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连续闷热了几天,一场罕见的暴雨终于在一个午后骤然降落。暴雨一来,就夹着稠密的冰雹,大的如鸡蛋、核桃,小的如玉米、豆颗,乒乒乓乓一个劲儿下了半个时辰。已经拔了节的大秋作物被砸了个披头散发,裸身伏地。冰雹过去,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密雨,一直下到后半晌才停息下来。
夕阳通过彤云的缝隙,把绚丽的华光洒在了遭劫的大地上,然而,迎接这华光的,不再是充满生机的片片绿色了,而是一个山洪咆哮、泥石横流、枯枝败叶漂泊、破瓜烂果满地、畜禽暴尸街头、哀嚎此起彼伏的惨白凄凉的世界。
唉!十年九旱的林县啊!托天门大会的洪福,好不容易才驱赶了人祸,好不容易才收了一个好秋、一个好夏;美满的日子才开了头,就又遭了老天爷如此大劫。文帝上神啊!你的灵气在哪里?长远的光景且不必说,今冬明春的日子可该咋度啊!
修建老坛大殿的材料也被洪水卷去了许多,工程不得不停下来。东油村通往县城的电话线路也被暴风雨折腾得杆倒线断了,内外联络极不方便。韩欲明在杨介人的提示、催促下,不得不把老坛的一应事宜交给韩欲立、韩老七等经管,偕杨介人和刘珏匆匆赶往县城部署全县的查灾救灾大事。杨介人的话在他心里有千斤分量啊——“总团师,你如今不仅仅是驱邪扶正,保家安民的虎胆英雄,更是管理全县诸事的‘父母官’啊。眼下遭了特大天灾,哀声遍地,人心惶惶,若不尽快安抚人心,赈济灾民,使广大民众振作精神,生产自救,天门大会的政权有何作用……”
连续十几天,韩欲明在杨介人的陪同下,一直巡回奔波于重灾乡村,勘查灾情,催办赈济。他好久没有下田劳作了,这些日子和乡亲们一道顶着烈日踏着泥泞扶苗,一道坐在地头的树荫下叙谈家常,心里觉得格外舒坦。
这天上午,韩欲明和杨介人从任家庄起身往南返行。当来到姚村镇外时,忽听得镇子里鞭炮连声,鼓乐喧天,还夹杂着“好——好——”的喝彩声。他们不知道人们在办啥红火事儿,忙策马向村中走去。
姚村镇是出县城往北第一个大村,韩欲明的本家侄儿韩欲虎就率队驻防这里。当韩欲明和杨介人走进街口,看见那红飘绿摆、花轿落地时,方知是有人娶媳妇。为了不打扰人们的兴致,他俩当即下了马,款款向前凑去。他们也想瞧瞧热闹哩。
“哎?那不是俺家虎子吗?”韩欲明突然惊呼一声,盯着人群后那个骑在马上、披红戴花的新郎官,紧蹙眉头,急骤地咬起了嘴唇。
“哦?是你家虎子!”杨介人也认出来了。
“他娘的!娶媳妇俺咋不知道!”韩欲明恼怒地骂了一句,对杨介人说:“你去叫他来,俺得问问他!”
“…”杨介人紧张地思索了一下,建议说:“在当街上对着众人,问些啥,又怎么问呢?咱们还是先到队部,差人把他叫回去……”
“不中!这么大的事儿,也不给俺吭声气!这忽儿就得问个明白!”
“那……好吧。不过你可得冷静点。”杨介人见韩欲明气恼异常,也不好违拗,只好向人群后走去。
不一会儿,韩欲虎跟着杨介人来了。他刚要向背对着他的叔叔施礼问好,不料韩欲明忽地一个急转身,“啪!”一个巴掌刮在了他的脸上。
“哎哟”!韩欲虎猝不及防,脸上当即泛起一片红印。他既不敢躲闪,也不敢大声吼叫,赶紧缩身跪下,颤颤嗦嗦地说:“俺不知叔你今日个来。这这……”
“站起来!”韩欲明严厉地低声喝道,“这可是你在娶媳妇咧?”
“嗯。”韩欲虎慌忙站起,垂肩低头地小心听问。
“你可知道你是干啥的?”
“叔,俺从小没爹没娘,全凭你家照应。如今长大啦,日子也好过啦,就想在这儿成个家……”
“哪村的媳妇?”
“就是本镇。”
“谁做的媒?”
“本镇会长。”
“啥人家的妞儿?”
“是……一个……大户家的。”
“啥?”韩欲明一听大户二字,越加恼怒,“哼!好啊!你要做大户人家的女婿啦!你!你……”
“不不。叔,这是一家人缘好的大户。香坛里也没均过他家的产业。”
“没均产业就不是大户啦?”韩欲明气得双目喷火,若不是杨介人在身边连连暗示他要冷静,他的巴掌早又甩出去了。他怒悻悻地骂道:“娘的!俺瞧你狗儿要悖咱穷人啦!你一为俺的族侄,二为俺的会徒,三为俺手下军官。这么大的事儿,难道连气也不值跟俺吭一声?你眼里心里还有没有俺韩欲明的影子?”
“叔,军务在身,一霎儿也离不开呀。这事俺是捎带着办。你瞧,”韩欲虎指指人群,说,“街上连一个带枪的也没,弟兄们都恪守本职,啥事也没耽搁……”
“放屁!”韩欲明怒斥道:“难道要弟兄们给你抬轿娶媳妇不成?眼下大势吃紧,天灾又降,你身为一队义军将领,不说帮乡亲作务地里活儿,倒穿大衫、披红绫的做起新郎官儿来啦!你可知罪?”
沉醉于看鼓乐班赛场子的人们听得这边大声喝骂,这才发现出了事儿,呼啦一下就拥了过来。当得知那训斥新郎官的人就是威名赫赫的韩欲明时,热闹的街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严肃起来。
韩欲明见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他撇开韩欲虎,向人群中扫视了一眼,大声喝问道:
“谁是新娘家的送客?过来听问!”
“俺,俺……”送客是个穿戴簇新的年轻女子。听见韩欲明呼唤,忙哆哆嗦嗦地走过来,一扑身跪在地下,只顾频频作揖,连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韩欲明一摆手,示意众人远离,和气地向跪在地下的女人说:
“这位嫂子,快请起来,天门大会不兴这一套。你要老实回俺的问话。这门亲事是咋成的?”
“这……”那女人愣怔了一下,就把她知道的前因后果,拉拉杂杂说了一番——
原来,这姚村镇天门大会身兼文武会长二职的姚大根,本也是个大户主儿,只因抽大烟抽得破落了,才成了镇上的大泼皮。天门大会打下县城,又战败奉军之后,姚大根见各地纷纷设坛挂旗,他也乘机拉了一伙街痞子,胡乱在镇上的公房里设起了香坛,打着天门大会的旗号,干那男盗女娼的事。韩欲虎率队驻进镇来以后,姚大根怕露了老底,就千方百计讨好“官儿”们,不光常常给韩欲虎他们杀猪摆宴,还强迫小媳妇、大妞儿们轮流给会队去做饭、洗衣、拆被褥。姚大根就乘着这机会给会队弟兄和妞儿们拉皮条。眼下,已有四个会队弟兄在镇上做了招女婿。韩欲虎娶的这个妞儿本来已和外村一户人家定了亲,可姚大根说会队头儿是韩欲明的本家侄儿,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你甭说啦!”韩欲明听到此,恼怒至极,忍不住大骂道:“好狗儿!竟敢这般败坏俺的名声!”
“哎哎?这是咋会事儿?出啥事啦……”忽然,一个穿戴簇新、红光满面的中年汉子气喘吁吁地咋呼着跑了过来,拨开众人,边往前挤边唬喝,“咋散场啦!啊?谁在这儿捣乱!真他娘的……”当他一眼看见怒容满面的韩欲明时,忽如急奔的兔子撞在了石塄上,脑瓜子嗡一下炸懵了。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个趔趄,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笑呵呵地拱手施了一礼,惊呼道:“啊呀!是总团师来啦!咋没差人跟俺打个招呼,也好迎迎,嘿嘿嘿……”
韩欲明瞪了来人一眼,喝问道:“你是谁?”
“俺是本镇会长呀,嘿嘿嘿……”来人笑眯喜儿地套着近乎说,“总团师不认识俺,俺可和总团师熟着哩。这儿的香坛虽说设得迟,可俺也到城里拜过几回总坛哩,文团师认得俺,俺就是在他手下报的号儿……”
“你就是姚大根?”韩欲明厌恶地问。
“对对对。俺就是。嘿嘿……”姚大根笑答,“多亏总团师打出新天下,咱们穷苦人才……”
“住口!俺不认你这号穷苦人!”韩欲明厉声打断姚大根的叨絮,向韩欲虎喝道:“传俺的命令!全队官兵马上来这儿集合!”
“是!”韩欲虎满腹狐疑,神情惶惑。但不得不一挺墩壮的身子,向韩欲明行过军礼,甩着闪光的蓝缎长袍,匆匆去队部带领队伍。
姚大根不知韩欲明为啥集合队伍,懵懵懂懂地还想打呵呵套近乎。不料韩欲明却把他冷在一边,向前跨了一步,大声向村人们问道:
“乡亲们,俺问问你们,这姚大根是个富人,还是个穷人?是善人,还是孬种?”
人们乜眼望望姚大根,畏首畏尾,鸦雀无声。
“乡亲们,说句公道话呀。”韩欲明尽量把语气放的平稳和蔼,又问了一句,“这姚大根到底咋说?”
人们越加惶恐不安,有的竟悄悄溜走了。
韩欲明察言观色,心中断定那女人说的不是假话。他也看出来了,正是因为有姚大根这个地头蛇在场,乡亲们才不敢开口说话。他气得两眼冒火,紧咬嘴唇,向远处眺望着,思索着……
杨介人似已预料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正欲劝说韩欲明进一步查明情况再做处理,忽又想到像这样败坏天门大会声誉的冒牌货确也应该惩治一下,否则鱼龙混杂发展下去是十分危险的。于是他便静观事态的发展,以待相机而动。
一阵军号声响过,换了军装的韩欲虎一阵风似的把会队官兵整齐地带到了韩欲明面前。一千名全副武装的弟兄,面向总团师,齐刷刷站了大半条街。韩欲虎一反刚才的畏懦,虎气生生地跑离队列,向韩欲明挺胸敬礼,大声报告:
“报总团师!天门大会河南大会队韩欲虎分队全体官兵带到!请号令!”
“中啦!”韩欲明看也不看韩欲虎一眼,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把姚大根绑起来!”
“啊?”韩欲虎愣了一下,旋即就懵懂地答应了声:“是!”扭身向队伍中挥了下手。
会队中忽地跳出来四个精悍弟兄,抓住姚大根就绑。
“啊呀?总团师!这是咋说?这……”姚大根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直到被“噌噌噌”绑成了麻花儿,才弯着腰哭叫起来:“总团师呀!这究竟是为啥呀!俺没迎接你,实在是不知道你来呀,也该不着犯这来大的罪呀……”
“放屁!你还耍奸!”韩欲明紧蹙眉头,狠狠地咬了几下嘴唇,大声向众人说道:“乡亲们,这个姚大根不是俺真正的香坛弟兄!他打着天门大会旗号,作恶乡里,坏俺军队,如今俺要把他处死!你们有情可讲吗?”
“啊?”人们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哗地一齐跪倒,连连作着揖嚷嚷起来:“韩老爷好眼力呀!快快除了这条恶狼吧!”“姚大根坑蒙拐骗,抢男霸女,是个恶棍。韩老爷明察秋毫,为民除害,俺们烧高香啦……”
“中!乡亲们请起来。”韩欲明见人们如此尊爱自己,眼睛当即湿润了。他好言向众人安慰道:“乡亲们呀!天门大会要的是穷人、好人,干的是扶正祛邪的事情。凡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俺知道了决不轻饶!”说到此,他脸上忽又泛起可怕的威严,转向会队问道:“弟兄们!咱香坛义军的律条,你们都忘了没有?”
“没有!”会队弟兄齐声应道:“欺压百姓者,枪挑!贪财好色者,枪挑……”
“中!好样儿的!”韩欲明激动地挥动着双拳说道,“可是,弟兄们!如今义军里出了孬种——倚仗权势把人家大妞儿要啦!这该咋说?”
队伍里泛起一阵不安的嘀咕。
“弟兄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理儿俺不是不懂。俺巴不得弟兄们个个都娶上好媳妇啊!可总得各自回家明媒正娶才是呀。为啥私下里仗势招亲咧?为啥人家妞儿已经有主儿了,还非得和你成亲不中咧?这叫啥德性?”韩欲明说着,恼怒地瞟了韩欲虎一眼,又说:“弟兄们!照这样儿下去,俺上万的兵马打进彰德府,就都做彰德府人家的招女婿?打进北京城,就都做北京城里的招女婿?军队是南征北战打天下的呀,你们说,这样儿做合适吗?”
众弟兄面面相觑,提心吊胆。
“听着!”韩欲明顿了片刻,猛然大声喝道,“凡近日在姚村镇招亲的,都给俺站出来!”
经过一阵骚动,四个招了亲的弟兄,哆哆嗦嗦地低着头,走出了队列。
“把枪放下!”韩欲明喝令四个弟兄放下了枪,随即又向队列前头挥手道:“你们出来十个!”
“是!”十名高大粗壮的排头弟兄齐应一声,大步来到了韩欲明面前,“听总团师调用!”
“把这四个龊种,还有韩欲虎……”韩欲明把头扭向一边,狠狠咬了几下嘴唇,猛一挥手,厉声喝道:“统统给俺绑了!”
“啊?”十个听用的弟兄大惊失色,却又不敢怠慢,忙应一声“是”!呼啦就扑了上去,抓臂抖绳,动起手来。
“你们敢!”韩欲虎朝动手绑他的两个弟兄“啪!啪!”打了两个耳光,跃身跪倒在韩欲明脚前,瞪着血红的眼睛,边哭边说:“叔!叔啊——从小的事儿不提啦。自俺跟你干起天门大会,剿土匪,打民团,灭晋军,攻县城……哪一战俺没立下大功啊!娶媳妇成个亲算鸡巴啥事啊。你不能六亲不认啊……”
“你……你住口!”韩欲明心如刀绞。他哆嗦了一阵嘴唇,猛地一咬牙,向两个挨了韩欲虎耳光的弟兄顿足下令:“绑!给俺绑了……”
“总团师,冷静。”杨介人未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他慌忙凑近韩欲明,低声严肃地劝阻道:为了稳定军心,以我之见,只处决姚大根一人,把那四个招了亲的弟兄打发回家,也就行啦。至于韩欲虎,可以叫他把这门亲事退了,然后带回总部……”
“唉!杨先生,”韩欲明眼里骨碌碌滚下两串泪珠,悲愤交加地说:“不是俺太绝情,实在是虎子这孩儿把俺逼得骑虎难下啦。俺不能在众弟兄和乡亲们面前下软蛋啊。好吧,俺听你一半主张,”随即就强忍悲痛地向会队宣布:“弟兄们听着,俺命令:四个招亲的弟兄一律重打二十鞭,赶出会队,不准再入天门大会。对韩欲虎和姚大根两人,绝不迁就,马上推出村外,枪崩了去!”
杨介人几乎和韩欲明吵了起来,但他终究未能留住韩欲虎的性命。不一会儿,姚村镇外传来两声令人胆寒的枪响,一场热热闹闹的迎亲喜事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