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得干干净净的黄华书院中厅里,地当间用四个大土坯捧起来的煤火烧得正旺。新写的“文帝上神全立位”黄布位牌高高地挂在屏风正中。黑漆条几上一只方形木斗里燃着整把的线香。正盛的阳光照在用“粉亮”纸新糊的大窗上,使厅里显得清气亮堂,焕然一新。
“喂!喂喂!你是马教官吗?呀呀,听见了,真的听见了!”韩欲明爬在条几前的八仙桌上,一手抱着电话机,一手抓着听筒,使劲按在耳朵上,满脸漾着孩童般的好奇之色,高声大嗓地喊道,“哎呀,马教官,你咋像捏着鼻子说话?啥?俺是谁?咋,你听不出?俺就是……对咧,对咧,是俺!中,你回来吧。咱们议事。不不不,咱们开会……”听筒里“咔叭儿”响了一下,马春汉的话音没有了。韩欲明抚摸着电话机,再次细细端详起来。他不明白这家什咋就会把两厢远离的人的说话声随时传来送去。这里头是不是也有啥神灵使着法儿呢?要不,这送话、听话的“圪朵”儿上咋还裹着红绸子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哈哈!日怪日怪!”他把听筒轻轻地架在电话机的小铜叉上,一迭连声地啧啧称奇,“这家什真灵哎!日他娘,两人不见面就能说话!咱全林县三斗芝麻的匠人中,怕没人会打造这家什哩!”
“哈哈哈……”人们都被韩欲明那天真的样儿逗笑了。
这电话机原是国民二军一个团在此临时扎营时使用的。共有六部——驻在县府后院东厅的“团部”一部,作为兵营主营房的黄华书院的中厅里一部,四个城门楼上各安了一部。除了联络城内各处之外,团部还和彰德府大营架有专线。吴佩孚的军队攻打彰德时,此地的驻军突然受命紧急撤退,仓皇之中就全部遗弃了下来。好在当地人把拖着长线的铁盒子当成了可怕的“炸炮”,无人敢动。就连土包子民团也不知道作何使用。所以才完好无损的保留了下来。可惜的是,黄华书院中厅这一部被胆大包天的孩子们拿去拆毁了。不是被杨介人和马春汉发现,至今仍是几件废物。昨天,韩欲明决定把总坛设在黄华书院中厅里,高堆才当即大献殷勤,把县府后院的那部机子卸下来,拿到这里,由马春汉领人接通线路,以便联络守卫四边城门的弟兄。这小小的电话机又使韩欲明的思想境界豁然开阔了许多。这当儿,他听了专门跑到南城楼上和他试话的马春汉的说话声,竟然兴奋得大为失态。
在一片说笑声中,众头领陆续走了进来。韩欲明一一招呼大家坐在从县府搬过来的、铺着红毡垫的两排紫漆罗圈椅上,仍在乐呵呵地赞叹电话机的神秘劲儿。不一会,马春汉兴冲冲地来了,他又敬佩地向众人夸说了一番马教官是“通天官”,样样事儿都通之类的话,这才稳下神来,向杨介人和牛光耀询问“夸官”仪式的准备情况:
“二位先生,各项事宜现成了没有?”
“一切就绪,只等号令。”杨介人回道。
“全城百姓正向街上聚拢。”牛光耀也说。
“那就行事吧。”韩欲明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向韩牛牛挥手下了命令:“掌号!”
“嘀嘀嗒嗒”的集合号声刚落,特意选调的一千名精悍会徒就携着刀枪,纷纷从各自的驻地向黄华书院涌来。大家按照马春汉和路欲启预先的编排,很快面向中厅,列成了纵队。
今天上午举行的“夸官”仪式,是一次有着双重意义的大游行:一是要显示义军的军容军威。二是要庆贺新的政权机构的建立和韩欲明委任的“八大处”处长就职上任。
自从打下县城的第二天起,韩欲明就急切地思谋着正儿八经地建设新的统管全县诸项事宜的权力机构和长官。他曾多次向别人征求过意见,他觉得“天门大会”“总团师”这种称谓用在衙门里不大合适,可是他又厌恶牛光耀建议的那种“县府”“知事”的旧名称,对于马春汉提议的什么“农协”“主席”“书记”之类的名堂,他也觉得生涩别扭;他更不同意高堆才鼓吹的啥“聚义堂”“大帅”那玄乎乎的叫法。一连几日都定夺不下。直到前天杨介人从彰德回来,向众头领讲述了当前的革命大势,介绍了各地农民运动的发展状况之后,韩欲明才又向大家提出这个问题。然而,争来论去,他那既喜新,又守旧,既想气派,又怕过头的复杂心理,总是驱使他连连摇头。后来,杨介人揣摸着他的心思,提出了一套方案,并一一做了说明,他才二二惑惑地采纳、定夺下来。这就是:废除原县府所设各种机构,一切权力归天门大会。天门大会总坛对外称总部,下边设八大处,各处委任处长一名,在总团师统领下,各司其事,协调尽职。韩欲明接受了这个方案后,当即论功封官,向各个机构委派了他认为信得过、靠得住的领导人。同时他还趁此机会提出让杨介人做“文团师”,以补起这个挂了多时的缺位。但杨介人却怕影响秘密党务工作而再三推诿。这一推,韩欲明就把这个位子给了既有一定文才,又有作战勇力的高堆才。在他看来,高堆才虽然当过土匪,但自投诚以来确是忠心耿耿,屡立战功,让他坐第三把交椅,不算不合情理。至于这个杨杰臣和老秀才牛光耀,索性就给自己当文墨先生,这职位也不在小处。天门大会得了江山,弟兄们当了掌事的官儿,这都是文帝上神赐给的呀!能不好好庆贺一番吗?
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韩欲明率领众头目走出中厅,站在杏黄大纛之下,向整齐的队伍大声说道:“弟兄们!咱天门大会要掌一县的大权啦!这都靠的是上神法力呀!咱们要为穷苦百姓执掌好大权,就得有个名堂。这名堂就叫天门大会总部。部下安有八大处。”说到这里,他“哗”地抖开一大张黄表纸,一字一顿地庄严宣布:“先封高欲才为总坛文团师。下来八大处的官儿是:一、副官处:军事教官马瑞兼任处长。二、财务处:刘珏担任处长。三、军需处:谷酉元担任处长。四、军械处:韩欲庭担任处长。五、会务处:杨杰臣先生兼任处长。六、总务处:韩欲龙担任处长。七、传达处:文团师高欲才兼任处长。八、执法处:武团师路欲启兼任处长。另立牛光耀为参政大先生,总理全县一应民事和城乡工商各界诸项事宜。弟兄们,拥护不拥护?”
“拥护!”众会徒齐声呼应。
“拥护就呱唧呱唧!”
“哗——”院子里立即暴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弟兄们!”韩欲明眼里溢出了激动的泪花,话音也显得颤抖了起来,“弟兄们哪,上神不负忠义之徒啊。咱们的江山来得不容易咧。往后,咱们还要夺狗儿彰德府,还要打很多的大地方,战事还多着哩。你们都有心气儿没有?”
“有!有!”众会徒豪壮地吼道,“打到北京去!登上金銮殿……”
“中!好!有种气!”韩欲明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下眼泪,高高举起双拳,几乎是吼叫地说,“今儿个前晌,传来的都是精兵。咱们要在县城显显威气咧,要为新上任的官儿‘夸官’咧。都要抖起精神,排齐队伍,走好步子,像个军队的样子。别叫城里人笑话咱土包子!记着了没有?”
“记着啦!”
“好。按照武团师和马教官的分派,开路!”
队伍由路欲启指挥着,在各个队带的率领下,相继向书院大门外开出。
牛光耀和刘珏抱过来一大堆扯好的红洋布,分别给韩欲明等人斜披在肩上,纷纷上了马,往队前赶去。
游行的会队共分五部四路纵队,每部两百人。第一部是仪仗队,由赤背画符、持标执刀的会徒和身穿军装、肩扛快枪、背插大刀、腰别手掷弹的会徒混合组成,簇拥着行军大纛同披红骑马的总团师及八大处长,率先而行。第二、第三两部,是整齐划一、身着全新军装、背插红穗大刀、肩扛快枪的快枪会队,分别由腰挎双“盒子”的韩欲虎和韩欲立带领。第四部是身穿红衣绿裤、头裹印花蓝帕,一律挺着枪头绑有黄表纸的红缨枪的女英会队。这些女子都是特意从东油村临时召集的大妞儿、小媳妇,由腰挎双“盒子”、背插红穗大刀的韩欲凰带领。最后是一枝花里胡哨、蝎蝎虎虎的混编纵队;有穿着军装端着快枪的,有光着上身挺着标枪的,有挽着裤腿抱着大刀的,有束着腰带提着鞭杆的。那提鞭杆的会徒们,一边走,还一边“啪啦啦!哗啷啷”甩着花点儿,如同跑马卖解班子开场前过街亮艺一般,十分惹人注目。这一队由身背双“盒子”、手提双鞭杆的李官全带领。每部纵队之前都有一个旗手打着一面杏黄大旗。浩浩荡荡的队伍把古老的街道占了个满满当当。
这些会徒大都直接受过马春汉的队列训练,行进步伐和持枪姿势相当讲究。他们昂首挺胸地踏着“跨跨”的正步,喊着高亢的“一、二、三、四!”口令,使围观的男女老少看得目瞪口呆。城里住过正规军,也养过民团,哪一家能比得上天门大会这般威武雄壮的军容啊!特别是韩欲凰带领的女英会队,更是林县城从未出现过的奇观,使得女人们咂嘴伸舌,赞叹不已。
由于牛光耀和刘珏的极力撺掇,大小商号的门前都准备了大串大串的鞭炮。从游行会队在街口露头开始,就接连不断地爆响开来,“噼噼啪啪”的响声给雄壮威武的场景点染了欢欣鼓舞的气氛。
当游行的队伍行至北街时,迎面突然闯来了一马一驴的骑者。韩欲明举目一望,惊愕地脱口叫道:
“啊呀!冯老兄!崔老兄!你俩这是怎啦?”
“总团师!军情紧急呀!”破衣烂衫、身带血污的冯贵德和崔秀山气喘喘地喊着,滚鞍下马,急慌慌地走上前来,双双跪在了地下。
“咋?出事啦?”韩欲明慌惶地问。
“奉军向咱大动杀法啦!”冯贵德悲愤交加地流着眼泪说,“磁县的弟兄快叫杀光了啊!”
原来,为抵御北伐军北上,奉系军阀张作霖以支援吴佩孚为名,急将大批军兵摆布到了直隶的邯郸、涉县、磁县一带。大兵一到,要粮要草,驱民出宅,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引起了民众的极大愤慨。更有地方官吏和乡间的土豪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借以“拥军”之名,大肆敲诈勒索,害得百姓吃无粮,住无房,生存无着,走投无路,苦苦在死亡线上挣扎。此时,李巨川和唐老寿领导的黄沙会早已加入了涉县冯贵德和崔秀山领导的天门大会,设起了“磁县坛”。接着,彭城镇碗窑工人范清和暗地组织的“平等会”也公开加入了磁县的天门大会。至此,磁县的天门大会已有了相当可观的势力。面对越来越严重的兵祸,冯贵德豪壮地提出了“官逼民反,军压民抗”的口号,慷慨地把自己枪厂制造的一大批标枪、大刀、快枪等武器秘密送给了磁县坛弟兄,展开了磁涉两县联合反奉的武装斗争。几天之内,驻在南岗上、潘旺村等十几个营地的奉军就相继受到了天门大会的严重袭击,不得不北撤而去。香坛弟兄缴获了不少战马、粮草、枪支弹药,旗开得胜,士气大振。紧接着就一举砸毁了彭城、岳城等几个镇上的税局子,挑杀了几十个横行乡里、坑害百姓的区府要员和土豪劣绅。此一举,极大地鼓舞了当地广大民众,大批青壮男子入了香坛,拿起刀枪保卫家园。从而,磁县坛的武装势力迅猛壮大,由半公开活动转向公开同官府和奉军对抗。张作霖对此大为震怒,立即调遣了一个步兵旅前来“收复失地”。却不料天门大会人多势众,处处皆“兵”。加之地形熟悉,又有“文帝上神”做精神支柱,所以,只一个分割包围大战,就把奉军的步兵旅歼灭了大半,所剩残兵落荒而逃。这一来,张作霖羞恼交加,立即调遣善于在平川和丘陵地带施展威力的骑兵第六旅,杀气腾腾地赶来报复雪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