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华书院中厅里,地当间用四个土坯捧着的煤火,被一只安了“洋铁”火筒的大肚铁炉子代替了。东西山墙上各挂了几幅用绫裱装的字画。屏风前的方桌上放了一盆即将生茎的春兰。窗户上新装了两块二尺见方的玻璃,从这里射进的两根郁白的光柱斜映于厅中,被神牌下悠悠飘起的香烟浸染得幽蓝迷离,变幻万千。这是牛光耀差刘珏在两天之内办妥了的事情——他这个参政大先生在积极履行他的职责——韩欲明虽不讲究,可堂堂总部总不能那么寒碜呀。
高堆才坐在方桌旁,边吃午饭,边时不时地摇电话,询问四边城门上是否有人哨,是否平安无事,是否有总团师派员前来……韩欲明率万人大军出征四天了,胜败皆无音讯。一个县城交由他掌管、守护,的确是十分劳神啊。
然而这几天他的心却又很有些收拢不住。跟随韩欲明一年多了,尽管志满意得,可有时总觉得空落落的,光景熬得没滋没味。尤其是韩欲明出征以后,县城里安逸的光景,商民们的恭维,使他久压在心底的欲火一阵紧似一阵地燎烧起来。也是天赐良缘吧,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高堆才竟“撞”了那么一件神不知鬼不觉的好事儿——
那是前天后晌的酉牌时分,他巡视罢四边城门往黄华书院返回时,在十字街口碰上了刚刚收摊的卖肉的吴旦孩。吴旦孩自把黑来崩诈去的东屋收回后,心中一直感激“新县府”的恩德。一见迎面走来了韩欲明身边的细高个“官儿”,就非请他到家表表心意不可。高堆才开始也再三推却,后来一想,觉得去去也无妨。“不准私入民宅”的律条硬是硬,但如今自己是坐第三把交椅的头儿了,还能受那个约束?于是,他便心安理得地跟着吴旦孩进了小西街。一顿蒜泥拌的猪头肉配白酒落肚之后,才飘飘然然地告辞出门。他刚刚走出大门几步,在路经一家大门口时,忽听得里边有女人在骂,有男人在哭,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只听女人骂道:“…嫁了你这傻蛋男人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顶不住门,立不了户!养头猪还能卖仨钱哩,养活你顶你娘的啥用!”又听“啪啪”几声闷响,男人的哭声越发“呜呜”得叫人心寒了。高堆才听了,不平之火呼地冲上了脑门,心中骂道:“娘的!啥母夜叉这样儿厉害!男人再不中用也是天字出头的丈夫。哪能这般受女人欺侮!”于是就愤然闯进院子,哗地推开传出吵嚷声的堂屋的门,厉声喝问:“为啥事欺侮男人!做女人咋能这样……”蓦地,灯光下那秀气的脸蛋儿使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哎呀?这不是自己向韩欲明求情,放了的那个啥“黑来崩”吗?怎么会……就在他口舌木讷的当儿,“黑来崩”也一眼认出了救命的“大高条儿”,她顿时大惊失色,惶恐地扔掉倒拿着的笤帚,低头谦让道:“哎呀,不知救命的大老爷驾仙风来到俺这脏窝,真是……哎呀,快请坐,快请坐。”又厉声向缩在炕边抽泣的男人笑道:“当家的,别败兴啦。夫妻们闹着耍哩,你……嘻嘻,快给大老爷烧茶去吧。”那男人孩子般地止住了哭,一咧滴拉着哈拉水儿的大嘴,笑盈盈、蔫不几地出门去了。高堆才见那男人果然傻得够格,差点笑出声来。心中的不平立即翻了个个儿。他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乜眼细瞧,越见这女人妩媚动人了。他强装着斯文样儿和她搭讪了几句话,就被“黑来崩”那闪闪迷人的秋波撩逗得欲火难忍,禁不住就动了手脚。本就水性乖觉的“黑来崩”,一来对高堆才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二来巴不得找棵像过去的民团团长薛贵安那样的乘凉大树,再则更需一个硬汉代替傻男人的无能,自然是干柴遇火,当即就往高堆才怀中一倒,用光溜溜的手腕钩住了那细长脖子,任那有力的双臂抱上炕去急急地摆弄……
高堆才正在回味和“黑来崩”那翻云覆雨的快活事儿,门卫落旦儿突然喊了声“杨先生到——”就见杨介人和一个士兵弟兄匆匆走了进来。他紧忙从桌边站起身,热情相迎:
“哈哈,俺正焦心地想着前线的事哩。杨先生征战归来,理当远迎。可是……哦,前线的战况咋说?”
“步步得胜,战果辉煌哪!”杨介人摘下灰军帽,掏出手帕擦了下额上的细汗,往椅子上一坐,兴奋地说,“大军正在凯旋回师。我带了这位弟兄从半道儿飞马离开大队,先来通报一声,以便从早准备迎接事宜。”
“中啊!中!”高堆才激动地说,“俺知道啦——张灯结彩,夹道欢迎!俺这就告知牛光耀和刘珏二位,叫他们号令全城工商民众,连夜速速备办。”
这天正是正月十二,由于牛光耀和刘珏的紧张操劳。一夜之间,林县城就变得焕然一新了。大街小巷打扫得干干净净;各家商号门前挂起了大红纱灯;街道两边的显眼处,贴了一条条用整张梅红纸粘接起来的大幅标语——“恭迎总团师率师凯旋”“天门大会天下无敌”“打倒军阀,平息战乱”“神军将士劳苦功高”……北城门外还用松柏树枝搭起一座“凯旋门”,两边柱子上挂着老长的红布黄字对联:“歼民团开新天举城同乐”“打奉军奏凯歌万民庆贺”。一吃过早饭,全城百姓就打着红、黄、绿三色小纸旗,纷纷走上街头,列队迎候。
巳牌光景,只听北门外三声炮响,随即各个街口的鼓乐班就“铿铿锵锵”敲打了起来,鞭炮声也骤然响成了一片。人们一边呼喊着“放铳啦!韩欲明的神兵回来啦……”一边纷纷向街沿两边拥挤。都想站在最前头,先睹义军的雄姿。
一班子由八支长唢呐主奏的大乐队,“嘀嘀嗒嗒、呜呜哇哇”地吹奏着“大得胜”曲牌,从北门进来了。满面春风的韩欲明身披崭新的青色毛呢斗篷,腰挎套着暗红色皮鞘的长刀,英武地骑在马上,频频向迎接的人们拱手致意。行军大纛在他身后微微摆拂。众头领骑马相随而行。上百匹高头大马组成的纵队,威赫赫令人咋舌。八挺黑明闪亮的歪把子机关枪,更为快枪大队增色不少。尤其是后边十几辆马车上装载成捆的快枪和成箱的弹药,越使人们惊叹不已。一色灰装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如银练回缠,穿过北街,拐向东街,又由东门外绕进南门,从十字街口岔向西街,才朝大校场开去。激越的欢呼声,连绵的鞭炮声,淋漓地表达着全城商民百姓对义军的拥戴之情。
这的确是值得热烈庆贺的大胜利啊!激战半天,全歼了奉军的骑兵旅;乘胜北上奔袭,仅一天多时间,就一举赶跑了磁县火车站、彭城镇、尹家桥等地的大批驻军,使奉军前哨部队遭到很大损失。张作霖本想以大军再次镇压,但考虑到北伐军正在北上,冯玉祥军也移入豫西,一旦和这支杀红了眼的农民军纠缠在一起,势必会给北伐军,特别是冯玉祥军,造成可乘之隙。于是他便遵循“小不忍则乱大谋”之古训,当即命令马头镇以南的驻军全部主动北撤,避免和天门大会冲突,同时又派出谈判人员疾速赶往彰德府,请求“红十字会”出面为双方调停,罢战言和。作为“红十字会”主要成员之一的天主教大教士李代,正和肖鹄焦心地商谈如何派谷酉元迅速通知杨介人设法罢战事宜,一听说张作霖要求谈判,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地。
韩欲明偕杨介人作为天门大会一方的代表,出席了彰德红十字会在马头镇为双方主持的谈判事宜。由于李代预先向杨介人传达了肖鹄的意见,杨介人又向韩欲明做了耐心的解释,讲明了适可而止、保存实力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因而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谈判结果是:奉军只驻磁县以北铁路沿线村庄,所驻军队绝不干涉当地天门大会的一切活动。奉军不准以任何名义和理由支持红枪会,并断绝和其往来。天门大会也不干涉奉军的正常行动。关于此次双方作战之得失,也不再计较,一切战利品尽归胜方所有。双方死伤官兵,各自安点处置……奉军方面为表示和好诚意,张作霖的代表还特意赠给韩欲明进口指挥刀一把,青色毛呢斗篷一件,瑞士手表一块,刻着“张作霖赠”字样的钢笔一支。从而,两天多的激战宣告结束。从表面看,似乎是双方妥协了,而实际上却是天门大会赢得了迎接北伐的主动权。
谈判结束后,韩欲明返经潘旺村时,亲手为李巨川和唐老寿净身装裹,殓尸入棺,布置灵堂,焚香化纸。然后委任了范清和为磁县坛身兼文武二职的大传师,嘱咐冯贵德和崔秀山用心辅助范清和他们,好生安葬死难弟兄,迅速串坛收徒,重振香坛雄风。又安顿大家一定要给李巨川和唐老寿做两尊石碑,立在北岗上的大庙殿台上,以使其英名流芳百世。做完这些之后,他才跪倒在死难弟兄的灵棚前,三拜九叩,号啕大哭了一场,率师返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