的斗争,也是复杂的,痛苦的思想斗争。
今日的夜太短而又太明亮了。透过玻璃望着靛青色的晴空,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是那么恬静、安逸、逍遥自在。玉盘似的月亮挂在穹空的偏西部,射着一缕缕水波似的柔光。洒在新窑洞的窗户上,是那么明亮,那么温和,又是那么新鲜和清香。
尘世上所谓的人生,总是有一定的生存规律:年轻的夫妻在将要长久离别时,是那么恋恋不舍地去相亲相爱。也像哺乳的孩子离别母亲似的。老树这会儿更爱其妻子,爱她美的容貌,更爱她美的心灵。因为他跟她是在无产者革命的征途中相恋相爱的,是建立在共同革命理想的基础上的。他说:“枝,亲爱的,是谁逼着我们相离呢?是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
她苦苦地点了点头。而她到底又流泪了。借小油灯的光亮,才知她的两眼红红的,眼窝下陷了许多。她把他的双手牵在自己的胸前低头用脸颊紧紧贴着,亲着。她以为丈夫的手就是自己心中的肉,亲、甜、爱。他俩分离,如同割与挖她的心肝。
金枝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是个富有细腻感情,情深意浓的人。此时由不得她,自然付于他绵绵的情意,像沉浸在当年新婚时滔滔的爱河之中。
他誓言今日不哭了。随之又一次变为痛心的笑,特殊的笑——听起来是哧哧,咯咯的笑声笑语,只是加了滚烫似的泪珠儿。这是她独有的笑,她叫“假笑真哭”。笑,笑,笑得那明月偷偷地爬上了孤窑洞的窗户上来。
感情啊感情,人生的感情有多种多样:有爱情的,有子女的,也有父母的等等。但不管哪条受了伤害,受了挫折,都会动感情而伤心的。
因为他们经历了罹难和艰辛,他们的爱情是建立在生死与共的基础之上的。而这种艰难的经历和特殊的生活条件、生活方式,有种无法描述的特殊情感维系。
“老三,我……”她没有说下去。大约是她想说得话又嗫嚅地咽回了肚里。
他感觉出来,此时她的血液仿佛要凝固了,她的气管憋得难受,她的心像要发疯似的。她顾不得了,就一反常态地猛搂着他,火辣辣的脸儿紧贴着他那温润的胸脯,低声细语地像个孩子似的喃喃地说:
“老三,老三……”
“枝,你说下去,你……”
“你让我说啥呢?”
“把你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好吗?”
“你你你甚时才可回来呢?”她又一次紧紧地搂着他,亲着他,亲了又亲,恋恋不舍地依偎着亲爱的丈夫。
“我心上的三,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你到哪里去?我多时多日能不能去看看你?给你洗洗衣服和缝缝补补,和你吐吐心里的话儿,听听你们杀日寇的好消息……”
“枝,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我知道咱俩的爱情用刀难断。你要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呀,我爱你的一切。但是,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你跟上我担过惊,受过怕,死里逃生讨过吃,也住过庙,吃过糠,咽过菜,藏块窝头让我……”他哽咽了,这不是对我深深的爱吗?”
老树永远爱金枝,因为金枝永远爱老树。他们沿着艰辛的道路去奋进,去革命,去互爱,直到白头偕老。
其实,人生中,夫妻之间真正的爱情不等于美貌的追求,也不等于形体之肉欲,而是崇高的理想,共同的信念,一致的情趣,以及情投意合执著的追求相一致等等。只有建立在这种支柱上的爱情才能经得起风吹浪打——鱼在水中游,山洪大浪顶得住;鸟在天上飞,漆黑的夜里可飞行。而这种爱像一串串闪光的音符,丰富着人生旅途中的内核,激励着爱情的旋律。
金枝激动地笑了,她笑出了暖人心弦的笑声笑语。今晚的金枝真的像个孩童,她再次咯咯地笑起来,笑得那么天真可爱。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树、金枝今天是新婚以来第一次的欢快,第一次的幸福,第一次的甜蜜,也是第一次使他们陶醉起来;但也是第一次的麻烦,辛酸与痛苦——分离难。
鸡儿咕咕地叫了,他俩还在说着说不完的话,叙着叙不完的情,流着流不尽的泪水。她说:“今晚的夜太短,短的让人心烦。你忘了睡觉,明日还起程呢。”“只觉得两眼涩滞,心却亮堂堂的。”他说。“由不得我呀。”
睡觉虽是生理反映、生理需要,但在特殊情况下就变为心理反映了。他俩一会儿呢喃细语,一会洗鼻子,一会儿又咯咯笑呢。这种难言的痛苦与欢乐的交替,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分离难啊。而分离知甜蜜,分离知痛苦。他们第一次体会到在人生坎坎坷坷的征途上,竟会有这么难受的心肝碎断啊。
公鸡又一次啼鸣,东方已发白了,夜将要转为白昼。他要她点灯,是要看最最可爱的小宝宝。在灯光下他瞠目端详着他俩安祥甜睡的相貌,思忖着天真活泼的心灵,就亲着老大的面部,拍着老二滚出被子外的屁股说:“爸要走了——啥时回来看你们,我的宝宝,爸……”他的泪水“唰”地洒落下来。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的泪像泉水似的,然而他下意识地去控制着感情的冲动,生离死难,是千真万确的啊。他要找个适当的地方去大笑一场,笑自己不够个男子汉大丈夫,笑自己是个懦夫,也笑自己像只老黄牛,给地主当奴隶甚时才可到头呢?
他认为穷人的出路只有一条:跟着共产党去打垮日本帝国主义,打垮国内一切反动派,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政权,穷人才可翻身。“哈哈哈!”他果然大笑起来。不,他是在冷笑——冷笑是无情的嘲弄,冷笑是精神武器;冷笑可笑掉自己的缺陷,笑掉防碍自己要进步的一切私心杂念以及一切错误的东西;而冷笑还可嘲弄日寇野心独霸世界的耻心妄想。
“轰隆!”是一个震耳的响雷,他俩透过玻璃一看,天已亮了。人常说秋天没空雷。几个响雷过去,凶猛的冰雹夹杂着铜钱大的雨点儿,噼哩啪啦地砸了下来。干燥的地面冒起来的雨丝儿,像似地上升起来的白烟。
冰雹渐渐地少了,大雨如柱,雨丝被大风扭动,像似传说中的神鞭,抽打着世上的万物。雷鸣、闪电、冰雹,以及铁鞭似的雨柱,仿佛要把世上一切腐朽的东西统统撕碎炸裂。二叔冒雨把郝三献出的两千斤小米送给部队。他办完手续,只见赵营长和严成从李小狗家出来,说是李小狗躲了。二叔急得发慌。他的脸气得铁青,跺了跺脚,原地胡乱地转起来。“看有鬼,果然鬼出现了。”他气得咬牙切齿地说。
“打开他的粮仓装去!”严成说:“嘿嘿,部队的事一刻不得拖呀!”“召开个村民会儿商量嘛。”郝白说。“哪有时间去商量呢?”刘二元说,“穷人毛粮没有几斗,岂能凭空商量出粮来?要不,从郝三家暂装去,部队走后咱再作商量。”“使不得!嘿嘿,那怎能行呢?”严成把旱烟袋扬得老高,“李小狗躲了,他躲得和尚,躲不了庙!我与老树去找他去,走!”他说着拉了老树要去。“算哩,算哩,没他那点粮,我们的部队照样要吃饭哩,他死了我们照样要把日寇打出中国去。”二元说着推了二叔把,要借郝三的粮去。
老树气得肺像似快要爆炸了,他认为李小狗在家里藏着。说着,他箭似的冲进了李小狗的家去。金枝怕闹出人命来,忙尾跟了进去。人们把三个庭院的房子找了个遍,没找着。老树顿时从地下室把李小狗拉上来。他连声恳求着说:“饶恕!饶……两千斤……称去……称……”金枝见丈夫要干人命了,跑着去阻拦要他消气;王氏要老树刀下留人。他呢,新仇旧恨相凝相结使他浑身发抖,心发狂,扯着小狗条胳膊掷了出去,像飞去件破烂包。飞过房梁,落在中庭当院,已是个皮包骨头,软软的一具尸体了。
人们见李小狗死了,“哄”地乱了套,胆小的人都溜了。二姨太痛哭不已。王氏呢?她站在一旁像个木人——没有反映了。金枝见丈夫闯下了人命,只是不声不响地愣着,流着泪水。严成和刘二元领着老树找着了赵营长,两人抢着承担了责任。把老树说成是执行任务的人——他们生怕影响他入伍。
赵营长看着他俩,笑了——清楚他俩的意图,他实话实说:“老树现在是农民,是地方上的事,没涉及军规军纪。但我个人认为李小狗一惯与人民为敌,实属罪大恶极的敌人。小梅母子一案,尚未明冤呢。”老树高兴了。张金枝笑了,而她笑丈夫还可去参军。严成、刘二元怎能不去拍手叫好呢?他们又冷笑了——笑李小狗没命了。
天气晴明,万里无云,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海蓝色的天空,绿色的原野是那么广阔而又美丽。大部队吹起了开路号令,王二叔领着二十五名青年,在村民们敲锣打鼓的欢呼声中,愉快地参加了人民子弟兵。
村民们站在路边,拍着有节奏的掌声,呼喊着“欢送欢送”的口号,送他们顺利地起了程。新入伍的战士们也跟老战士一样,都穿着草绿色崭新的军装。他们背着行李和武器弹药,斜挎着细细长长的白色米袋。
金枝听着了号令,就拉着小枝小叶追上大街来。两个孩子跳跳蹦蹦,推着妈妈小跑。
此时的妈妈,像发疯似的,边走边四处观望,寻找孩子他爸。过了河东,只见街道两旁站着群群伙伙的乡亲父老和许多年轻的媳妇们。父送子,妻送郎,也有同胞弟兄和亲戚朋友等等。他们高高兴兴地在欢送,也有含着难舍难离的眼泪,去欢送子弟兵。部队排着双人双行队形,精神抖擞地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前线。村民们高声地呼喊:“共产党好!八路军好!同志们再见!叔叔们再见!”而部队也在呼喊:“乡亲们再见!叔叔大伯们再见!”
赵营长和老树相跟走着,老树见两个孩子和爱人追上来,心顿时难受了起来。那两个孩子直喊爸爸,金枝哭红了两眼,哭肿了眼皮。大动感情的妻与子,使他终于哭了,他的两眼已被泪水埋满,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到儿子面前,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要躲去她娘们的视线。可偏偏被老二认准了,他向箭似的追了上去,让爸抱起他来。他举拳捣着爸的肩,不让他走。“来!叶子,叔叔抱抱。”赵营长接过叶子来,“叔给你去捉蝈蝈,去套喜鹊,喜鹊会抱喜的,嗯哪!”他绕了个弯把他送给他妈。金枝满脸笑容但也泪如雨下,她抱小儿,拉大儿,望着心中的丈夫消失在茫茫苍苍的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