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没具体指示。我这次找你主要是交流一下情况。”肖鹄叠着油印小报,说,“当前你们急须和直南的天门大会紧密配合,密切注视奉军动向,随时牵制他们南下。这就是迎接北伐的具体的、实际有效的行动。其次要扎扎实实从思想上把天门大会控制范围内的广大农民组织好,把根据地建立得坚不可摧。对,还要加强对山西南北两坛的武装,阎锡山丢了一个常胜营,他不会就此罢休。要严防他的报复。至于一些具体事情,那就靠你和马春汉同志因势因事,独立自主定夺了。小杨,担子不轻啊。”
“嗨!咱们信仰着一个主义,担子轻重倒无所谓,就是觉得……”杨介人慎重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老肖,可以在天门大会里秘密发展党员吗?”
“这个……”肖鹄皱眉顿了片刻,答复道:“可以考虑。等些日子再说吧。不过,你倒可以先物色对象,加紧培养。如果有机会,我还可以通知你从会门里派人到毛泽东主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去学习学习。”
“那就更好了。”杨介人击掌称快。
李代始终没有参与这次交谈。他表面上虽在翻阅、默诵《通功经》,但耳朵和眼睛却始终认真地注意着门外的一切动静。
天门大会坐了县府,林县城一时陷入了慌恐之中。商家关门、工厂停工、百姓匿迹、街巷冷清。景象十分萧条。然而,人们都看得非常清楚:天门大会弟兄在街上无论是巡逻,还是站哨,宁可站在房檐下跺脚搓手,也不肯入宅取暖;宁可用枪杆从瓦檐上敲下冰锥子索吮,都不进门讨口水喝。由于义军军纪十分严明,所以,只两三天光景,人们的惶遽心理便消释了。
韩欲明出了“安民告示”之后,在牛光耀和刘珏的辅助下,一连召集工商各界的头面人物和街巷长者聚会了几次,反复讲述了天门大会造反的宗旨,告慰大家平等相处,安居乐业。接着又清查了户口,修复了城防工事……只几天工夫,城内就恢复了活力。大小商号生意兴隆,各家工厂生产兴旺,男女百姓们也都纷纷走上街头,从事各自的营生。许多青壮男子还和香坛弟兄交了朋友。
县府大门前更为热闹。来办各项事宜的人们进进出出,十分随便。而更多的人则是围在东边墙壁下观看那盖着天门大会印章的“告示”。一位老儒用手杖在空中戳点着,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地向众人边念边做解释道:
“安民告示——安定民心之布告,引子多为官话,毋庸细读。下头条款可谓大得民心。听着:‘甲,原先县府所派诸项苛捐杂税,一律免除。义军所需费用均由工商界从盈利中酌情摊支,利薄者,免’。何谓利薄者?得利小者也。免——分厘不出也。‘乙,义军官兵必要同城内农工商民平等相处。倘有私入民宅、欺压百姓、调戏妇女、敲诈勒索等不轨行为者,一经告发,枪桃不贷!’啊呀!高!高也!告发——告,就是告状之意,发,就是……”
“哈哈哈……”人们被老儒的饶舌逗笑了。
“哎哎,不要哄哄!”老儒板起面孔,把手杖朝空中一抡,自命不凡地唬道,“布告之下如同公堂,不恭不敬成何体统?规规矩矩听着……”
这当儿,人圈外忽然有人嚷嚷起来,看布告的人甩脸一看,见是小西街卖肉的吴旦孩拖着外号“黑来崩”的程风仙向县府走来,便“哗”地围了上去,纷纷好奇地询问情由:
“喂,旦孩,为啥事争吵啦?”
“哎,旦孩呀,城里人都知道你是老实人,咋和她斗上气啦?”
满身油污的吴旦孩见众多的人争抢着问他,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那被人们以白天收拢、夜晚开放的野花“黑来崩”取做绰号的女人,却是越见人多越机灵。见众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不仅不脸红,反而乖戾地一把抓住吴旦孩那油污的腰带,咬牙嚷嚷起来:“你要进大堂?俺还要见韩欲明哩!你堂堂买卖人欺俺平民妇道无能咧?走!上大堂……”嚷着,就用劲拉拽吴旦孩,倒像是她把吴旦孩拖来了似的。
在这当儿,县府大门里传出来一阵吆喝声:“让路,让路!请诸位让路……”在高堆才和一伙持枪执刀的士兵的簇拥下,一身戎装的韩欲明威严地走了出来。
“吵吵啥咧?”高堆才一手抱着一部电话机,一手叉在束着皮带的腰间,大步跨上前来,喝道,“让开让开!总团师出府办事儿咧。”
人们见状,“哗——”地闪到了两边。惟有“黑来崩”拉扯着吴旦孩站在当中,吵嚷不休。
“大哥,大嫂。”韩欲明和蔼地走到两人跟前,轻轻抓住两人的胳膊,问道,“请放开手,有话好好说。你俩为啥事儿争吵啦?”
“哎哟!”黑来崩觉得胳膊像被大钳挟住了一般,忙咧嘴嚷道:“疼咧!快放开俺!俺要找韩欲明排理咧。”
“呔!你这混账!”高堆才黑封起脸唬道,“这就是总团师。咋这样有眼不识泰山,胡咧咧的放肆!”
“啊?”“黑来崩”闻言,紧忙跪倒在地,身子向下一弯一弯,小脚朝上一跷一跷,连连磕着头,颤声说道:“有罪有罪,方才直呼大老爷的尊名,实在是不识大老爷尊颜。真是该死……”
吴旦孩却是慌不知礼,也不下跪,也不作揖。只管结结巴巴叫起屈来:“韩……总……师,俺是卖肉的吴旦孩。你可得给……给俺做主咧!”说着,眼角就急出了两疙瘩眵糊,脖子上的青筋也暴了起来。
韩欲明见状,忙微笑着安慰道:“你二位都不要着急。有话慢慢地说。大嫂,快请起来吧,咱天门大会讲平等,可不兴这一套。”
吴旦孩见韩欲明如此平易近人,慌乱的心情当下就平静了下来。他系了系被“黑来崩”拉松了的腰带,抢先诉说起争执的原委——
这吴旦孩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卖肉的摊主,近几年因为战争频繁,常来县城驻扎的军队每每将他的生熟货“募捐”一空,加之民团官兵敲诈索要,税局乱加税码,他的生意就做成蚀本买卖了。两年前,因交不起屠宰税,税局子的人要将他扣进班房,他只好向邻居们借钱。可是全巷儿里一家比一家穷呀,借来借去才借了五串铜钱。无奈之下,他就差自家女人去央告隔壁的程凤仙帮衬。程凤仙慷慨拿出十块银洋,两家一起找人写了“揭契”,言明吴旦孩以三间东屋做抵押,两年内还钱不清,东屋即成死押。这期间,吴旦孩是挣一个还一个,谁知临到期满只欠一块银洋时,“黑来崩”忽以走娘家为名,一去十几天不见回还。直到过了“揭契”上写的期限,她才带着两个兄弟突然回来,死咬住吴旦孩违了还钱期限,非要将他的东屋押死不可。吴旦孩跑到县府去告状,哪知民团团长薛贵安二话不说就把吴旦孩打了一顿皮鞭。吴旦孩躺在炕上眼巴巴地瞧着“黑来崩”的两个兄弟将他的东屋门窗堵死,改做了人家院子里的西房……
吴旦孩说到这里,忍不住咧开大嘴,呜呜哭了起来。
“噢——是这事儿。”韩欲明眉头一皱,严厉地问“黑来崩”道:“大嫂,吴旦孩说得差不差?”
“大体上不差。”“黑来崩”从容地说,“只是俺从娘家回来两三天了,一直追要,他都不肯给清。要不,县府怎会把房子判给俺咧。”
“你胡说!”吴旦孩怒道,“明明你刚一回来俺就去送,咋说是你一直追要……”
“这可不能由你说。”“黑来崩”打断吴旦孩的话,从容地从怀里摸出一叠子麻头纸,低头捧到韩欲明面前,笑吟吟地说道:“大老爷呀,话为轻,笔为重哩,千年古纸会说话哩。请大老爷明断吧。”
高堆才抢先接过“黑来崩”捧着的“揭契”,把电话机往腋下一挟,展开来念道:
“立揭契文字人吴旦孩,只因钱文不便,今揭到程凤仙名下银洋壹拾圆整。揭期两年,言明月息三分。倘到期交还不清,愿将祖业东屋三间抵押于程凤仙为死业。口说无凭,立约为证。民国十四年冬月庚日……”
“拿来!”韩欲明突然怒喝一声,“噌”地从高堆才手中夺过那张揭契,“嚓嚓”撕了个粉碎,往“黑来崩”脚前一扔,严厉地说,“如今是排实理咧,谁要你这揭契!还够你钱也就是了,为啥坑了人家的东屋?走吧!回去快把房子还给吴旦孩!”又对吴旦孩说:“把欠她的一块银洋还了。三天以内,钱房两清。谁敢不从,以无理取闹论处!”
“哎呀!大老爷啊!你可不能偏听偏信呀!”“黑来崩”呜呜哭嚎着,当即撒起泼来,“俺救过他的急呀——可不能好心得了恶报啊!”
韩欲明毫不理睬“黑来崩”的嚎叫,他和蔼地对吴旦孩说:“大哥,你快把房子收过去,好好做生意。走马就到元宵节啦,要开几口好膘猪,叫人们好生过节。”
“是,是是。”吴旦孩只是哆嗦着嘴唇流泪,连句感激的话都没说,就转身走了。
“大老爷!”“黑来崩”见吴旦孩匆匆走了,忽如疯了似的,一头扑了过来,拍打着韩欲明缠着绑带的小腿,越加撒起泼来,“不能就这样拉倒了呀——俺可没见过你这样说理的人啊——大老爷你太偏心了啊……”
韩欲明欲走不得,欲留不能,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火气,恼怒地向身边的弟兄喝道:“来啊,把这泼妇拉去挑了!”
“挑了!”随着一声呼喝,两个持红缨标枪的大汉便倏地跳上前来,架起“黑来崩”就走。
“稍候!”高堆才忙撂开长腿,上前拉住两个架着“黑来崩”的弟兄,转回身来悄声向韩欲明嘀咕道:“大街上这样做有失检点。一个女人家,放她走吧。反正也毁了她的契纸啦。”见韩欲明耸了下眉头,似是同意的样子,他便拿巴起架子,飞快地瞟着“黑来崩”那秀气的脸庞和水蛇腰身,喝道:“你这泼妇听着!你拦街撒野,妨碍总团师公干,本该处以枪挑之刑!然,总团师看你是个妇道,愚昧无知,又是初犯,故饶你不死。若有下回,定杀不饶!快滚!”
“啊?啊……”吓得丧魂落魄、早已断了哭声的“黑来崩”,如同从鹰爪里逃出来的山鸡一般,哆哆嗦嗦地看了高堆才一眼,在一片哄笑声中,勾下头,颠儿颠儿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