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激战,韩欲明的万人大军由于指挥得力,战术灵活,无一殒命;只有百十名弟兄被战马踢伤踏残。奉军则伤亡惨重——整个骑兵六旅除少数突围逃生外,其余大部被歼。近千匹战马,不论死活全都落入了当地百姓之手,韩欲明只带回一百多匹。
韩欲明将大军带到西门外大校场,刚刚举行过隆重的祭神、谢旗仪式,正欲宣布战果,忽见一匹骅骝马小跑着直奔土台而来,他举目一望,原来是谷酉元。
“谷贤弟,又有啥货吗?”每逢谷酉元来了,韩欲明总是一开口就这样问话。在众弟兄听来,这似乎是一句亲昵的戏言。
“有。”谷酉元兴冲冲地下了马,跨上土台,耸了下尖鼻子,挤眯了一下诡秘的细眼,说,“俺带来一位大客。”说着,就凑到韩欲明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啥?”韩欲明听了,紧蹙眉头,茫然地说,“省农协党团书记?来慰问俺们弟兄?他和咱有啥瓜葛!不见,不见!”
杨介人和马春汉在旁听了,不禁暗暗吃惊。两人悄声埋怨道:“老肖怎么这样冒失!也不预先打个招呼……”
“哎,总团师你听俺说。”谷酉元飞快地向杨介人挤了下眼,摇了下头,暗示他别管,又神秘地向韩欲明悄声嘀咕了几句,最后笑滋滋地问道:“总团师,这大客你说该见不该见?”
“依你这般说……”韩欲明蹙眉思索了一下,果断地说,“见!俺等着。”
“中咧,这就来。”谷酉元诡谲地向韩欲明施了个鞠躬礼,跳下土台,跨上骅骝马,刚跑出校场边,一兜弯子就把一位骑着红马的“大客”——肖鹄领来了。
“大客到来,有失远迎,心下实在不安。”韩欲明故作热情地走到土台边,向来人施着拱手礼,谦恭地寒暄道,“请到台上来,请……”
“哎,一家人嘛,总团师不必客气。”肖鹄拱了下手,麻利地下了马,将马缰交给谷酉元,大步跨上土台,飞快地向众人瞟了一眼,朝杨介人和马春汉使了个“不必担心,切勿露面”的眼色,随即大方和蔼地向韩欲明自报了姓名:“贱姓肖,单名鹄。特来问候得胜义军。”
“哦。”韩欲明警惕地说,“肖先生,过去咱们素不相识,更无交往,不知你这是啥意思。”
“总团师,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嘛。虽说咱们过去从无交往,可天下穷人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呀!天门大会勇敢地抗击了奉军,为国民革命,为迎接北伐,立了大功。难道不该祝贺、问候吗?”说到这里,肖鹄激动地抓住韩欲明的手,紧紧握着,深情地说:“总团师,我是既来之,则信之。久闻你义气忠勇大名,早想拜识。只是因为……好,我以实相告吧,我是咱河南省农协党团书记,今天特以共产党代表的身份来慰问义军。能允许我向义军弟兄们说几句话吗?”
“共产党?”韩欲明一惊,倏地缩回了手,“农协党团就是共产党?”
“这倒不一定。”肖鹄说,“反正我本人是共产党。”
“那……你是共产党的头?”
“也可以这么说吧。”
“哦?”韩欲明忽地后退一步,紧抿嘴唇,目光炯炯地盯了肖鹄片刻,喝问道:“你为啥要向俺的弟兄讲话?你到底想咋?”
杨介人和马春汉见状大惊,心情紧张地做着各种应急的准备。谷酉元的尖鼻子也抽搐了一下。
“总团师,共产党并不陌生呀。”肖鹄诚恳地微笑道,“不少胸怀大志的农民弟兄早已加入了共产党。实际上你干的事就是共产党要干的事。所以共产党才来慰问你和你的弟兄们。怎么?你怕我动摇了你的军心?我单人独马来拜识总团师,你看……”
“你……甭说啦。”韩欲明猛然扭转身,向杨介人道:“杨先生你过来!”
杨介人谨慎地疾步走了过来:“总团师请讲。”
“他说的共产党,”韩欲明指着肖鹄问,“是不是你常说的那个会门?”
“这个……”杨介人强忍住笑,回道,“听他说的革命宗旨,就是那个会门。”
“噢——”韩欲明点点头,又问肖鹄道:“哎,俺问你,你这个共产党,和毛委员他们那个共产党,是不是一个会门,干的一样的事儿?”
“是。”肖鹄解释说,“共产党叫做中国共产党,全中国的共产党都是一回事儿。毛委员只是其中一员。”
“噢——”韩欲明长吁一口气,眼睛忽然一亮,激昂地说,“既然共产党这个大会门瞧得起俺,肖先生请上前来,你就给俺的弟兄们开开脑筋吧。”
杨介人和马春汉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了下来。他俩禁不住带头鼓起了掌。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韩欲明恭敬地将肖鹄让到了土台前边。肖鹄亮开嗓门,大声地做起了演讲……
肖鹄突然赶来慰问天门大会,是在听了李代关于作战双方谈判结果的叙说后,临时做出的决定。因为他分析到韩欲明对于张作霖的暂时妥协,很可能会产生错觉。而张作霖则很可能以各种手段收买这支农民军,利用他们牵制、抵挡国民革命军北上。尚未暴露真实身份的杨介人和马春汉,即便挑明了张作霖的阴险用意,恐怕韩欲明也难以领会。这就是说,张作霖已公开向天门大会“友好”了;韩欲明欣然接受了张作霖所赠的礼品,也意味着天门大会和奉军的关系开始融洽。然而,以发动和组织农民武装、极力推动国民革命为己任的共产党,却还没敢在韩欲明面前露面。这不是太消极、太被动了吗?为什么只能叫杨介人和马春汉忍气吞声地在那儿“敲边鼓”,而不敢打出共产党的旗帜去接近他,争取他呢?肖鹄自问自咎了一番,立即决定要乘天门大会回师的机会,公开以共产党的名义赶去慰问。尽管李代一再提示迷信会门的头儿是愚昧鲁莽之人,弄不好有杀身危险,但他还是担着风险,由谷酉元引领,决然来亮一亮共产党的旗帜了。
天门大会的弟兄们听了肖鹄长达一个时辰的演讲,心地大为开阔。他们第一次见到了传说的共产党的“头儿”,听到了“只有普天下劳苦大众联合起来,才能打倒列强,推翻军阀统治,建立民主自由的新国家”这样新鲜的大理儿。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使听得入迷的韩欲明的脸上泛起自豪、自大的兴奋之色,好像他本来就是个共产党似的。
隔日就是正月十五了。韩欲明无论如何要留肖鹄在林县城共度元宵节,肖鹄慨然应允,就在黄华书院住了下来。借着这个机会,他又向韩欲明宣传了许多革命道理,并鼓动他,在适当的时候,一定要去毛泽东主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和各地的农民军领导人结识交好,携手共进……韩欲明非常感激地一一答应下来,并中肯地表示,天门大会一定要为国民革命建功立业,希望肖鹄往后常来给他开开脑筋……在此期间,杨介人和马春汉尽管也随韩欲明同肖鹄接触,但丝毫没有暴露真情。
由于牛光耀和刘珏的昼夜奔忙,精心安排,这一年的元宵节过得格外隆重。四厢城门搭彩,家家户户挂灯,大小商号门前都砌了“狮子火”,城里四街和城外十里以内的村庄都办了各式各样的社火故事。黄华书院对过的空场上和西关大校场,分别搭了两个“装檐”戏台,登台演出的是全县最有名的“黑狗戏班”和“俊保戏班”。
正月十五这天,不到巳牌时分,城里城外的社火故事就相继走上了街头:狮子舞、国术班、小跷队、大头戏、竹马、旱船、抬阁、扛妆……红男绿女,载歌载舞,鼓乐喧天,欢声雷动。十里八庄赶来瞧红火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摩肩接踵。四街上到处是喜气洋洋、笑语鼎沸的人流。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县城南街的小跷队。他们不光是扭得好,那歌儿唱得更好。他们来到搭彩挂红的县府大门楼下时,特意打开场子,由八音会伴奏着,边扭边唱道:
咣咣咚,咚咚咣,天门大会真豪壮。
呼啦打下林县城,风清月明日朗朗。
当当嘀,嘀嘀当,杏黄大旗冲天扬。
欲明大师过漳河,杀得奉军叫爹娘。
呛呛采,采采呛,天门大会把家当。
苛捐杂税全免掉,家家都过好时光。
在县府大门楼上“观街”的韩欲明、肖鹄和八大处的处长们,都被这充满赞美之情、欢欣之意的歌声感动得拍手叫好。韩欲明当即就联想到了去年四月二十六宣旨起义时,三井村的小跷队演唱的情景。他断定这是刘珏所编无疑了。于是他哈哈大笑着,自豪地问肖鹄:“肖先生,你觉得这歌儿编得咋样儿?”
“好!”肖鹄手扶栏墙,赞赏地笑道,“非常好。它唱出了劳苦大众拥戴天门大会的心声。”
“嘿嘿,这是俺们一个弟兄——”韩欲明向栏墙两边探头巡视了一下,指着挤在肖鹄身后人缝里的刘珏说,“哦,那不,就是他——财务处长刘珏编的。”
“啊呀,天门大会里真有人才呀。”肖鹄侧转身,欣喜地拍了拍刘珏的肩膀,夸赞道,“小后生好文才啊!”
“嘿嘿嘿,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刘珏受宠若惊,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说,“肖先生过奖啦,肖书记太过奖啦。还望肖书记多多指教,点石成金……”
“哈哈哈……”栏墙后的人都被刘珏的酸样儿逗笑了。
街上的社火一班接一班,班班都要在县府大门前起劲地显示一番技艺。中午,韩欲明等人只在大门楼上吃了点牛光耀差人送来的猪肉烩菜蒸馍,一直到晚上看罢龙灯舞,大家才兴犹未尽地下了门楼,迎着满街成串成溜的灯火,慢慢地挤出欢欣鼓舞的人群,向黄华书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