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刚完,她把他的鼻子“嚓”地一口撕了下去。他放声哭起来——黄粱美梦刹那间,变成失望,不幸与悲愤。他垂头丧气恼悻悻地踏着腥臭味,肮脏的蒺藜丛,踩着夜幕回了三进院。
他此刻的心情是痛苦而难以言状的。他晚间睡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他就坐起来点着双香火吸着水烟,忽听得家狗在大门边,汹汹地咬起来。他心悬地爬起来开了三门、二门,一开大门,他惊讶地叫起来。只见白茫茫的引魂帆子,高高地悬挂在大门的正中。两侧吊着两只栩栩如生,用大白纸做得引魂公鸡。他愣了:“……这诅咒……这深仇……不好……”
王氏忙跑了出来,二姨太、生虎、生龙忙跑了出来,厢房里的长工、短工也跑了出来。他们大吃一惊,认为是世上罕见的。“是纸的,不是老虎。心毒、谋人、害人,诅咒人会长福的,它吃不掉人啊!”是李小狗气急败坏地高叫起来,暴跳如雷。“这人家先兆不好,主厄运呢。”王氏想。但她不吭,不响没说啥。二姨太伸出两只白嫩的小手,“嚓”地撕下来,忙忙叠起来,本事地烧成一堆纸灰。
长工们低声嘀咕说:“烧了形,烧不了名。”因为他们对小狗不满。“这是赖人们心数不正,这是诬害,这是吹灭灯去瞅人的——瞎毒哩。”李小狗总结了几句自安自慰的话。王氏接着分析说:“我看这事不是那么简单,而是后患无穷。”她两眼湿润了,“不是我有意为此,而若要不信,走着瞧吧……”
李小狗的心里啥都清楚——他不但清楚人们对他已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怀疑这一着先兆不好,要倒霉了——深夜,二叔小院里淡淡而灰暗的月光,冷漠地窥探着刚甜睡着的人们,院内几棵饱受风寒的老槐树,被微风摇动得吱吱哀鸣,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贪财贪色的李小狗做了个兴喜的美梦,外地来了一位陌生人给他送来一位仙女模样的美人来。他高兴极了,忍不着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是做梦,但他二日早早起来,满街去寻起梦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想。
盛夏,天气很是闷热烤人,蓝蓝的天空突然生起一片漆黑的乌云,并且越来越浓厚起来。炽热的太阳已被淹没了。几声响雷过去,铜钱似的雨点儿噼哩啪啦砸下来。干燥的地面冒起了一片白烟。
雨过天晴,坡地被冲得道道、渠渠、沟沟,平地被洪水淹没了,禾苗就像盖了黄褐色的大被。
唉,恶事往往要落在厄运者的身上。逃难的一家三口,顶着滂沱大雨,爬回村来,他们一个个地像似水鸡子。
晦气的难民刚进村,万恶的李小狗早在等着。他那贼溜溜的黑豆眼,在那仙女般的女客人身上瞄来瞄去,把主意打在了她的身上,把要打工的一家三口,当即领回了他家。说是要他长年去抗长工,要她上锅做饭。
流浪者叫聂树平,二十五岁,河南省人氏,家住哪县哪乡?没人过问。李小狗领着树平一家三人,踏着大街小巷泥泞打滑的路子,树平问他工钱多少?他故装没听着,他再次提问,他说:“好说,别多心,我不会坑你们呀,只要你们好,就会做到两好合一好。如你干好还可增加工资嘛,总要让你们满意才算。”他哈哈一笑说:“周围百里有我李小狗哩,不瞒你们说,我有的是钱!愁的是你们挣不上,而不是我给不了。”树平有所放心。于是,把他一家领着送去马棚号的破房里,说是暂居,干好了要让他们住进三进院里的厢房长期居住。所用的简单用具,都是掌柜给安排的。虽是破房烂院,但他们还较满意。李小狗端详着树平的媳妇说了近似不礼貌的话。“够二十岁吧?”这是他第一次,也是第一句问话。
“二十三岁”年轻的媳妇回答。
“贵姓叫啥名儿?”他瞅着她满脸堆笑地问。“免贵,刘小梅。”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李小狗又虚情假意地接过那小女孩子,说:“几岁啦,乖乖?说给爷,我的乖娃。”
那女孩子有点儿害怕,不敢说话,忙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直往后退,一直退到远处。
“别怕,别怕,俺孩叫爷爷哩。”她礼貌地插言教孩子,“说给爷五岁啦,叫聂小英。”
小英还乖巧,他听了妈妈的话,如实地回答了这位李爷爷的问话。她那巧嘴巴响亮地“爷爷!爷爷!”叫了几声。李小狗要走了,他说:“以后有啥事儿,尽管提出来,尽力有求必应嘛……”
树平说:“谢谢您的好意。”李小狗迈着方步走去,不时扭头回望。树平和小梅送出他院去,并吩咐他有空来家闲聊。他自然答应要常来拉呱。
李小狗走了,小梅说聂树平走眼了,那姓李的是个阴险的东西。搭了他的茬,上了他的勾要上当受骗。走着瞧,不会好的。聂树平说:“你怎看出来?我倒没个印象的。我还觉得他很热情。小梅笑了笑,没说什么。
年轻的树平与小梅,虽然过着艰难困苦的流浪生活,但是,他俩迄今感情世界是浓烈的,像是当年新婚一样,相亲相爱——他们是农民,被地主盘剥得一无所有,为了摆脱贫困而谋求生存流浪出来。他俩从小是一块玩耍长大的,双方是相互了解而又相互理解的。小梅与树平同乡、同生、同玩、又是同学。他们从幼年走到少年,又走到青年,同经历了风风雨雨中的饥寒交迫。在这些艰难而漫长的历程中,树平深深地清楚小梅是个忠厚、诚实、朴素、聪明、柔弱、温和、胆小且又作风正派的女性。他说她仿佛像朵盛开的玫瑰花那样温和、清香,也像紫罗蓝似的,飘逸着缕缕醉人的芬芳。小梅爱他老实巴结为人忠厚的高贵品德,她说他是一个超越世俗观念的男人,是她最为倾心的男人。所以,跟着他流浪打工糊口,丝毫不减弱他俩的感情、爱情的长存。
一家三口,总算有了归宿。他们抱着希望的心愿住进了李小狗的茅庵草舍。
树平上工了,白天地里干活,早上给小狗打扫三进院的垃圾。那日里他把清扫工作完毕,太阳出来了,早暇洒入室内,华丽的庭院显得姹紫嫣红。二姨太没遮窗帘,透过玻璃,只见他俩浑身赤裸裸地搂抱着。李小狗轻轻地拍着二姨太……问:“你这……为谁用哩?快……让我……”
“哥呀,看你说得,还有谁呢?”
“亲爱的,你……?你的快感声叫得高点……响点。”
“哎呀,你还用说哩,你的耳朵不管用吗……啊……”
“我把你……我……好……你舒……服……吗?”
“使劲呀……使……我……”她狂热而激动得不成话语地说。
“嗯嗯……我正……我……我的……爱人呀……”
树平听得入了迷。末了,他念念不忘地回了家。他以为人家是富翁,“富则思淫”,尽情无端地玩乐。这种爱情、感情,同床乐趣虽属于他们的事,但此时此刻的他确引起了羡慕与欲望。树平想:要钱没有,要感情本来不差他丝毫。
这天里,他边干活边动情地想着。晚上他见小梅苗条的身材,秀丽的双眉,水波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和那妩媚的劲儿就动了感情。他上前抓住她的双手微笑着,说:“我今儿要深深地——亲爱的,你爱我吗?”
小梅见他这反常的举动,看着他笑了,说:“你怎么啦?树平,你又出啥洋相呢?这样反常?”
“我今儿总想玩笑玩笑哩尝尝爱的滋味。”
“你呀,咱那有那心呢,她一笑把他推开去了。”
夜暮,已降临,今日的夜格外宁静,月亮格外皎洁,分河水吟唱着动听而又永不疲倦的歌儿,万物在生长。小梅洗锅、涮碗还没完,树平笑着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笑了。今天早早熄灯睡了。
树平把早晨的罕事与小梅重复地说了几遍。
“行啦,别提了,理解了。”小梅冲他说。
“梅,你咋啦?”他拉着她的手问。
“我不咋儿,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呀。”
“我们有恩没爱,感情跑到哪儿啦?”
小梅伸手在他身上一拍,笑了。“别看样,他们出格啦,唉,傻瓜,就说他有钱有势,夫妻感情好,也不能大天白日那么难听。”
“你不爱我吗?”他揉着她的乳房说。
“我不爱你谁爱你哩,你吃粮我吃菜,你吃稠我喝稀,你……这不是夫妻的爱与感情是啥呀?”
“咱俩也……”他恳求说。“咱也红火红火吧。”
“你——要学点好人好事,别……”她揉着他的肩要他休息,要不,明天怎给人家干活呢?”
小梅像对待孩子似的轻轻地拍着他,说是夜深了,别把身体搞垮。他不睡,她像安顿孩子一样地拍着他的肩哼着催眠曲要他进入了睡乡,让他把身体搞好,去打苦工,苦渡艰难的岁月。二日,小梅给丈夫做了早饭,高梁面糊糊、三个野菜饼子,给女儿分了一个,丈夫两个,自己只喝了碗稀汤儿。她说:“树平呀树平,你太老实了,吃不好少干点儿,他欺负咱,剥削咱,咱哄他的地皮,别累坏了,累下疾病是苦了自己,嗯?”
树平扛着犁,赶着牛要走时说:“你别说啦,我清楚。”他走了不一会儿,小梅还没洗锅,李小狗就溜进小茅屋来。小梅见他进来,客气地地礼让他,要他挎上炕边去。“树平哩?”小狗明知故问。小梅觉得他很怪,就想:“你明明知道,为啥要问我呢?”就大胆地说:“你为啥要明知故问。”小狗没做声,只是倒背着双手迈着方步,一双难堪的黑豆眼在她身上撩来撩去或凝睇。她意识到他不怀好意,淫心放纵,她就往院里走去。
李小狗跃前几步把她拉住,就动手动脚地竟然耍起流氓来。她争他不过,像只绵羊落到狼的爪下,闭着泪汪汪的双眼由他奸污。她屈从,是因为她是个寡言少语,性格温柔而又脆弱的人,也是个胆小、悒郁、驯服、顺从命运摆布的人。
他满足了,冷笑了起来。说:“这样好的事,由不得我呀,你……我爱你,小梅别见怪,除去我的生命啥都给你,行吗?哈哈。”小梅伸手拢着纷乱的头发,气得脸儿煞白,义无反顾地大声说:“你你流氓成性,你是畜牲,你是恶霸,你不落好死。”
她说完昏倒了。过了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年轻无能的她,唯一的本事就是掉泪。伤心的泪水滴、滴、滴没了;她又打起滚来,滚、滚、滚,直把散乱的头发披在她的两肩,也漂在她的胸前和背部……
小梅的心情是那么惆怅,悲怆,像抽去了主心骨,渺茫失措地悲凉起来。“没有自身自主权的女人还算个人吗?”她想。出门在外的树平和小梅,人穷没钱,少亲无友靠谁呢?除了靠自己还是靠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替她喊冤叫屈的是流不尽的泪水,还有谁呢?她躺在无蓆的土炕上,哭着叫着,脸色是那么憔悴而苍白,她哼着些许哀怨痛苦的神韵。广阔的阳世里为什么没有穷人生存的角落呢?
她伸出一只拳头恨恨地在土炕上击去痛苦而发愤地念叨着:“啥时能离开这鬼地方?世上有没有伦理、讲道、人生安全的地方?她深知无能的丈夫斗不了人家,与他说知道破,只能给他增加痛苦和麻烦。这好说不好听的事不如不伸张;但“没完没了的活畜牲要……?”
室内暗淡无光,空气像凝固了,是那样地令人窒息。他依附在小英的身边,心里笼罩了忧伤的阴影,她觉得人世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了。她索性躺倒睡炕不起了。
忽然嗄嚓几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倾盆大雨从天上洒落下来。她已入睡了,但她没有被响雷惊醒。她在梦里跑去了田野。因为她气愤不下,哭着去找丈夫要他去报仇。可是,跑遍了田间地块怎也找不着。
雨在下,她在跑,她浑身水淋淋的,她瞅见丈夫把着犁在墒沟走着。她使劲地叫着,跑着,可怎么也跑不去他跟前。
树平正要卸牛犋解绳线回家,一直腰只见小梅来了。他很生气,她为什么大下雨要往来跑呢?你你你要送命了……”他说:“小梅——!小梅——!”
小梅在睡梦里听得树平在喊叫,忙爬起来往院里跑。刚跨出不远处,一声巨响,湫隘破败的马号坍塌下来。
小梅听得清楚,她住的破房落了大顶,就丧魂失魄地跑了回去。但小英早被破橼烂栈压着了。她“哇”地声泪俱下,发疯而又痛不欲生地摔倒下去,忙赤手空拳地乱抓,乱刨起来。
突然,“轰”地又一次将摇摇欲坠的大顶全部落下来。唉,小梅也被压着了。
晌午了,树平扛着犁,赶着牛回来,走在街上,他瞅见自己住的马号落了大顶。树平霎时被吓破了胆,就慌忙跑回去。只见房屋坍塌下来,爱人和女儿不见了。他从烂椽破栈中刨出来,女儿的身上凉冰冰的了,小梅还有点儿气。他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地躺在地上打着滚儿满嘴白沫,泣不成声地叫:“小梅……小梅……亲爱的……你别走……你别抛下我……你别……”他又抱着女儿发疯地像高叫,也像啼哭,“小英,我的肉呀,我心上的肉,你……”他哭着哑然无声了——她已昏过去,失去了知觉。
忽然跑来几个邻居。风水先生李二满嘴唾沫星子乱喷地说:“风水不好,风水不好,人不能住畜圈,牲畜属阴,人属阳,阴阳不和嘛!难怪出事哩?”哼,完啦,完啦,三人死去两个。
“李二,别说那些没的,说些实话,办点实事,你看看他们的处境,唉……”郝三生气地反对李二的迷信观。李二说:“郝三兄,从古到今就是如此,实实虚虚,真真假假,愿信者就信,不愿者就不信。”他坚持为他那一套辩护。
郝三手忙脚乱地往活抢救着小梅。树平早跑去长梅家去求仙家救命。
吴长梅和李小狗正面对面地躺在炕上抽着大烟。他俩面前搁着盏罩着玻璃罩的豆油灯。小狗手里拿着细而长的钎子粘着大烟。一烧一捏,一会儿捏成手指大小两头尖尖,而很光滑的空心烟蛋儿。他麻利地将烟蛋按在烟锅嘴上,烟蛋对准灯头“噌噌噌”,两人一递一遍地抽着,鼻孔一股一股地冒着烟儿。
树平没敢打扰人家,只是含着眼泪焦急地在地下站着,等待小狗和长梅抽足了烟,一时精神实足地谈笑风生。但李小狗很讨厌树平,用挖心的眼敌视着他,想要他滚蛋。长梅呢?还不是和李小狗怀着同样的心思,因为他干扰着他和她要干的好事,抽大烟鼓精神,为的是什么?
可怜的树平心急火燎,但光着急不敢说,嗫嚅着把要说的话咽进了肚里。他觉得一分钟比一年的时间还长。有啥办法呢?他只能苦涩地去等待。
“树平,你回去吧。”长梅闭着眼睡着,见他不走,又不像要走的样子,就忙睁开眼坐起来说:“人的生死,是由阴曹地府定,找我不济事,你走吧。“求求你——仙家,救救我家大小,救救……”树平用佛家的“合十手”一举一落地恳求着。长梅被树平叫软了心,就说:“小女儿完啦!你老婆没事的,不过,她的寿到了……”
“救救……救救……”他不知啥时跪在地上,“阿弥陀佛……救救!”他被泪水浸红了两眼,泪水止不住要出溢。“快回去!”李小狗不耐烦地生气说,“谁不死!罗嗦个屁,妈的,死了能救活?赶快给我滚远嘛!”
“回吧,树平,人的寿数是由阴曹地府阎王爷定的,由不了人呀,黄泉路上没老小,她不是你的女儿,是来了向你要债哩。别麻烦快回去,家里等着你哩。”
“多谢仙家。”他说完跑回了马号里。此时院里看热闹的人多了,郝三和河东的几个邻居还在院里,他们惨不忍睹,眼窝哭得红红的。但小梅已抢救活了。树平一见爱人复活,高兴了许多。但他又抱着已死去的女儿痛不欲生地嚎啕着,郝三惨淡地一笑,长长地叹了口气把他拉起来,要他稳定情绪,从宽处想。又说:“树平你逃吧,此处不是你居住的地方。”邻居们帮助把小英的尸体安葬在分河上游的小山岗上不提。
通过李小狗的同意,邻居们帮他把家搬去旁边一间马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