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到路一沙，她还又另外兼管了一桩“闲事”。据说她家附近有位马来西亚来的华侨太太给丈夫遗弃了，抱着三个孩子——十岁、九岁和六岁，因积欠房租给房东扫地出门，一切家具、衣物都给查封了。这位太太言语不通，只能带着孩子缩躲在公寓附近的阳台上过夜，孩子也跟着她忍饥受冻，终于给警察逮住，送到社会福利部去。因为她只会说国语，因此七找八找就找了路一沙去当翻译。她看着孩子实在可怜，当完了翻译，即刻就接过这个烫手山芋来，又捐钱又管她们的食宿。不难想象路一沙是怎么样一步挨着一步，在她的汽车里跌上跌下、摸出摸入的，搞了好几个礼拜，总算替她们申请到穷人补助金而安顿了她们。
“有趣的是——”路一沙说，“这位太太还不怎么懂事。有一次一位伯母炒了点鸡丁送来给她们吃，这位太太却说：她的孩子喜欢吃炸鸡，不喜欢吃炒的鸡。”
我们忍不住笑。
生命的确是一种奥秘，而各人给生命所加上的“生命注”，又何尝是可以思议的？那位太太的“注”是：不知天高地厚。路一沙的“注”恰恰相反——已经明白了极限，但更要勉力去做，能做多少是多少；天黑前，赶路。
王鼎钧在《开放的人生》里写过一则小故事：
大地受了侮辱，却报之以鲜花。
台南有个“秋茂园”，遍植芒果、荔枝，不设关防，任何人都可以入围摘食，无须付费。
种植这一片果园的黄秋茂，台南人，三岁丧母，童年孤苦，曾因摘食别人的水果而遭人狠打。后来在日本经商致富，就在台南兴建了一座“开放式”的果园。
这个故事，我几乎会背。
宿疾缠身的路一沙，她也给我们温暖的友情和年年都有得吃的美丽硕大的柿子。
曾看过一幅日本版画，画题就叫《柿子》。画上几枝遒劲有力、书法一样的桔梗，枝上剪贴似地黏着两粒红里带金（介于鲜血与橘黄之间）的柿子。画是空白得令人发愁，柿与枝的相依为命，更显出刀刻的痕迹。我这才知道了柿子树的与众不同。
别的果树，开花结果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花不开时，树与叶依旧；果熟蒂落，树与叶依旧。柿子，却有“雪里送炭”的精神。几阵秋风一吹，柿子树要落尽所有的春荣夏茂。满地皆是柿子一样颜色的落叶，而赤条条的枝丫上，这时候却高举着一颗、两颗、三四颗……橙红泛金的柿子。柿子，它是萧瑟里的金子。秋天，因它而美——不是柔美，是壮美。
我的朋友路一沙，常常使我想及柿子。
你只老一次
公寓门口，种了一排枫树。走道、阶梯全落满了枫叶。下了一星期的雨刚停。和着雨水和着泥，落叶黏在一起，觉得脏，忘了它们原来的凄美。可怜这些被浪费了的秋天的颜色。
真是百感交集，送女儿住进她自己的公寓里去。
为了省钱，四个人合租一个二房一厅的公寓。卧房小，两张床一摆，换件衣服转个身都会肩碰肩的样子。可是她笑得好开心。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一幅漫画：
一位女士哭丧着脸，把一捧枯萎的花往垃圾桶里丢，底下写道：“每次丢东西，即使是一把死花，我也感到寂寞和被遗弃。”
天啊，我可不能这样滥情。我一路警告自己，努力用理性来分析为什么儿女离去非得这样心痛？好像古希腊人的意志训练。
我心中盘算着使自己不掉眼泪的理由：
女儿大了，迟早要走。对于她，独立自主是可喜可贺之事。走了，不再需要我的照顾，所以，我因不被需要引起的“被遗弃”之情，不过是自怜，这样的悲伤何其自私。
再说，儿女大了，正可以开始重新寻找自己。家里多出一间房，电话少一个人占线，安静的时候可多了。我的那一个“自己”遗落到哪儿去了呢？跟女儿、跟丈夫、跟家早已合为一体，难道把那些连血带肉的肢体一块块割去，剩下的残骸便是自己？难道我根本没有独立过？多么可笑，我在女儿的年纪，不也是两口箱子飞渡重洋去寻找独立的自己！二十年后，把我所找到的一样一样忍下心肠割舍去，再重新开始学习独立——毋宁说是学习孤独。人生，以独立始、以独立终。真理都是同样的惨痛。
其实想想，如果女儿像我一样，一搬就搬到外国去，三年五载才见一面，我也一样必须认命。如今她周末便可回家，够好、够幸运了。不可太贪，贪念缘分也是贪。我留下的和失去的比起来，我应当知足了。
默默回到家里。走进女儿空空的房间。墙上一张她六岁时的放大照片，床上一只大熊。从此成为过去。从此……我那理性遗漏的角落——空虚……理性分析无能为力的——空虚……那“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的击打，使我全然崩溃。
墙上照片里那个六岁的小女孩，从此老了。我也是。女人的一生，也许只老一次。一次就再也还不了原了。
思念女儿
在美国，一年当中，据说电话线路最忙的日子就是母亲节这一天。总是想念母亲的居多吧！我自母亲去世后，想念她的日子渐渐减少，想女儿的日子却逐年增加。今年母亲节，大女儿在犹他州做田野标本采集工作，回不来。小女儿在洛杉矶刚找到工作，自顾不暇，想她也是不会回家来了。
人家说：“早婚好，孩子都大得可以自立的时候，自己却还没有老。”可是，天知道，若是人没老，心却已老，又好得到哪里去？如今，我每天晚饭后，在电视机前一坐，身边那一位要不了多久就开始打瞌睡了。我心中有时一阵凄凉——怎么这么早就已是退休二老的模样了呢？少了孩子，人生变得这般冷清，是我始料未及的。
难怪母亲节打电话的人多，我自己就告诉孩子，什么礼物都不必了，打个电话回来，听到你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够我放心就得了。
大女儿打电话来，总是高高兴兴的。一会儿当选“最佳助教”，一会儿给人写了篇书评登在科学杂志上，使我们心中颇感安慰。我挂电话前总是要提醒她一句：“要善待你的丈夫。”惹得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她为了她的博士研究，时常跑野外，搜集化石。每每回来，我打电话去，那一头接电话的是女婿，不是她，我就知道她又病倒了。日晒雨淋，还给蚊子、小虫咬得乱七八糟，她常常都轻描淡写怕我们担心。有一次，她爸爸一只眼睛白内障开刀，我想是小手术嘛，事先就没告诉她。等事后跟她说起，她在电话里哭起来，说：“以后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我们要知道你们的一切啊！”我听了，泪下如雨。这孩子心肠长得真跟我一模一样。
小女儿心里，好像第一是朋友，第二还是朋友。搬起家来，狐群狗党帮忙者众。所以，大学三年搬家四次，没有一次要我们插手的。我们也真是插手不得，因为她老是“先斩后奏”，全是事后“通告”，从不报备在先。这一点，我不敢埋怨，因为她的爸爸宣称他是绝不会做出这等“不负责任”之事来的，那当然就是我的遗传了。
我最伤心的一次，是她出车祸那天。警察打来的电话，只听见外子说道：
“……没有受伤，那就好……同学会来接她回学校去？那就好。好的，好的……”“吧嗒”一下，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等我惊魂甫定，就往外冲。外子说：“你到哪儿去？”
我说：“要是她断手断脚的，也不会告诉我们的。你看她先打电话给同学，也不敢找我们。都是你平日太凶，害她出了事都不敢说……”我一边迁怒，一边哭。
等我们赶到拖车场，看她真的没什么大伤，只几处淤血而已。而车子毁坏的程度，使我除了感谢圣母的保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母女相拥而泣，外子说：
“以后有事还是先打电话给我们吧！”
她擦擦眼泪，望一眼耐心等在一旁的同学说：
“怕你们生气嘛。而且这里回学校比回家近。”
爱就是牵肠挂肚。“还好女儿只有两个”是外子的口头语，可是我却觉得——可惜只有两个——割心割肝的，我也舍不得没有她们。
有什么法子？我心中的爱，还没有用完！
微小的爱
大女儿放学回来跟我说：
“今天英文课，老师选了几个人的文章出来念给我们大家听，我听了。真不好意思。我自己的这一篇，非改写不可。”
“怎么搞的？你不是校刊主编吗？”我说。
“不是主编，是总编辑。总编辑比较神气。”她说，“不过，这跟文章写得好不好没有关系。我同学写得真好，我差一点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说：“哦，有这么好吗？我倒想听一听。”
于是，她告诉了我两个“故事”：
其一——这一篇是老师要我们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件事情。芮秋——你见过的，就是跟我同一个舞蹈组，那个克瑞丽的双胞胎姐姐——她说，她小学的时候，有个朋友叫苏珊，她待苏珊比待她那双生的妹妹还要好。她们是邻居。芮秋上学要等苏珊一道儿，放学也要跟苏珊一块儿。生日派对总要苏珊留在家中过上一夜。看到好电视总想打个电话给苏珊。上街也要约苏珊，要是苏珊不去，她也不大想去。芮秋的爸妈常笑话苏珊是他们家多捡来的一个女儿。有一回，班上为了感恩节好玩，举行了“火鸡大赛”。就是一组一组的比赛赛跑。谁最后赢的，就可以得到一只“火鸡”做奖品。比到最后，只剩下芮秋和另外一个同学了。
芮秋写道：“在我跑到最后的半圈时，我跟那另外的同学只差一两步远。我正准备奋力冲上前去，只要我赶上这一两步，我知道胜利就是我的了。这在我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我总是在这最后的冲刺上战胜别人。可是，正当我这样信心十足地放开脚步时，围观的同学里头，却响起了呼叫之声——加油呀，努力呀，某某某！那个名字，不是我，是我的对手。而那呼喊的同学，却是我的好朋友苏珊——我以为她会是我今生今世最最知心的那个朋友苏珊。”
听到这儿，我心中一震。女儿继续说：
“芮秋说：比赛完了，她输了，眼泪掉下来。同学以为她是因为没有得到火鸡而哭。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哭。”
唉，我心中那不争气的情感，此时泛泛然流动起来，差一点也要为这样一篇高三小女孩子的英文作文掉下泪来。我急忙说：
“怎么故事这么熟悉？真是芮秋的创作吗？”
女儿嗔道：
“妈咪！我都感动死了，你还挑剔呀！”
其二——这是我们英文老师自己的经历，她说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很崇拜她的班导师密司芬。她总是最先一个到教室里去，最后一个离开，因为她最喜欢给那个老师帮忙了。有时候给老师差遣去校长室取点东西，擦擦黑板什么的，都像中了大奖似的欢天喜地，那一整天都开心得不得了呢！可是班上有两个女孩都叫佩琪，那位老师偏偏最喜欢的是另一个佩琪。有一次我们英文老师的妈妈很奇怪她的女儿——这一个佩琪，我的英文老师——怎么CAT成绩分数考得这么高，却没有入选去上“天才班”，就到学校找校长。校长再问密司芬，这才追查出来，原来密司芬弄错了人。“原来班上有两个佩琪呀。”密司芬说。后来，密司芬病了，年关又到，代课先生便说：“如果你们有什么礼物、卡片之类的要送给密司芬的话，圣诞夜我会去医院看她，替你们带去。”于是，我的英文老师佩琪，打碎了她的扑满，把所有的零用钱都拿去买了一只小棉鸭和一张卡片，她在卡片上小小心心地写上——永远爱您的佩琪·甘过迺迪。圣诞节过了。新年也过了。密司芬重回学校里来上课。上课的第一天，密司芬宣布了：谢谢小佩琪，你的小棉鸭是我最心爱的圣诞礼物，我已摆在我的床头柜上……可是，她说这话时，却是对着另外一个佩琪说的。
我的英文老师说：“也许，有人的心就是这样的狭窄，挤都挤不进去两个佩琪。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样的人要去当老师呢？所以，我也选择了老师这个行业，因为我不希望再有别的小孩受伤。”
我好不容易听完了女儿“校中一日”的报告。转头来爆炒我手中的一束青菜。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不听话的联想——即刻跳进纪弦先生一首小诗：
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那漂在汤里凄凄的绿色，也许代表的是一种物质上的贫乏。但此刻，我心上也涌起了那一片青菜一般翠玉的颜色，却是由于那点看不见的精神上的丰厚。一线希望的绿颜色，出于这人世里那一点点微小微小的爱……我感谢那位英文老师，我更感谢让我的女儿遇上这样的老师。
木心在《琼美卡人》里说：
上帝要我们做的是它做不了的事。凡它能做的，它必做了。
让我们来做，让我们来做我们所能做的。不要光是等待上帝吧！
与胖子为邻
隐地来美访游，我问他对美国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他说：
“一到了檀香山，我就发觉美国的胖子真多。”
我把我在美国所有的左邻右舍仔细想过一遍，居然真的是以胖子居多，并不只有在夏威夷如此。反而是夏威夷因为有那种以胖为美的传统观念，倒觉得他们胖得“理直气壮”。
我们在檀香山的时候，有对邻居夫妇有土著的血统，皮肤深黄、黑发黑眼，就像在田里工作久了晒黑了的中国人。可是他们体型的粗壮，没办法形容。外子常打趣：
“那位太太的‘慕慕’，够你做一打衬衫用。”
“慕慕”是夏威夷最受欢迎的女装，其实就是没有腰身的布袋装，但是花色奇艳。大概就是因为胖女多的缘故才能流行，穿起来腰身是无所谓的，花色炫目或许可以使人忘去底下的肉。
人家说：心宽体胖。这对夫妇恐怕是的。在我的印象之中，他们经常是笑容满面，晚饭后也总是拿着约克力在几户人家合用的公共院子里弹弹唱唱。我在夏威夷住过的两年里，它给我的“天堂”的感觉，与其说是出于那儿的天气与风景，倒不如说是由于那儿的人（如我们的邻居），他们的知足与悠闲使然。
所谓胖，大概是身高与体重失去比例的意思。胖得结结实实，其实也不难看。唯有胖成痴肥浮肿一般，那才真丑。我们在夏威夷的邻居属于前者，在水牛城的邻居却是属于后者。在檀香山时我们是穷留学生，左邻右舍也都是些低收入的人。那对胖邻居是在甘蔗田里做工的工人，所以虽然饮食毫无节制，但平日勤苦劳动，却也胖得壮实，并不难看。在水牛城我们买下第一栋“自己的房子”时所遇到的右邻就不同了。
他们夫妻俩都还很年轻，却已胖得不成样子，“走起路来活像水缸搬了家”是真的。不光是双下巴，整个人都成了三角形，所有的油水全沉积在腹部，行动起来好像极吃力的样子。电视上也有个胖胖的节目主持人葛里森先生，可是他虽胖，还可以端着咖啡杯跳踢踏舞呢。我们的邻居却总是拿着啤酒罐懒懒地躺在后院的躺椅上晒太阳。也许有点儿自卑，他们跟邻居们从不来往，跟我们也只点点头而已。两家的关系，真正是“比邻若天涯”。
不过，他们有个三岁多的小女孩却长得娇小可爱。因为跟我家蜜糖年龄相仿，所以时常往我家跑。熟了之后，总是一来就要东西吃。老是催蜜糖来问我：有没有糖，有没有饼干，有没有冰淇淋什么的。后来才知道，她母亲从来没给她吃饱过，零食更是等于禁品。有一天，小女孩在我家待得过久，我催了三四回她都不肯走。后来我说：
“你再不回去，下次你妈妈就不准你过来了。”
果然，话才说完，她母亲打电话过来，很是生气，大有责我“诱骗”之意。自此以后，小女孩被禁足在家的时候多，我也“清静”起来。可是只要她一走到后院，总要趴在我们两家共有的铁丝栏上对着我家女儿的卧房叫：
“蜜糖，可不可以来跟我玩？蜜糖，可不可以出来玩？”我们搬离水牛城不觉已六年，每跟女儿回想起水牛城的人事来，总是会想到那个小女孩。她的饿、她的呼唤，想起来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