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7年农历正月。
彰德府的大街小巷,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吴佩孚严令靳云鹗固守这一带地方,以使其所剩残部和南下的奉军会合,共同抵御北伐军北上。这座饱受战祸的重城处在一派恐怖萧条之中。
北关聚钟街天主教堂大教士李代的寝室里,气氛十分严肃。当杨介人汇报完天门大会夺取林县城的前后经过,并对自己没能劝止住韩欲明的主观盲动而自我责备了一番之后,体格富态、举止潇洒、一身商行老板装束的河南省“农协党团书记”肖鹄,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
“哎,义军只有部分受伤,这就是大幸。了不得呀!我从开封出发,本是想到冀南交流情况,回来顺便了解一下铁路两边的农民情绪的。一来到这儿,听李教主说天门大会打下了林县城,很是吃惊。因为我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就差谷酉元把你叫来谈谈。”他深情地望着杨介人,似是安慰,又似是鼓励:“小杨啊,你给我讲解过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可是你今天却没能以唯物主义这个基本观点看待这件事。韩欲明是一个愚昧的迷信会门的头领,他有他的信仰、理想、个性、特点。要叫他接受革命理论、新的观念,哪能那么容易呢?你和小马能够因势利导使他靠近了革命,又帮助他顺利地取得这么大的战绩,这就了不得啊!应该使这支农民义军得到锻炼嘛。”
“那么——”杨介人望着比自己年长的党的地方领导人,两眼放出兴奋的光彩,“是不是就把林县城暂时作为立足点,而后很快建立根据地……”
“哦。”肖鹄打断了杨介人的话,从沙发上站起来,思索着款款说道,“可以,从上级最近发来的‘通报’和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以林县城为立足点,形势和条件似乎是允许的。”
“老肖,”杨介人急切地说,“上级有什么指示吗?这几个月我和小马只顾一头扎在韩欲明身边当会徒,成了离群之雁啦。对整个革命形势和上级指示,什么也不知道。好闷得慌啊!”
“就是呀。”在外间放哨的谷酉元突然把头探进来,耸着尖鼻头,喜滋滋插话道,“俺到林县城和杨先生一见面,他就是这话。肖先生,你不叫俺去找他,他也要找你……”
“嗯?”拿着《通功经》,坐在寝室门外电镀扶手椅子上的李代,用深嵌的灰蓝眼睛白了谷酉元一眼,不满地说,“局外人不要干扰。让他们好好交谈。”
“哎,无妨,无妨。”肖鹄向谷酉元报以一个微笑,敬佩地向李代说:“咱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哪能叫局外人呢?”然后,他就把双手向后一背,沉沉地踱着步,简明扼要地讲起了当前的局势——
继北伐第一路军在去年10月连克武汉三镇之后,进攻江西的第二路军于11月又占领了南昌,歼灭了孙传芳的主力。第三路军进军也很顺利,于12月就占领了福建、浙江两省。至此,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三大军阀的势力,已有两个基本上被消灭。目前,北伐大军的势力正向长江、黄河流域扩张。重整旗鼓响应北伐的冯玉祥军也正从西北往中原开拔。整个北伐的形势是很可观的。与此同时,各地的农民运动也更加蓬勃发展。一个月前,湖南召开了全省农民代表大会,毛泽东在会上发表了极有见地的讲话,他对农民问题又一次做了十分透彻的分析。他说:“无论是打帝国主义、军阀、土豪劣绅,发展工商业,都必须依靠农民问题的彻底解决。”毛泽东还参加了大会决议案起草委员会的工作——大会通过的决议案——肯定了农民以革命的暴力手段打击土豪劣绅,是革命斗争中所必取的手段……
“啊!老肖!”杨介人听到这里,激动得禁不住插话道:“原先,我风言风语听有人说,农民运动过火呀,无政府呀,心里很是有些二惑。如像毛委员这么讲,看来天门大会所做的事情也就不算过分、不算冒险啦。”
“是的。你不是常好讲历史的必然这个词儿吗?”肖鹄停住脚步,认真地说,“这就是历史的必然。国民革命没有农民运动这个成分,是不可能成功的。即使是成功了,也是空中楼阁。其实呢,无论谁们拥护不拥护,承认不承认,农民运动事实上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是能不能正确认识它,引导它,依靠它。天门大会的产生、发展不是很好的例证吗?北方的农民运动虽然没有南方那么活跃,那么有生气,但发展趋势也是很乐观的呀。”肖鹄说着,眼睛一亮,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厚厚的纸折子,往杨介人面前一伸,说:“你瞧这个。”
杨介人一怔,赶忙从沙发上站起身,接过小纸折,小心翼翼打开来,原来是一张八开大的油印小报。报头是核桃般大小四个楷字——“磁县农民”。版面的排列纵横有序,豆颗儿大的小字方正清晰。通栏两行笔画较粗的字,赫然醒目——“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必成功!必成功!”
“好!有水平,有气魄!”杨介人激动地问:“老肖,这是哪个组织办的小报?”
“直南磁县农民协会。”肖鹄豪迈地说,“我请李教主派人叫磁县‘特支’的负责人李相虞同志来这儿碰了一下头。你知道不?磁县有俩叫李巨川和唐老寿的农民领袖很有生气,他们……”
“这我知道。”杨介人禁不住抢话道,“他俩和涉县的冯贵德、崔秀山原先都是黄沙会的大头领。他们都是和我一齐入的天门大会。”
“哦,是这样。”肖鹄兴奋地接着刚才的话头说,“李巨川、唐老寿他们还串联了六河沟煤矿二百多名工人呢!李相虞同志最近已经打了进去,积极活动组织各级农民协会。这小报就是咱们党的一个特别支部——磁县‘特支’办的。它的使命就是号召广大农民组织起来,共同反对直奉军阀,迎接北伐战争,推翻军阀统治……嗬!他们的胆子不小啊!岳城的农民协会——实际上也就是天门大会吧,为阻止奉军的行动,还和六河沟煤矿的工人一起,炸过一次漳河铁桥呢。可惜药力太小,没有成功。”
“这就充分证明了毛委员的论断是正确的。”杨介人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农民的思想毕竟单纯,眼光也不是那么远大。一哄而起容易,大呼隆向前冲也很勇敢。要真正用革命理论把他们武装起来,却不是容易事儿。”
“是的。这正是我们工作的艰巨性所在。”肖鹄也微微皱起了眉头,“目前直隶大部地区都在奉军控制之下。尤其是铁路沿线和漳河以北,控制更严。不过从另一面讲,地方政权和军阀呵成一气,豪夺巧取,这就迫使农民不能不起来反抗。其次,一些地区的政权瘫痪,也是农民运动顺利发展的有利条件。问题是,农民运动虽然活跃,声势浩大,但面临的困难也很严重——除了军阀和地方政权,还有地主绅豪这一基本障碍——最近,直南的西佐、峰峰、马头等地方的地主豪绅为了对抗天门大会,又把红枪会的旗号打了起来,也冠之以农民武装,也美其名曰保卫家园。这旗号一打起来,就立即受到了奉军的支持,又给枪,又给弹。看来军阀也懂得搞‘农民运动’啦。”
“哦,是这样。”杨介人一听红枪会三字,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老肖,你不提红枪会我倒忘啦。天门大会攻打林县城时活捉了三十多个红枪会徒,韩欲明下令全部枪挑,我当即严肃地指出这种做法不妥,说这些人也大都是农民弟兄出身,应该收罗改造,不可任意处死。可韩欲明等头领根本不听,呼啦推出南门,全部挑死了。像这种事,是不是会激化会门之间的矛盾?”
“很难说。”肖鹄皱眉挠头,一时难以作答。顿了片刻才说:“按说是应该以教育改造为主的。可是,听李相虞同志说,磁县天门大会首领李巨川曾几次会见红枪会大头领朱玉福,说服动员他协同天门大会共同反军阀。可朱玉福态度很恶劣,不光痛骂了李巨川,还扬言他们要吃官粮,护官权,决意和奉军结盟共处。像这样的所谓农民组织,挂羊头卖狗肉,究竟该如何对待?这个问题……”
“哦……”杨介人也讷讷无词。他苦笑着,连连摇头:“唉,只好遵循客观规律,依实情办事了。”
“但是,也不能忽略了主观能动性啊。”肖鹄思索道,“分化瓦解,区别对待,首恶必惩,协从宽待……还有,战场上和战场下,顽抗者和投诚者……这些对敌策略,都万万忽视不得呀。”
“那当然。”杨介人把那张《磁县农民》还给肖鹄,问道:“老肖,上级有什么新的指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