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才清早起来,把四句渡荒短文写了醒目大字,张贴在河西十字大街路口的墙壁上(尾部具上了树林村渡荒小组的花名)。老树一声不响地徘徊辗转在短文的周围,东张西望。苏五伙同村里的男女老少,像潮水一样涌上了大街。人群中有哭的,有笑的,也有大喊大叫的。吵嚷声此起彼伏,吵翻了天。稍后,那短文告布前,成了人山人海。这伙拥上去,那伙退下来,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人们患了浮肿病,肿脸难堪。他们有的怨天尤人,喊天骂地……“要死里逃生!”,“要吃大户!”,“我们要革命!”——人群里突然此起彼伏地吼起了口号。
穷苦饥民们对老树很尊敬,有的围着他说着说不完的知心话,有的抱着无限敬仰的目光望着他,把生与死的希望像要寄托在他身上。饥民们把老树拥去了郝三的家院。郝三与老树谈了长时间的话,他说:“行啦,我郝三清楚,不同意跟同意一样——见死不救不行,我出借二十石。”
“好!”饥民们异口同声地吼着,“郝三好!好……”
忽然苏五从人群中挤来,他跟老树说苏宝林全家五人都饿死了,人们把尸体抬放在李小狗门前。老树一听,他的心仿佛萌生了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担忧和恐惧,生怕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他感到痛苦与不安起来。
愉悦,惆怅,痛苦,恐惧同时盈怀,他的瞳仁一动不动,随着他的激动,瞳仁跟着眼睛跑起来。他问苏五走尸移体是怎么回事,苏五出了个鬼脸没说下去,老树明白了。
老树飞快地跑去了李小狗的大门前,只见人们吵吵嚷嚷,乱混混的在闹事。饥民们面黄肌瘦,瘦骨伶仃,而手里拿着铁钎、棍棒,有的腋窝里夹着布口袋,有气无力地要吃大户,要与李小狗算老帐、要血债。他们要一拼再拼,坚决与他拼到底,不获全胜决不罢休。
王氏见老树来了,就忙迎上去。她的精神紧张、慌乱,身子骨酥软有点站不稳,唇齿、嘴角微显颤动。她说:“你来了枝他爸,该怎就怎,我我简直失去了主意……”她又补充说:“因为孩子爸不在,我才着急。”老树如实地谈了群众的要求。王氏赞成老树的意见。她说:“遇到这样的饥荒,应该去救。”她说她要向郝三学习——给饥民提供相应数量的借粮。
老树高兴地对大伙说:“乡亲们!有救了,他们两家借给咱们四十石!”
“好,我们胜利了!”众饥民举起手来欢呼。
淡淡的太阳从铁架山的顶峰钻了出来,二姨太扭着婆娑的花姿从娘家回来。她一见屋门吊着把锁子,就呆在那儿看着刚进院的王氏嗫嚅了,将头低下去。
王氏猜出了她的心理,就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与她说:“他失踪了,你连家也进不去。”二姨太没表态,然而她也估摸了王氏的心理,以为她对自己不满,就没表态。因为他们的隔阂与矛盾,相互明白,而只是心照不宣罢了。王氏对她也没有个什么过不去的。她说:“他早出了门啦。他姨,回正庭吧。等他回来你再回家,我没有钥匙。”只见二姨太支吾了声,迟疑着,还是没表态,也没去正庭。
正庭空空的大院没有一点儿动静。墙脚里那棵老槐树风一吹,发出凄苦悲凉的哀鸣。王氏透过玻璃见两个孩子仰手叉脚地睡着,只有几只苍蝇嗡嗡地哀鸣,她的心情烦躁而不安。她一进家,生虎、生龙睡梦里受惊爬了起来。生虎说:“你去哪儿,饭熟吗?晌午啦你不做饭,我饿啦。”
“少等会,咱娘们三人剩饭够吃,别嚷嚷,好吗?”
“爸爸他进城还没有回来,我知道呀。”
“谁知道,反正不在村里啦,想去哪去呗……”
“听人们说他闯下事了。”还是生虎说。
“啥事?”她明知故问。“怎你知道?”
他一见妈妈追问,就不做声了。一会儿又改口说:“妈妈,我是哄你哩,哄你哩!”
“我也知道,妈,是真的。”生龙补充说。“他跟李二说时我都听着啦——村里人们也知道,都骂他呢。“妈不管他,说实在的,妈管不了人家。自己的事儿自己管吧,妈连你们也管不了啦。这家的人……咱们吃好、穿好、休息好就是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好日子快过够了。哎……”今儿好饭,水饺和大块肉,还有一块块的油饼,数量不多,但是花样不少。还有豆芽、凉肉、粉条、豆腐等等。饭越好,娃娃女人们越吃不了多少,生虎尝了尝,生龙吃了点像箭似的跑上了街去——玩耍。孩子们小哩,玩耍是他们的理想职业。
王氏一边收拾着剩饭和饭具,自言自语地说:“唉,这人家没出了好人,完啦,家里的坏事一出就是一串,半点办法也没有。俗话说得好,‘本性难移’。你为什么要与共产党对着干呢?谁不知共产党是穷人百姓的党。千千万万的穷人拥护,你反对行吗?金枝的漂亮,美,把你入了迷,人世间美人多着哩,少见你这种人,你你你,你是个啥人?难说呀,你是世上的赖人。”
她见二姨太没来吃饭,就端了重新热了的饭菜送去她屋,要她吃好、休息好,不要胡思乱想。二姨太很受感动,顿时她的脸面有了笑容,坐在漆油凳上吃起饭来。王氏坐在相对的椅子上,用通情达理的话有意与她说知道破,沟通她们之间的正常关系。王氏认为她们之间的矛盾同是从属的,不是主要的。王氏说:“你别多心,一夫多妻这是社会性的,不只是咱们一家。尽管不合理,给我们家庭造成重重矛盾,但是,从古到今就是这样,是人世间的常情。你我没有什么过不去——本来不是怨我怪你的事。你我管得了吗?咱们只能闭着眼走路——瞎闯。改嫁吧?不能。除非是男方提出来,你不走就不行。而女方提出来,你走不了。活着是男方的人,死了是男方的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
“原来我年轻漂亮时,他与我感情好。只因他有钱”便富则思淫,就追求作乐,喜新厌旧,又娶了你。到一定时候,他还要娶第三房和第四房……你也会陷入我所陷的坑去,受我所受的气呢。
“由此看来,我们是不同母亲的姐妹,我们是一条蔓子上的苦瓜。我们首先应清楚这些不平等现象的社会根源。”
二姨太由于没文化,少知识而又缺教养,啥事也不懂。她不闻不问,不理解,稀里糊涂地活着——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姐,亏你给我解释,我才懂得了社会上复杂的男娶女嫁。你清楚我,因为他丑陋我也恨过,不想与他过。但是,恨是白恨,离不去。现在瘤子没了,我不嫌他了,感情好起来。照你说得他很可能再娶第三房,我……不久的将来,也是你的下场。从此,王氏和二姨太的关系正常了许多。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三进院里静悄悄的。墙角鼠洞跑出了几只老鼠,窜来窜去,没找到什么吃的东西,又回到洞里。王氏这些天心里也麻烦:村里闹饥荒出粮是小事,她生怕闹出人命来。王氏自丈夫走后,一到夜里思来想去,久久不能入睡。她身在被窝里,而心却在外,操心着王二叔、老树……那些好人的安全。恨着人模鬼样的丈夫,她说他是个居心叵测的赖人。她以为这种人看起来是谋害他人,其实是自己害自己,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找倒霉的人。因此,王氏对自己的丈夫很讨厌。鸡啼了三遍,她还没有睡着。忽听得有人敲门,她一骨碌爬起来推门出去,走到大门边听清门外有人,她低声地问“你是谁呀?说话呀!”
敲门的人没作声,只是有意地吭了声——他不愿说话——他是要她听声知人就够了,因为小狗与王氏已失去了夫妻之间的感情。王氏一听是丈夫,就忙打开了门儿。他跟她还是互不吭声回了家。“唉,真不走时气,都躲了。”小狗垂头丧气地说。“他……除非……”她一听说“都躲了”,就放下了沉重的包袱。而她故装不解地问:“什么都躲了呢?要说说清楚呀。”她明知故问。
“还不是那些乱世的共党分子。”他第一次与她说了实话。
“谁是共党?啥叫共党?”她趁机打听虚实了。他与她提名道姓地、详细地说了个一清二楚。“唉,管他们哩,村儿邻居的,不要计较,前人说,怨仇宜解不宜结;又说朋友一百个不多,仇人一个就坏了。“你你少说,行吗?”他不服她的劝说。她忙说:“行,我不说了。我是为你。你如不愿意听,我还说啥。”“妈的,躲了,往哪里躲?常言说得好,躲了和尚躲不了庙,这次你躲了,还有下次,除非你死去,哼……”丈夫说。
“剿共团把金枝带进了城里?”她问。
“在郝三家吃饭哩。她还想活吗——转世再活吧。”
“好,不管是谁,先吃好,民以食为天啊。”她忙温了酒,炒了几样菜。他吃饭而她溜了出去,箭似的跑去山洞找到王二叔,把她要说得话忙说完,就掏出她积攒下的银洋二佰块递给二叔,说是为了金枝的人生安全,要他通过郝三送给剿共团团长。她说:“这世道,没钱休想办事。”
王二叔没想到王氏竟会这样,他激动万分,正要说什么,但她抢先把要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转身匆匆跑回了外庭,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踮着脚听了听,他丈夫打着呼噜睡着,她就扭头又跑去了郝三那里去找着二叔,两人设法叫出了郝三,要他好酒好饭招待他们,把村长和老树打架斗殴的事儿根儿底的说清……
五十出头的刘团长耷拉着毛楂楂的哭丧脸无精打采地说:“太不负责任了,没点根儿茬的就瞎说胡扯,要我们深更半夜的爬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儿……”
剿共团是人人害怕的老虎,也是人人喊打的老鼠。郝三手忙脚乱地把这些老鼠喂饱了,就把他叫出院来,送给他白银二佰块,说是辛苦费。
“辛苦是我们应尽的责任,说到消事,是的,应该这样。我们要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决不能故弄事非。”
刘团长笑眯眯地说了一堆通情达理好听的话,他把金枝从马棚松绑放了出来。王二叔和王氏从墙角里出来相跟着走了。
王氏、郝三的举动感动了王二叔。他说:“人常说村里有好人,是好村。今天如没有郝三,就出了大事。”他又指着王氏说:“你也是个正气人呀。”王氏说:“我是个女人,生来胆小而又不愿惹事生非。我以为穷不怕,怕得是闹事——把事闹大就难说了——后悔也不得已。”
金枝抓着王氏的手掉着泪水,感谢她救了自己的生命。她说:“王大姐,你多好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说着又一次激动地唏嘘起来。“我拿啥去抱你的恩情呢?”
“金枝,你是好人里的好人。我佩服你而又敬重你。”王氏说完,二叔、金枝一一地分手了,各走各的路各办其事。
李小狗得知村里闹饥荒,被盗与逼借去大额的粮食,气得快要发疯,慢慢入睡了。不一会儿,他突然高声尖叫了起来——他在睡梦里得知团长释放了金枝,他认为放了她就等于放了老树——要抓他就得先把她逮捕起来。此刻暴跳如雷的他,心仿佛像要爆炸似的,他急急忙忙地跑去了郝三家。而金枝果真不见了,只见团长和几个成员正在睡着甜觉。他真想推醒他,质问他,然而又有点胆怯,他像热锅里的蚂蚁——着急,失措,而又无知地在地上转起来——梦境、梦情,竟变为——这是放虎归山,这是捉贼放贼,这是……”他忙推门出了院,把所有的房间,从窗口瞅了又瞅,看了又看。自言自语说:“我的梦原来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为啥要放走她呢?唉,还不是郝三捣的鬼吗?郝三呀郝三,你决心要与我姓李的为敌,决心拆我的台,你——”他回了正房,推醒了那位剿共团长,直截了当的说:“尊敬的宋团长,你上了当啦,你深不知他害怕共党,溜共党的沟,张金枝夫妻是共党的头目,是共党的骨干……”他添油加醋地给她加了莫须有的罪名,把金枝说成是共产党派来的特大头目,是关内外暴动的首领,把受饥饿的灾民,为了保命向富翁借粮,说成是共产党所谓的共产共妻,强盗。他要团长回去立即向县、省国民政府汇报,采取紧急行动,去跟踪辑拿。
团长急了,要他领几个成员,采取果断措施,去侦探金枝的虚实,再次抓她去归案,供出老树以及全村共党花名,供出共党活动情况等等。
小狗和几个成员,回来报告说,金枝潜藏难找。团长和小狗在定计,郝三在暗中听取了敌人的活动消息。
郝三把敌情与二叔作了汇报——敌人不死心,要再次进犯,妄图剿灭我党在树林村的有生力量。
二叔召集了全体党员会,经过讨论,要采取既防又斗的方针——因为汉奸与地主阶级李小狗相勾结,狼狈为奸。因此,先防李小狗,继而与敌人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
二叔专程找梁生作了对敌斗争的汇报,而梁生提出了相应的对策,当即发来了部分手榴弹和地雷。从此,共产党所领导的无产阶级——树林村的贫苦农民,与敌人以及它的代理阶级——地主、富农展开了有组织,有领导的斗争。
二叔把所有的手榴弹和几颗地雷交给了老树——党内推选他为对敌战斗队的临时队长。他再次走上了要报仇,要革命的征程。他说:“武器是战斗员的第二生命。”因为没有武器不会战胜敌人,不会摆脱贫穷,不会有人生安全和人生幸福。他组织党员通夜不顾疲劳,用石块砌成防潮、防盗固实的弹药库。
初春的深夜,静静的原野,明媚的月牙儿,悄悄地钻进防敌洞窥视,使人感到无限的温暖,和无比的明亮。有着对敌战斗经验的老树说:“敌人妄图将我树林村的党组织,全体党员一网打尽。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首先防李小狗,因为他是剿共团的暗探,把我方消息偷报给汉奸……”他要二元负责去监视李小狗的动向,二元满意地答应了这个差事。
东方发白,沉睡着的小鸟第一次迎接白昼的到来。刘二元喘着粗气,跑去铁架山的深山老沟中。此刻的老树在已埋好的地雷旁蹲着——他所以要看护,是估计今晚敌人要来,二元要通风报讯,这样复杂的情况不去守护行吗?此刻老树、刘二元快步来到山洞,王二叔、严成……正在甜睡之中。他们都没脱衣服,一骨碌就爬起来。刘二元他们应说的话还没说完,山洞已被敌人团团包围——洞庭湖口被大号手电照得通明。“活捉、投降”——嘈杂的叫声此起彼伏。
不一会,枪声大作。为了众同志们的安全,老树冒着枪林弹雨,冲出洞口,把早准备好的千斤板石取来,将洞口堵住——什么的枪弹、手榴弹难以射进。老树他把仅有的几枚手榴弹别在腰中,挂在手指上,领着大伙向出口(暗口)走去。
刘二元心里痒痒的,拉着老树压低声音,俏皮地恳求说:“让给俺一枚,好去消灭敌人,尝尝滋味,嗯?别忘了咱俩是莫逆之交呀。”老树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不给,而是二叔的命令。”
老树把导火线抠出来,挂在小指上,第一个跳出洞口,指给他们逃跑的方向,说:“赶快地跑,别管我。”
狡猾的敌人用多只手电把出口照得通明,枪声、手榴弹爆炸声震天动地。老树躺在地下匍匐后退。只见敌人冲上来,他把手榴弹忙掷在敌人面前,怕死的敌人原地爬下。爆炸声过后,敌人立起疾追,他又掷出一枚,就趁机向所埋地雷那边跑去。一伙敌人被他诱导过来。他躺着滚,滚,一会儿滚去了反方向,连忙又掷出去一枚,“轰!”地爆炸了,敌人只是乱吵吵,却不知手榴弹从何方向投来。乱了套的敌人,乱跑了起来。“轰!”地一响,地雷猛地爆炸了。打死打伤的敌人不计其数——因为他们已吓破了胆,立即拖伤员,抬尸体向铁架山大路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