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到了三八年的秋天。旧历八月,还是温天。庄户人忙着秋收。忽然铁架山大路,涌来了浩浩荡荡的大部队。王二叔背田刚进村,忙把莜麦捆子扔到街头,跑到庙里,又是敲钟,又是呐喊,说是鬼子来了,要人们赶快逃跑、躲藏。乡亲们一听,乱了套,像是热锅里的蚂蚁,乱成一团。携儿带女的,背东西的……只有李小狗跑在街头,站在人多的地上说:“捉贼者心虚,哼,跑哩?往哪里跑?躲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姓李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夜里狗咬心不慌……”他说完溜了。
其实他说是那样说的,心里却怕得要命——他怕丢财,更怕丧命。他的雇工们收藏家财,他领了孩子女人跑得更快,躲在山里。
“乡亲们!不要跑!我们是八路军。”知情的人们没有躲,他们一传十,十传百,没有跑的不跑了,跑出去的,也慢慢返回来。但是,也有一些持着观望态度的人,因为没有亲眼见过八路军,恐怕耳闻有虚,他们就隐在暗处,窥探观察,听风声,看着他们的行动。
部队的官兵穿着朴素的灰军装,排着整齐的双人队形,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雄纠纠气昂昂地开进村里来。他们给人的印象正气、正直,和蔼可亲。
他们安营扎寨下来,官兵们有组织地行动起来,首先清扫街道卫生了。一会儿他们把村里的大街小巷,各家各户的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王二叔、老树、严成,帮助他们借来了一大堆木料、工具和几块新蓆等等。又帮他们搭起了临时大伙房。他们吃的米面,用的碗筷,全部是自己携带的,一会儿号声“哒哒”——开饭了。
二日,三个连的官兵,除了哨兵,全部出动,帮助老百姓秋收,秋耕,秋打。当官的没有官架子,士兵们积极肯干没有一个偷懒的,他们个个汗流满面累死累活地帮助秋收。赵营长给严大叔一次背回莜麦八捆来,够七八十公斤的重量。
村民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不但消除了他们的顾虑,而且对他们产生了些好感。他们高兴地说,名不虚传啊。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是千真万确的好部队。严成伸出一个大拇指指着赵营长笑了,笑他是干活的棒手。
刚黑下来的夜晚,路子还一道道地显出了明亮的光。赵营长去了王二叔家。王二叔叫来了严成、刘二元,同时来到老树的新窑洞。金枝连忙烧了开水,沏了茶,摆好炕桌和碗碟。
王二叔放低声音,给赵营长作了提名和互相介绍。赵营长一一与他们握了手,向他们问好。他说共产党要领导全国人民消灭日寇,消灭一切反动派,消灭剥削和贫困,解放全中国。
他们拉了家常。老树取上一瓶酒,金枝炒了几盘鸡蛋,炒了几盘粉条,炒了几盘山药丝儿加葱花,还配了几盘小菜,为远来的贵客——不,知心朋友干几杯。
赵营长怀里坐着小叶,拉着小枝的手,与他俩拉呱了他们关心的事儿。末了,赵营长问他俩上学吗?小枝摇摇头,又说:“没有,妈妈说,俺村没有学校。”
他说完,忙取来喜鹊笼子打开,捉着它的两腿,给他看:“叔叔!这是王爷给我捉来的。”他伸手指着爷爷。“喜鹊可好哩,它会报喜的,那日早晨,它叫了三声,妈妈说,今日有贵客。哈,真灵!果真今日八路军叔叔来啦。叔呀,你看灵不?”说完,他把喜鹊放开,他手里揪着系绳,“扑扑扑”,满屋里飞着。
八路军第一次来到树林村;赵营长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军民第一次喝喜酒;第一次在这里开展抗日救国和农村革命工作;老百姓也是第一次尝到子弟兵所带来的温暖和甜头,感到他们确确实实是人民的子弟兵。
突然部队武连长推门进来,“啪”地行了个军礼,他庄重而严肃地说:“报告首长,小梅的尸体已装殓停当,埋葬否?请指示。”赵营长说:“好,可以埋葬,世上有三不留:死人不留,大姑娘不留,寡妇不留。不过,得请示请示王二叔哩。”他看着王二叔风趣地说。
二叔郑重其事地讲了小梅多次被李小狗污辱欺凌,他说:“要不是为等待死者的丈夫——聂树平回来,我们早就安葬了。其实安葬与报仇、平怨,是两回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冤枉屈死,我们是很同情的。树平的意愿要明法报仇。但是,他自走到现在没有回来,也没有什么音讯。
“等不回他来,就是等回来,希望在哪里呢?关于凶手的查办,那是后事。‘有理必还’。恶有恶报,若要不报,是时辰不到。”
老树要革命,革日寇的命——替父报仇。他决心要第二次参加八路军,要与日寇作决一死战——要把侵略者杀尽,至少要让其滚出中国去。
有些人岁月一过去,把往日的辛酸事忘得一干二净。可老树心里埋下的国恨家仇,是无法忘却的,是根深蒂固的,也是刻骨铭心的。但有不少人认为,他一家两代所遇不幸遭遇即家破人亡,是人为的,是自寻招来的。现在,将来,永远,他的前途是不可设想的;但是,也有一些人认为,他的一切不是人为的,而是命里注定的,是不可改变的;可他呢?既不认为是人为的,也不认为是命里注定的,而正是日寇强加给他的。而日寇不但是他自家的大敌,也是亿万中国人民不共戴天的大敌。参加八路军去报仇,是他迫不及待,日夜期盼的头等大事。
他有为国为父报仇的信心和决心。他说:“我的愿望要实现了。我发誓要做一个有志之士,发誓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年来,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求生存,去报仇。
但是,这不是他唯一的追求,而他的意愿,他的抱负,不是单单的报仇,而是要打垮日寇及一切反动派,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
村里二十多个青年,积极报名参军。家里唯一劳力的老树,第一个报了名。王二叔的独生子,二小也报名去参军。
村里党组织同意让他们参军去。赵营长亲眼目睹,对他们所表现的忠心的,热爱八路军,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发誓要参军参战深表赞成和热烈的欢迎。
赵营长考虑到老树的家庭有实际困难,要他还是留在村里好。但是,他见首长不让他去参军,就火了。他说:“我理解首长的心意,请首长别考虑那么多,让我去,我去,不让我去,我也要去哩。”他说完,蹲在一旁,憋着一肚子气,两眼红红的,心里着实难受,像是与赵营长过不去。
老树的过去和现在,二叔他是清楚的。他的意志,他的脾气性格,二叔也是清楚的。他知道他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做梦也是做他已参加了八路军,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在厮杀。因此,二叔当场实话实说:“我同意老树去参军。”又对赵营长说:“请首长要第一个批准老树参军,参军后,家里的爱人、孩子我来照顾。”
赵营长理解了老树坚决参军的心理和决心,就同情他,赞成他也支持他。亲切地握了握他的手笑了,他的笑声笑语表示批准了他的请求。
老树咯咯地笑了。笑他今天居然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他终于要参军参战了,也笑他勇于克服一切困难去报国恨家仇。年轻的老树那火热的心,沸腾着的热血,促使他想像飞驰。他那坚强的意志,给了他挥洒人生的机会——上前线与日寇拼剌刀,“报仇的机会到了。”他想。
离乡在外的老树要抛妻舍子,他毅然决然地上前线与敌人冲杀去,“打不垮日本帝国主义决不回家。”他又想。
他高兴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那么愉快,一脚下去,他脸上的肌肉在颤动。看起来,人生征途尽管艰难曲折,但是,只要有坚定的决心,什么的艰难困苦一定能够克服。
王二叔拿着瓶酒,来到老树家,两家合一家,欢聚一堂,为庆贺儿子和侄子参军而去共庆。今日按照二叔的安排,老树、二小像客人一样端正地坐在桌子的两旁。两个老人分别挨着他俩,金枝忙着炒菜、炖酒。老树说:“今日的酒宴是专为报国恨家仇而干杯!”他要金枝上桌同饮共庆。
全家人酒盅嘎嘎相碰,一扬头畅饮而空,充满了欢乐的气氛。金枝今天既高兴又作难。但她却不想那难处,而强着精神与他们喝酒,说笑,以及……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亲朋在说笑中同饮共餐!也是第一次流露与表现了从所未有的高兴与豪放。他恭恭敬敬地捧起那满盅喜酒与他们碰杯,捧起酒瓶与他们满酒,她说:“我丈夫去参军,是他等待已久的大事。我预祝你们二人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不获全胜,决不返回家乡。”
金枝打了酒呛,她红着脸退后了。她为丈夫二次去参军深感高兴。她暗暗地擦着眼泪——她太激动了——激动得用语言无法表述,无法去形容。
“你们兄弟上得前方,只可安心勇敢地去杀鬼子,别操心家里。”二叔看着老树和儿子说。
“我知道,二叔,金枝娘们有您和二婶的照顾,我放心。”忽然,门“砰”地开了,原来是赵营长、严成、刘二元推门进来。金枝忙擦着两眼窝的泪痕,转脸迎接了赵营长。金枝给他敬了酒,互拉了家常。营长说:“同志们辛苦了,征兵任务超额完成,明天上午九时,部队要出发,军粮……”他说着看了看二叔,二叔马上让刘二元叫来了郝三、李小狗。
赵营长说:“当前的任务,全党全民总动员,开展抗日救国运动。”又说:“部队的粮食来源有三:上级拨一点,部队种一点,向富户借一点。每个战士的面袋装十斤,共需四千斤。要按时按量快速完成。李小狗和郝三,是村里的存粮大户,郝三第一个表了态,他说:“我军抗日辛苦,我志愿无偿献小米二千斤。”赵营长上前拍了拍郝三的肩,伸出大拇指含笑地说:“好同志,你是抗日的模范,大家学习你。”他又对大家说:“有粮的出粮,青壮年积极参军,符合我党我军共同抗日的政策。”
李小狗低着头,愁肠百结,他像个哑巴。王二叔要他表态,他东拉西扯,像狗撕烂羊皮——胡扯瞎说。末了,他提心吊胆地说:“凡是国税、军粮,应是人人有责……他真是有意见又不敢抗,生怕抗出事来。大伙都看他。严成气了,他用烟锅头子敲着炕皮表扬了郝三,指着小狗说:“别胡乱瞎说了,这村的穷人只有命一条!哪有粮食哩?对啵?嘿嘿。”
李小狗是个赖人而且很狡猾,但他很胆怯,就装腔作势摇晃着脑壳,不住地咽着苦苦的唾沫。偷偷地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要他出粮,犹如挖他的心,撕他的肺——他认为部队借去,就等于付之东流。因为“借”只是好听的话,“借”等于“白拿”。而白拿人的东西……他对浩浩荡荡的八路军大部队很是害怕,生怕处死他。他清楚:军粮是军政大事,是重大的,是紧急的,一分钟不得延误。王二叔也清楚地知道,李小狗是要抗拒的,因为他一贯如此。要让他出粮,不动硬的不行——像唱大戏的演员,不去敲锣打鼓,他们不会出场的。为了突破阻力,二叔把征借军粮的任务交给老树和严成去完成。
“听清楚吗?马上要开秤过数呢。”当坊二叔指着李小狗说。可小狗装腔作势地咳嗽起来,结结巴巴地话不成句,像个吃嘴子支吾着。他虽然答应了,但又很勉强。观其面部,已呈现出极为难看的狼狈相,而且他身不由己地抖动起来。
“你能不能说得响亮点呢?”老树质问他。
“嗯,要我出两千斤……两千斤。”他的声音还是低低的,几乎让人听不清。
王二叔、老树和严成推门出去。而李小狗惴惴不安地像只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溜回他家去。
老树耐心的期待,突破了重重的困难,才盼到了今天——他的崇高理想要实现了。然而尽管夫妻俩的理想与愿望是一致的,但此时此刻他们的感情世界,却发生了激烈的自我冲突和强大的精神压力——尤其是金枝,她既要丈夫参军参战去消灭日寇,去报国恨家仇,又不愿让他离开她的身边——这倒不是她主观思想的存在,而是她少房无地,少吃无穿,少亲无故,也少依无靠。有的只是河水可随便喝,太阳可随便晒,土路可随便走。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中,他要参军,自然要引起他们家庭内部矛盾的冲突。
今日下午金枝的心情很是激动的,她做营生没心思,炕上坐不着,地下站不稳,院里走不动。心眼里是那么烦躁如麻,又像似一具没灵魂的肉体。
她见丈夫回来无声无息地在地下站着,像有点儿不高兴。就说:“老三,请你别麻烦,天大的困难我们要克服。一定要克服。家里的事有我呢,你放心地走吧。我不拽你的后腿,我一定不拽你的腿儿。因为你参军是国家的需要,是人民的需要,也是我们家庭的需要;是为了打垮日本帝国主义,是为了解放全中国,也是为了去报仇。所有这些,是我们共产党员的神圣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