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精致的高脚玻璃酒杯沉沉地端了起来,透亮的白兰地在杯中微微荡漾。
“酉元,多年来你我之间的地位是极不平等的。今天咱们来个平等吧。这酒,咱们一起饮。”李代左手叉着灰黄的络腮胡子,灰蓝的大眼睛闪射着深沉的光芒,把酒杯举在面前,说,“愿主保佑你,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感谢教主抬举。”谷酉元也把酒杯举在了面前,说,“有主保佑,万事皆通。干!”
“当!”两只酒杯有力地碰了一下,杯中酒一饮而尽。
“酉元,天门大会生死存亡,全凭你这一去啊!”李代放下酒杯,焦躁地皱起眉头说,“庞炳勋师战斗力很强,酉元,无论如何你要动员韩欲明撤离县城,万不可逞强死拼啊。”
“请教主放心,俺尽力而为。”谷酉元点点头,问道:“庞军行动的时间可靠吗?”
“可靠。哦,按你们中国农历,叫二月初九。”李代肯定地回答。
“啊?今天已是初六啦!”谷酉元慌慌地一耸尖鼻子,急切地说,“一天一夜之内一定得赶到林县城。”
“大小路口都设了哨卡,盘查频繁而严密,一天一夜怕到不了吧?”
“不妨。只要过了水冶镇,别的小卡就好说啦。教主,这就看你的啦。”
“哦,哦。”李代伸手在红红的脸上抹了一把,灰蓝的眼睛倏然一亮,继而苦笑了,“哈哈!我也演中国戏了。好吧,我一定设法搞一张庞炳勋师部的护照。”
“嘿嘿,其实教主早就在演中国戏咧。”
“哈!我也不知为什么这样有兴趣。酉元,你快去好好准备一下,我相信我会得到我要的东西的。”
“愿主保佑。我这就行动。”
李代见匆匆出门的谷酉元信心十足,焦躁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然而,杨介人和马春汉能不能左右韩欲明那伙头领撤离县城?天门大会的命运究竟会如何?却仍如千斤重石压在心头,使他惶惑不安。
天门大会怒杀了刘斌等二十一名国民军官兵之后,冯玉祥大为震怒。国民军要大举剿灭天门大会的风声传得一天比一天紧。可是,由于奉系军阀张作霖偕张宗昌等部突然从直隶、山东两地分路向河南发动了进攻,严重地威胁着他刚刚夺得的领地,故尔不得不暂时放弃剿灭天门大会的计划,全力应付奉系军阀。如今,他就任了蒋介石委任的新编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又缓过气来了,于是便决意对天门大会进行剿灭。近日来,驻彰德一带的国民军日渐增多,庞炳勋师的兵力突然推进到了水冶镇以西,拉开了进攻的架势。眼见得一场镇压农民义军的大战就要开始了。
李代凭借各种社会关系,对这突变的形势了解得非常清楚,因而心中十分着急。他想写封信,差一名教徒给杨介人送去,让其尽快说服韩欲明主动退出林县城,辗转山中。可是谷酉元到毛泽东的农讲所学习未归,除了他之外,身边再没有和天门大会往来过的人了,弄不好就会发生误会。何况,庞军已经封锁了通向林县方面的大小通道,一旦送信人被截住,自己的行动势必要被冯玉祥追究。这么一来,非但帮不了天门大会的忙,反而会使其毁灭得更快,更惨。亲自去走一趟吧,也不容易。尽管自己在那些显赫人物眼里是身份高贵的“洋大人”,但那一道道哨卡上的兵卒却视洋人如狼虫,是不会让他随意通过的。他多么希望冯玉祥也像张作霖那样,求托红十字会为双方搭桥和谈,自己也好从中周旋。可是,此时的冯军和彼时的奉军,处境不大相同啊!和蒋介石等人合作共谋,志在扼制全中国的冯玉祥,能允许小小天门大会在他的鼻子尖下独占一方天地吗?天门大会的命运,杨介人、马春汉的安危,使他焦心得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他多么希望谷酉元能倏忽之间回来啊!可是,庞炳勋很快就要向林县城出兵了,还不见谷酉元的影子。
正在李代焦急万分的当儿,谷酉元回来了!
走了一年之久的谷酉元,此时变得又黑又瘦,一身病象。但是,那虚弱的身骨却透出一种刚毅之气,那机敏的眼神也显得深沉了许多;滑稽轻浮的举止也被老成持重代替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谷酉元经历了多少新鲜事儿,思想意识发生了多大变化呀。由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转化为一名坚定的革命分子,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在“农讲所”里,他拜识了毛泽东、恽代英、彭湃、方志敏、夏明翰等革命英才,学习了《共产党宣言》《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等文章,以及巴黎公社和苏联十月革命历史经验等材料,当面聆听了毛泽东关于《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演讲,参加了咸宁、通山和武昌市郊的农村调查和学校的军事训练,以至参加了镇压麻城县地主武装“红枪会”的反革命暴乱和粉碎反动军官夏斗寅武装叛乱的战斗……崭新的环境,崭新的生活,使他的思想意识发生了崭新的变化。在学习后期,他曾几次向讲习所领导请求加入共产党,但领导同志却说服他,只要信仰了马列主义,在天主教堂里做共产党的工作,更于革命有利。他被说服了。他暗自立下了志愿:做一个不是共产党员的共产党员,回去之后,尽力协同杨介人和马春汉,把天门大会的革命活动搞得更加活跃、扎实。可是,在6月18号农讲所举行了毕业典礼,领取了嵌着金光闪闪的“农村革命”四个字的铜制五角星证章之后,同学们都豪情满怀地分赴各地从事农运工作去了,他却身染疟疾,被讲习所领导安顿进了武昌一家天主教堂治疗休养。就在这期间,革命形势发生了突变——蒋介石和冯玉祥举行了“徐州会议”,主张“宁汉合作”,共同反共。共产党为了挽救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失败,周恩来、朱德、贺龙、叶挺等人在南昌发动了武装起义,紧接着,毛泽东委员在湘东发动了农民暴动,继而率师上了井冈山……这一条条惊天动地的消息,震撼着武汉城,烧灼着他的心——天门大会就在冯玉祥的身边,杨介人和马春汉的性命如何?他们会不会像毛委员率领“中国工农革命军”上井冈山那样,带领这支农民军上了太行山呢?他再也无心养病了。他强打精神,离开武昌天主教堂,把十字架往胸前一挂,爬上了北上的火车……
幸好,冯玉祥派遣进剿天门大会的庞炳勋师虽然切断了西边的大小通道,但还没有动手。情况危急,不容犹疑。于是谷酉元决意要在李代的积极帮助下,强撑病体,前往林县城向韩欲明告急,并同杨介人、马春汉一道,共同动员他立即深入太行山,巩固革命根据地。
在李代的精心安排下,谷酉元坐在一辆插着红十字小旗的青布蓬轿子马车里,出了彰德府西城门,在通往水冶镇的大路上匆匆而行。赶车的天主教徒胸前吊着十字架,跷腿坐在车辕上,一手拽缰,一手执鞭,凡遇大兵就要“驾!驾!”地吆喝两声。谷酉元凡听见车把式的吆喝,就哼哼呀呀地叫唤一阵。此时,他是聚钟街英国大教堂里的崴伤了踝骨的大教徒。他手里抓着拐杖,怀里揣着庞炳勋师部签发的通行护照,要急赶到小庄村修女院去疗伤……
这是天门大会建立了政权的第二个春天。
料峭的春风从太行山顶吹拂下来,使得被称为“靠山红”的桃园里沟温暖宜人。在通往沟里的羊肠曲径上,挑箩筐的,扛布袋的,赶驴驮子的,推独轮车的,成群结队,来往不绝。乡亲们把一袋袋粮食、一筐筐蔬菜,源源不断向菩萨岩一带的山庄窝铺运去。总务处兼财务处处长韩欲龙带着二十名香坛弟兄,过秤、记名、算账、付钱、攒粮堆、封菜窖……忙活得十分紧张。去秋获得了好收成的乡亲们一接到天门大会总部“买粮备战”的通令后,村村争先,户户踊跃,纷纷备了毛驴,拴了箩筐,把干净的粮食和易于保存的山药蛋送向了指定地点。
多么好的乡亲啊!多么深重的情义啊!他们交了一百斤粮,只让记五十斤的数,该得十个钱,只勉强拿五个。有的不声不响地把粮菜倒下,连名字都不报,掉头就走;有的则连布袋也不要,囫囵个儿放下,就悄然而去。不几天工夫,韩欲龙号下的粮仓和菜窖就被装了个满满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