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才说：
人以饭为本，
粮由田地生，
农民没土地，
怎地去生存？
人常说求地比求人强。老树拿把镢头在王二叔的荒山上砍了些小片地，收割回的庄稼堆满了窑洞周围的空地。估计今年收的粮食足够四口人一年食用。
俗话说“八月乱穿衣”。真的，秋收大忙季节青年人还穿着单衣，老年人已穿上了棉衣，有的老汉们把破烂不堪的山羊皮衣紧紧地套在身上。而老树年轻，较凉的早晚也是赤膀上阵。”
路上、街上和场里，全是运庄稼的人、畜，驮的驮，背的背，担的担，抱的抱，熙熙攘攘地像是演武赛。
秋收，农民们背着沉甸甸的庄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操心着面前驮庄稼的毛驴。通人性而驯服的它们，听从着主人的指令，沿着弯弯曲曲的崎岖小道，快速地走着。
秋天人忙天却很短，转眼太阳落山了。一炷炷淡兰色的炊烟，缓缓地升上浅兰色的天空里。小枝、小叶在秋场上跳跳蹦蹦的捉迷藏。他爸背回莜麦来，汗水还没擦，小枝爬到背上，小叶贴紧胸脯。爸爸就前抱一个，后背一个。穷人养娇子，喜鹊做柴窝，他嘿嘿笑着，叫着，父子们欢快地回了新窑洞。这单间新窑洞还没有门扇，挂着个挡风遮寒的茅草帘子，家里空荡荡的，啥家俱也没有。挨墙靠壁摆了一溜泥缸子，泥镡子。没蓆片的泥炕上，用多汁的草叶擦得光滑如镜，犹如绿色的画屏，代替了蓆子，这叫“富有富命”，“穷有穷法”，虽上不了讲究，但省钱简便，可将就着过去。
他很幸运，大难后从千里迢迢的老家奔来，在穷哥们的帮助下渡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这时他总算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他很满足，他以为“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有些人只知被世界的已知主宰，殊不知自己也能主宰未知的世界。在这艰辛的岁月里，在残酷的斗争中，在碌碌无为的饥困中，他们没有默认无能，没有被困难潦倒。有骨气的人，不仅没有摆脱不掉的困难，而且也没有追求不到的理想和真理。”
想到这里，他得意了许多，他笑了，长时间无声地笑着，笑着。两个小宝宝在他身上滚着，他们撒娇地用小拳头捣着他，用手抱着他的脖子咯咯笑，而他也嘿嘿笑着是他一时心情愉快的表现。妈妈拉风匣做饭，她听着儿子的顽皮折腾，不由地咧着嘴呵呵地笑起来，屋里呈现出一片欢乐的气氛。
王二叔给了他本红皮册子，他用心地读着，像牛进了菜园似的，贪婪地读着。末了，他把书一合，高兴地说：“金枝啊，日本鬼子一千多人，在平型关一战被我军全歼！”她说：“真的吗？这可是一场极大的喜事。”“哪里还有假的呢。”他得意地回答。她一听高兴极了，说：“好呀，让鬼子试试共产党的厉害，它占了河北，又攻入山西，它要独霸整个中国国土。那匪军是假抗日，真反共，它们如果也像八路军那样，鬼子走到哪里，无疑像平型关战役——全歼。”她说完，满脸堆了笑容。他说：“八路军的英勇归功于共产党。中国人民抗日是离不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马克思主义的政党。是的，没有中国共产党，就没有抗日的胜利。”金枝端上了小米粥煮山药饭来——要吃晚饭了。
小枝兄弟饥了，忙爬上炕挨坐在一块儿，抢吃着开花大山药，吃了一颗又一颗。小枝蹲在饭盆前，把着铜勺给爸盛，给妈盛，也给弟弟盛。他说：“妈妈，咱们吃饭也得有个专管人。爸管种地管挣钱；妈管做饭管缝衣；我管盛饭；弟只管吃饭。”小枝说完呵呵地笑了。
“日本鬼子攻进山西来，尽管平型关战役获得全胜，但是，日寇的有生力量远没有消灭。万恶，万恶……唉，怎办呢？”他想。“要紧紧跟着共产党，与日寇打一场人民战争——”
此时此刻，窑洞里不知从哪儿扑来股霉气、馁味，使人呛鼻难闻。从窗孔的破缝飞来很多不知名的小蝇、蚊子，飞旋在他们的脸旁吱吱叫着，抽人不防落在他们的颈上、脸颊乱叮乱咬。老树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拍死几只蚊子，脸上有点点血迹。
他一心一意要二次参军，尽管困难之多。之他所以要二次参军，是他认为什么的侥幸，等待不会使鬼子心软放下屠刀来。他想：“世上的敌人你不打他不倒，哪有自动垮台的事例呢？怎么办？我自己首先参军，伙同千千万万有志气的华夏儿女，去完成父亲及先辈所未完成的事业，坚决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拿起枪杆子，与日寇拼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想到这里，他说：“金枝，二次参军参战的机会到啦。”
“走吧，时机是到啦。”她说。“咱们的理想要实现啦，没错。”“爸爸，我也去呢！”小枝说。“我也能拿枪去嘣日本鬼子的。”“吃饭吧，饭凉啦，参军也不是今日的事儿。”金枝说着盛了碗稀粥，递在丈夫手里，“吃完饭再说吧，民以食为天呢。”“我还有几块木板哩”二叔撩帘进来说，“赶快把门做起来，天气一天天地凉了。”他说完挎在炕的一角用心抽起烟来。“二叔别了，俺们这人家是填不满的穷坑呀。将就着过吧，不可讲究，有这个草帘子也可遮风避寒的。”金枝看着他说。“爷！捉来喜鹊吗？”小枝忙蹲在他的怀中高声说。“我倒忘了，在口袋里呢，快玩去。”小枝兄弟忙去解口袋。“李小狗心想害我们，决心与我们为敌，”二叔放低声音说，“我们要提高警惕，要提防，要针锋相对——他要杀人，我们也得磨刀呀。因为他是侵略者和国内反动派的忠实走狗。”老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了出去，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他像似深思熟虑，他的理想、抱负以及他的征程——金枝说：“二叔，你说得对呀，我们眼前的敌人就是他。”她说着取了食油瓶子，往铜灯盏里倒了一些，那灯“哄”地亮了，“他与我们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因为他跟我们是吃人与被吃的关系。”“我把他识破了。”二叔说，“他说得是昧良心的话，做得是丧良心的事，谁是穷人、好人，他欺负谁，他要剥好人，穷人的皮呢。剥，剥，剥到何时呢——永无止尽。”
“二叔，别说了。听说八路军大部队来了？”老树心急切地要二叔改变话题——因为他迫不及待地要上前线去报国恨家仇。“是呀，早从延安东渡黄河，太行、吕梁已建立了根据地。恒山一带也正在开辟……”他说着站起来，走在老树跟前，压低声音说：“不几天大部队就来咱们这一带啦。”
“好，好啊。”老树高兴极了，他手舞足蹈起来，浑身热血沸腾起来，“国恨、家仇要报了，要报了！”他将两只有力的大手举得老高，像个孩子似的，高声说：“报仇报仇，报定啦！”
“沉住气老三，”金枝说，“看你激动成个啥样子了，看你快要发疯啦。”
“二叔，”老树说，“实话实说吧，我的父母、兄嫂，八个中共党员，一次被日寇杀了六个。我们俩背了孩子从虎口逃了出来。”他流出了滚烫的泪水。“我是北京郊区人，祖父土地多，算是中等户。日常吃的，穿的，零用的不缺。他是个文人出身。父亲是国立师范毕业。他以为有了文化，就有出息，所以他尽心尽力供我兄弟三人在私立学堂读了六年五经四书。我读师范二年因故辍学，走出社会。
“土地被地主明逼暗算夺去了。没了土地就不能养家口，我们全家靠租地、扛长工渡日。劳累一年还得忍饥挨饿。只因当牛变马没出路，越来越穷。我爸通过朋友搭照毅然决然跟着共产党转战在省内外，组织工人罢工，发动农民减租减息，与反动派对着干，为自身解放，为全民族解放，为推翻反动统治而奋斗。那时我们全家参加了八路军，在太行山建立了共产党的根据地。
“三七年秋，我们根据地突然被日寇的大部队包围，把根据地不少的共产党员、游击队员和贫苦百姓，被凶残的日寇杀光。我夫妻二人各背了个孩子逃出来。”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那样激动，意志是那样坚定：他常说人要正义感，要理智，要坚持真理。而他心智纯正，表里如一，真诚无欺，并且自己有自己的人生价值。“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他引出了毛主席的诗文，“前仆后继，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一定能够胜利。”他哭了，尽管他的性格并不是那样软而脆弱，然而却沉痛地唏嘘起来，忍不住地哭、哭、哭。患难与共的金枝见丈夫，对生他养他为国牺牲的母亲那样悲伤、沉痛，就深感怜悯，从而加深了对日寇的深仇大恨。
顿时，小屋室息而闷人，死沉的空气使他不安与烦躁起来——尽管他是个大男子，是个有谋有略的刚强汉，然而他在遭难遇困之后的艰难困苦中，心肝寸断地去思念，去痛哭——在日寇大屠杀的罹难中的父母、胞兄——而他最思念的不过还是他的慈母。他的面孔消瘦、蜡黄，晦暗的脸中流露出他对母亲的思念、悲痛和强烈的屈辱，愤恨的神色，扼住了他的喉咙。
“我……我想……我想我的母亲呢……”他哽咽的话不成句子。
他在艰难的征途上，深深地怀念着为国捐躯的母亲。
是呀，世上所有真正的痛念，不就是不思食、不入睡，变疯、变傻，甚至吸毒自杀等等。这便是人常说的“伤心不过是人想人。”他是个有志气，有孝心的儿男，他清楚地懂得他的肉体是母亲给的，他的灵魂是母亲给的。儿子与母亲是两人中的一人——一人中的两人——血缘（肉体、灵魂）构成人类本身的发展。儿中亦母而母中亦为儿，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母亲想儿痛断肠的缘故。则儿子想母亲何不为痛断肠呢？之所以人们认为“杀父母者为深海血仇了。”
“唉……你们走了，永远地走了。我要报仇——只要有一口气……”他想。他流泪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因为他对父母的怀念，是出自内心的想念，自己脉搏里奔腾着父母亲给予的血液，自己的性格烙有父母亲的印记，大脑里有着父母亲的智慧。而父母亲的给予是物资的，也是精神的。这种给予点点滴滴地凝成机理中的珠串，叮咚叮咚为儿奏响了进取的心声。
“好，好。你们一家是好人，祖宗三代是好人，有志气的，干吧，胜利一定属于我们。”王二叔笑了。他笑老树父子两代不怕牺牲，前仆后继。金枝说：“唉，二叔，日寇强加给我家的灾难不堪回味，多灾多难大灾大难的老三，长时间的悲凉、忧郁而闷闷不乐。我为他很担忧……”她给二叔沏了茶继续说：“他的性格变了，变得沉默不语。他由于心情不痛快，常会引起感情的冲动，喜怒无常，像个怪性格人，实属精神受打击而导致情绪暴躁的缘故。这些天尽管他不多说话，但他是那么眉开眼笑，你看他走着站着总是笑容满面，精神焕发。
“夜深了，睡吧，我们要趁早做好准备。”二叔他提着大烟袋要走，“你明天要给郝三当总管了。”他说完回了自家。
春天，分河两岸杨花吐丝的白杨散发着乳香的味儿，山坡上已开了七彩八艳的花朵儿，不知名的小鸟啁啁啾啾地叫着。河东有不少的户，大量修房建宅，因为土地解冻了，又是农闲节令。郝三拆了旧房盖新房。什么的工程进度、人员安排……都要老树管理。
郝三信得过老树，重用老树；老树也很尊敬她。他除了管理，亲自参加干活。备料、运料、质量……他都要亲眼过目，亲自动手。管理、干活，干活、管理。长工、短工和掌柜的，无不赞成他，敬重他，学习他。是因为他忠诚老实积极能干。
这里建房用水、泥土、碎草叶子，和起来为泥，抹墙、抹房皮和压栈等等。
要和泥就得到河里挑水，十多个人挑来的水，供不上老树和泥用。低水往高处运，每人挑两桶，中途歇几歇才能担上来。老树见水供不应求，就与他们换班干。十个挑水的，去掉了八个，留下两人只管往水桶舀。老树左右肩各挑两桶，不缓不歇，走步如飞。八个和泥的和两个舀水的，都满头大汗。泥一会儿和好了。郝三走过来要他休息，曲膝相谈——要他提防李小狗。他说小狗是老树的死敌。老树、金枝的安全是郝三所观注的一件大事。他器重老树不仅仅是看重他的力气，而他认为他是个没出笼的大鹏，未出世的英雄。“收工了吧。”郝三说。他正与老树闲聊阔谈之中，郝三见李小狗向老树新窑洞走去，就在有意提前散工。太阳刚落山，潮湿的草丛里钻出群群伙伙的蚊虫，嗡嗡叫着。从窗缝、门缝钻进了金枝窑洞里，它们伸着老长的尖嘴儿，叮吮着她和小枝、小叶。两个孩子细嫩的脸庞被叮得疙瘩套疙瘩，他俩同时尖叫起来。妈妈伸手拍死几只，那蚊虫虽死了许多，但是并没有放弃叮吮的图谋，它们飞来飞去是为了偷叮抢吮，谁人可防备？
“妈妈，”孩子又叫了起来。妈妈一时没办法，她的心顿时烦躁起来。李小狗在窑洞后面，鬼鬼崇崇地踅来踅去，一会儿走着，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在地上，一会儿又向远方走去，但他一会儿又返了回来，跟那蚊虫一样，要实现他的图谋。金枝扫院，突然发现了他，心不由地砰砰跳起来，她烦恼，她愤恨，而她也有点胆怯。她想“……白日做梦，你……你……”而李小狗又踅回来，腿儿软绵绵的，他明知不会得逞，但还是“金枝，金枝”的低声自言自语。他像似发了疯，但他并不疯。他来了个向后转，向分河边走去，他脑海里什么也不存在，什么也没有，只有“金枝”两个念念不忘的揪心裂肺的字眼。
他蹲在分河桥的一旁，看着淙淙的流水，想着她的身姿、容貌、声音等等。而他对金枝的情念，远比分水流长。他想：“你抓着我的心，你……你撕着我的肺。”他发疯地大声叫起来：“你的心太黑、太磁，你是铁石心肠……你……”原来，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只是入迷地想她的美貌和占有。想……，什么的理知、道德和种种阻力、危险，他都顾不及了。他认为得不了金枝，死也不会瞑目。因为男人爱女人，不同床是不会去掉心病的。天黑了，新窑洞也模糊不清了。他辗转在窑洞后边，走走站站，思之思之，思了又思，仿佛他已得逞了，他已给了她一堆白银，而她又开始碹新窑洞。老树被他辇走了，她将要是他的第三房……
他陶醉了，慢慢在草丛中蒙胧地睡着了。此时他把金枝和两个娃子引回了外庭，住着东三间，宽敞、清净、舒适、美观的院落——金枝住了自己的新居，是他由来己久的期盼。金枝穿了时髦的、红色的新婚衣服，两人依偎着，她藏在他的胸前，他用低沉的柔音，呢喃着“枝，枝，亲爱的枝，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她那仙女似的柔姿。他轻轻地摸着她的乳房和她的……
“金枝，有了你我可满足了。但愿你体贴我的甘苦，因为我为你费尽了心血，我为你吃尽了苦头，我为你……但是，你总算落入了我的怀抱而我心满意足了。”只因他激动过度，就放声地狂叫了起来。将街邻的大黄狗被他的狂叫声惊得狺狺狂吠，引起全村的狗连锁反映，吵翻了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