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平望着淡灰色的苍天,一句话也不说,因他没有说话能力——失去了主意,说什么呢?他慢慢地伸手摸了摸摸皱巴巴的嘴唇,流露着沮丧的神情,“我没钱,我没钱,没钱能打官司吗?”他的声音是那么低沉。说着,化子拉着踌蹰不前的树平,要他别灰心丧气。树平连跌带滚向前抓着小梅的衣襟,死去活来地恸哭着妻子,哭着早去世可怜又可爱的小英。
三长是个眼软的人,看着别人的落难,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他同情生悲,热泪盈眶。“咱们走吧,此处不得留人,自有留人处呢。”他们都哭了,双双的泪水也洒落下来。他一手拉着树平,溜起板话来:
黑暗的社会,
万恶的财狼。
没钱的理短,
无能人吃亏。
树平跟着化子,累死累活地跋涉了整整一天。天黑了他俩还没摸着村子。树平无能胆小,谁知他还有怕生气惊吓的毛病。
夜幕从四面八方洒下来,把他两埋了起来。被埋起来的还有他们要走的路子。树平突然发了疾病。秋天的高原是那么寒冷。这没人烟的荒山秃岭,别说投店入宿,连个柴草垛也没有。“我的大哥呀,怎办呢?”双双抓住树平的手着急的说。没法,只能陪着冷风陪着山鸟、野兽,守星星、伴月亮,缩在山湾湾,靠着巨石挨风受寒地蹲着。几日了,他陪着他还没有走,因为他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躺在前无村庄,后无店铺的山沟里。双双上山捡了山柴,夜里给他铺厚盖严;白天揭去柴草,让他晒太阳。绕村窜户给他要水讨饭,经心一匙一勺地喂他,守他。可是日复一日不见减轻。双双急了,矮个子背了个彪形大汉,半步半步地走,一点一点地挪,几天时间总算把他背到一个村子里。一个好心的老大嫂让出一间房,找了村中针疚医生,用了民间中草药偏法,树平就慢慢好了起来。双双高兴地跳起来:“阿弥陀佛有神哩!你从没底子的棺材里经了一趟。我实在累坏了,吓草了。”
树平看了看他,苦苦地笑着,没说什么。他俩要走了。“嗨,大哥,打官司不是玩的。”双双歪着脑壳跟树平说,树平没吭声。因为他精神不好,说话也就少了。
“你有啥依据和根儿茬的?”双双愣着眼问。
“哦……有李小狗的礼帽一顶。”他说完把带血的帽子从衣袋里掏了出来。递给他要他看。
化子拿了帽子细细地看着,他歪头冷笑了,自以为拿到了铁的证据。就扬着手势得意地跳起来,哈哈地笑起来。“好啊,我们有理有据还愁甚哩。”
凉风轻轻地吹来,云雾氤氲飘曳,团团包围着馨香的美梦。他俩转村窜户,米袋和面袋鼓起来卖掉,再鼓起来又卖掉,他腿叉里的暗兜硬硬的东西一天天地多起来。又与同行的穷朋友借了些,合起来,凑起银洋五十块整。
进了县城,双双找人写了状纸。树平说:“双双,我不懂,为啥打官司告状还要写状纸?”他说:“岂不是白花钱吗?”双双说:“人常说‘说在纸上,说不在纸下’,没有状纸是不能打官司呀。”他又说,“这是至今官场中的规矩。”
县衙的大院花栏里,绿色的花草蔫蔫地打不起精神来,窗上嵌着几朵窗花,浮着淡淡的灰尘,而且粘了一抹抹的蝇屎,是那么肮脏,使人难闻、恶心。双双领头走,树平跟在后面提心吊胆。公堂只有一个穿长袍的县官。
那县官抬头见他们进来,连忙低下头去,情不自禁地把脑袋阴森起来,磨磨蹭蹭翻腾着办公桌上的公文,不时地长吁短叹——他似乎在怄气——然而他总算把怒气憋在肚子里没外露。
惯称没钱的穷人乞讨为化子。而化子他并不是没有头脑。他见官老爷有点不高兴,他也不由己地不高兴起来。然而不高兴归不高兴,他到底没敢明显地表露,因为他怕挨揍,只是暗自嘟嘟着:“狗官,我清楚你们的狼心狗肺,穷人没油水……”他又想:“你会不理论我而我也会不理论你的……”他不但灵活,还很滑稽,诙谐,幽默,令人发笑,令人深思,也令人折服。墙上美的字画,反射在寂静的堂内,充满了阴郁,令人不安的气氛。化子心里直翻腾:“瞎了眼的字画贩,你们不该……”
县官见他俩衣着破烂,满身油渍,有点讨厌,在心底里说:
“哦,讨吃要饭的还……?”他想在心里,表现在脸上。化子说:“我没冤枉!我是替他喊冤的。”他用手指着树平说。树平忙呈上了状纸。那县官故意贪看公文迟迟未接。树平忘了先呈五十块“硬”的,那县官的脸色阴森难堪,双双暗地瞅着他,扶着他,要他把那银洋赶快露出来。树平把那银洋呈上去,县官一见唰得变微笑了,他把头低下去,沉默了片刻,将状纸细细地读了一遍,他看着树平又看化子,文质彬彬地问:“有没有人证物证?”树平没吭声,化子用手暗暗捅着他。他说:“有!”树平忙掏出礼帽呈上去。化子双眼盯着那县官。只见县官看完问:“还有什么证明材料?”双双说:“这就够了。”县官沉着脸说:“五天后前来。”
双双高兴了,他领着树平哼着小调出去不提。
五日后的那天,天气突然变了,天上浮了厚厚的乌云。一会儿灰蒙蒙的雾加毛毛细雨,笼罩了整个空间。本是大秋白日,却被雾埋了人们的眼珠,只能自己看见自己。宇宙空间一会儿灰蒙蒙,如同夜晚,是那样的漆黑。化子和树平快步地进去,不一会儿,只见化子领着树平,愁眉苦脸,慢悠悠地从衙门里走出去。
这时狂风呼啸,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是那么死沉寂静。一对把门石狮张着血口,瞪着两只铁球似的狰狞眼,虎视眈眈……坚实的花岗岩被风吹雨淋而分化,显得孔孔巴巴。树平头边走,双双紧跟在后面。化子自言自语地抬高嗓门吼着:“嗨!官司打输了!功夫白费了!气白生了!我的嫂子白死了!”他苦眉苦脸,喋喋不休地边走边喊叫个没完。待跨出大门,他扭回头扬着铁鞭,瞪着双眼站在那儿,愤愤地打起竹板来:
阎王店呀鬼衙门,
掏腰包去肥个人。
黑白颠倒实可恶,
穷苦百姓冤枉煞。
但他有点胆怯,于是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出了个鬼脸,他以为这世道说话也会惹出人命来。他扭头喊“冤枉!冤枉!”他俩扬长而去,是那么沮丧地挎着破行李,夹着铁鞭,踏着凹凹沟沟的街道,迈着沉重的步子,扑踏扑踏无精打彩地走着。
只见街旁老槐树上有窝喜鹊,孩子们吵嚷着用石块、砖头把那窝砸了个稀巴烂。双双恨恨地说:“它妨你们啥事?”那群孩子跑着,笑着,叫着。那几只被害的喜鹊凄厉地向远方逃去。
李小狗杀了刘小梅,他不认为是大事,更不认为是什么凶事,因为她是外地人,是穷人。而穷人是不被人看起的人,是无人作主的人。欺负她污辱她,迫害她……跟狗似乎相仿。小狗说树平不但无才、无能,还是个胆小、怕事,少嘴没舌的人,他在为人处事时连个响屁都不敢去放,怎可打得了官事,告得了状?至于家族的化子,小狗以为他是多管闲事。
“你打抱不平,多管闲事,你喊得什么冤?你是什么东西?明明是白日里作梦——县衙肯定要你滚,滚去,快快滚去。
“话说回来,凶手是你而不是我,我呢,只能说是自卫反击……还有……
“万一,我有的是钱,钱是万能的,人常说有钱可通神路啊!哈,哈哈……”他自言自语地说。
“你疯了吗?”王氏从正庭出来,只见他孤一人在嘟哝、唠叨。李小狗没回答,脸儿不红不白的,扫兴地飘飘然向河西走去。王氏阴着脸儿冷冷地嗤之以鼻,说他是世上稀有的“色王”。说他脑里只想着美女。小梅死了,又去找张金枝的麻烦。
曾有人说刘小梅取代了他对金枝的入迷,至少是减轻、或淡忘了许多。他说:“美人者互不代替,各是各的滋味。”倘若如此,那便是他害怕老树,故而远之。
王氏说小狗对金枝一直是迷恋,思念,是那样的重心,那样的陶醉。比如睡前醒后,金枝的名字,金枝的容貌,金枝的身姿,以及她的言谈举止,无不呈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金枝、金枝……”他苦苦在想。“你……你揪我的心,你……”听王氏说,他常常在睡梦里,或想,或叫,或哭,或笑——想与叫居多。他被她迷了心窍,她的一切在他的心目中,是那么尽善尽美。他渴望她,追求她,是他心目中惟一的理念,直至永远。
他溜去金枝新窑洞附近的山峦上,提心吊胆地眺望,等候着她出得院来,看看她的模样,看看她的走步,听听她的话音话语等等。或许她回心转意——体谅、同情——追求、酷爱她的人——她是好心的人……多好呢。
时间长了,见不着她的人影儿,他是那样心乱如麻,那样地心急火燎。他闭着眼睛沉思了起来。
“金枝啊,金枝,你真恨心,千两白银难买你的爱心,你太守贞节了,你要回心转意,别让我无止尽地苦苦痴情,因为我爱你竟渗入了骨髓,要欲欲自尽……金……
倏然间,金枝从家里出了院中,小狗“啊”地叫了声,忙探前身子瞧呀瞧,竟没完没了。王氏从他的背后闪出来说:“你是白日做梦,你要死心踏地呀,人家金枝不会上你的勾——你你快要发疯呢。”而小狗的脸色不红不白地走了。
深夜,弯弯的月儿还未落山,通往山里的大路踪迹“嚓嚓”,连锁反映的狗吵翻了天。睡在路旁破瓜房里的双双和树平,被惊醒了。双双从窗口瞅见扛枪军人,竟似飞的行速,向山里走去。只见人多,但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双双像咬着树平的耳朵,悄悄说:“黑鸦鸦的部队向山里开去,这不是人们说的日寇吗?大哥,大哥呀,反了,反了,社会反了,敌人要杀我们百姓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