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熙宫
太辰晚时
当紫金星从南极处升起,霞霨渐渐笼上了规模巍峨,气势宏大的夜熙宫阁顶,又层层复复落下小门墙处,木槿花叶斑驳疏离,投下了片片阴翳,地上落着几点花瓣,是于风中的凄美飘零,唯,叶叶幽清。
主殿
素熙殿中
“墨幽姐姐,这都太辰晚时了,一夜了,怎得还是未醒?”浅桃色宫装的小仙娥对一旁一身黑衣紧袍覆身的墨幽语调清扬,轻声说道。
“无碍,殿下说的是太辰晚时,估摸着,该是快醒了的。”墨幽面色未变,单看了眼几重幔帐后躺着的女子,静静回道。
“哦。”浅桃色宫装的小仙娥拢手打了个哈气,乖巧的左右瞧了瞧,提着裙角,坐到了一旁的矮凳上,一手撑着头,浅粉色的璎珞从发尾垂下,似是觉得不舒服,又换了只手撑着下巴,半眯着眼,长得很可爱,像是一只慵懒的小猫,俏皮的打量着幔后沉睡的人,待其醒来。
又是半刻钟头,墨幽静静站着,看了眼面前坐在凳上似啄米般的小七,垂眼,桌上的紫香炉中青烟徐徐升起,默了默,执手拿出袖中的无鞘短刀,那是一把黑色敛身的刀,刀身微厚,携着些寒白气息,不夺目,却给人一种不经意的锋锐质感。
这把其貌不扬,却内秀的,甚至称不上刀的匕首,便是传说中白帝亲手用寒龙鳞附龙骨所铸的斩龙屺,自然,眼前如雪中人,画中仙般皙白的女子,只能是墨幽神君了。
墨幽神君,一把斩龙屺,一袭黑色劲装,白帝城孤女,伴熙凉殿下已近万年,肤白玉脂,柳眉朱唇,纤细高挑,许是受白帝血脉影响,又或是斩龙屺的威势,未近人,已临寒意。
玉白的纤指,却是一层不薄的皮茧,勾起一丝墨发,斩龙屺寒光一闪,似有一阵寒意临面,发断。
不一会儿,一人便不知从哪里进了来,甚至连风,都半分未曾惊动,站在墨幽身旁,青白色的布衣,衣上是木槿花的脉络纹路,素雅儒画。
来人看了眼不远处坐着的小七,微蹙眉道,“你太不小心了。”
墨幽未做应答,瞧了眼一旁亭台上放着的紫香檀,轻烟徐徐逸散,暖香清幽。
“如何?”墨幽眼神微抬,看像一旁的来人。
男子隔着幔帐抬眼望去,顿了片刻。
“无碍。”
“你,近来,可还好?”似犹豫,似徘徊,似想念,最终,一句无言。
墨幽没有回答,凉风起,两处伤。
“白帝城门开了。”
垂下眸,睫羽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美眸神色,自然也隐去似黑曜石般的满眸星光,一瞬闪过。
“嗯。”空中又似一声微叹声起,是谁审着幔中女子,风起,微扬。
“他说什么了?”
“没有。”
“他来了?”
“嗯。”男子垂了垂眸,似是想起什么,清素的眸中带了些怅然。
“来做什么呢?”墨幽微叹,无人应。
未曾见过她,可还能认出来她?他还是来了,殿下,他还是来了,你知道么?
他来了,终是来了,可,晚了。
白帝不会原谅,白帝城的人不会原谅,殿下,也绝不会原谅,倘若,她还记得一切。
如果可以,还是不要记起的好,欢乐太多,倒是衬的那一刻,更加万念具烬,那是最爱她的人们,那是她最爱的人们,而那一个人,一夜之间,却毁了所有,亦毁了她。
斩龙屺似有所感应,一瞬间寒光乍现,徐徐逸散。
恨么?怎能不恨?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剖其心,噬其血,难平心火。
男子再无应答,满室清静,无言。
也不知什么时候,人已离开,正如来时,无风,细细嗅去,空气中弥散着些草木的香气,又带着半分苦涩,半分清甜。
“你走罢,照顾好自己。”
“再相见,不是故友,怕是死敌。”
美人合眸静坐,睫羽微颤,竟有几分动容,逸散着些许苦痛。
屠城,那,是血海深仇,若非如此,如今,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紫香炉中青烟徘徊,婉转幽荡,混沌中,绘出几人几生?
离去,清去,墨幽深深忘了眼幔后的女子,仰望,泪水模糊不清,在眼眶几经周折,渐渐滑下。
悲乎者谁?
墨幽起身,离去,投下一笼暗影。
槿园
槿园地处夜熙宫阴处,木槿花,恰而喜阴,簇拥着,长得极好,墨幽自千年以来,便住在了此处,槿园,有些清幽,凄清寒骨,又偏居一处,来的人自然不多,墨幽大抵也是一个喜静的,便挑了这儿,熙凉劝了几次,最后也只是罢了。
槿园深处,一条幽径,两处木槿花开的正盛,花香四溢,本是风景正好,却一个美人,影落远处,寒寂满园。
“墨幽?”熙凉微颤美眸,脉上传来一道微凉,如玉,寒骨。
“是我。”墨幽扶起熙凉,将腕上的雪纱缎华递上,又在床阁下摆上云锦长靴,熙凉喜欢白色,道最是干净,最是纯透。
“醒了么?”扶着墨幽起身,许是牵动了些许疼处,沉凉英冷的眉宇间微蹙片刻,轻吸了口气,又随复平静。
墨幽瞧了眼,眸里闪过些许神色,抿唇不语,向一旁的木案走去。
自万年前那一劫来,墨幽便伴在了她身侧,从第一眼在白帝城见,便很是熟悉,亲切,于她而言,这样的亲切,总是可贵的,很少,很少会有人,第一眼,就能让她依赖,相信。
就像相信她会留下一样,就像她真的留下,就像一切毫无保留,把最脆弱的一面给予,就像她总是静静听着,却细致入微。
第一眼,便仿佛能看见未来,又好像回首曾经。
九重天上,其实她过得并不快乐,哪怕是神族最尊贵的熙凉殿下。
有的时候,她真的很羡慕凤夕,可以无所顾忌,无所牵挂,纯净的快乐,单纯的肆意,那么讨人喜欢的凤夕,哦,现在还有子凡,子冰,她们都很好。
父君总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身为神族殿下,她一直都在尽力做到最好,努力着,真的,很累,很累。
“是的。”墨幽递上手中早就备好的药。她知道熙凉问的是什么,不免又多了几番心疼。
“没关系,我自己来吧。”熙凉一手执起,另一手轻扣木案,饮下,有些苦。
还小的时候,她真的很怕苦,可不能。
“太辰宫那边传来消息,梵音子去了。”
“这次留这许久,怕是有事的,殿下…”
“无碍。”熙凉微思,稍顿片刻,回道。
沉静的眸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荡起涟漪,那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神色,似惑然,似清忧。
墨幽看着,神色未变,心下却不禁涌起阵阵寒流,节指轻颤。
“墨幽,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当是比我小些的,但你知道,我曾有一段时间…”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像是一场虚无的梦,一个迷,是的,她睡了很久,醒来了,再不记得梦里的花叶兴衰。
那似是一段沉睡,什么都没有,又像是最深刻的记忆,荒芜了一世繁华,藏在了记忆最深处,再也记不起来。
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执着着些什么,好像很重要,好像很惧怕,可还是想知道,哪怕不知道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又将会带给她些什么?
“墨幽,你有没有感觉过,遇到一个人,是似曾相识。”
不知何时起,熙凉的声音渐渐空灵悠远,透漏着一些莫名的情绪,像是从往生海那一端传来的控诉,不甘。
“很熟悉,就像当年在白帝城遇见”
“殿下…”墨幽截然打断熙凉,骨指泛白,垂了眸,究倒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有么?”墨幽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这样了,她还是忘不了?
为什么她明明忘了,却还是心心念念?
为什么?难道伤的还不够深?还不愿回头么?
敛息,渐渐平复了气息,墨幽深深地看着熙凉。
“殿下是神族的殿下,六界,八荒,九州,四海,哪怕九重天”
“不是的,不是。”熙凉迷离着,空洞的眼,不知道望着哪里?
墨幽眼睁的很大,是惊异,那是她认识她三万年来,她第三次这样的神色,不可以,绝不再可以。
“殿下,世间有很多人,殿下或许见过,却未必一一,都要记得。”
墨幽言语已经沉下来了,熙凉恍然静了下来,她这是怎么了?还是她么!有多久,没再这么执着过?执着的想要一个答案。
可,她究竟,想要怎样一个答案?又能要怎样一个答案呢?
熙凉静了很久,墨幽合着眸立在一旁,很久,阁外风声携云,叶声,花香,鹤鸣。
“有人来了。”墨幽没有睁开眼睛,轻声道。
熙凉抬袖,又恢复像往常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高贵,漠然,自如,冷俊,沉静的望向阁下一处角落,木槿花开的正盛。
“晨曦宫那边呢?”
“子冰已经无碍,便是打算来告辞了。”
“子凡呢?”
“殿下喜欢她?”墨幽轻轻睁开眼。
“你不喜欢?”熙凉微微挑眉,两指捏起一块儿墨,似在审视其上的云纹。
“她同你很像呢。”研墨,动作熟练,她喜欢自己来,研墨,也许是她仅剩的一点可以享受的乐趣了。
“墨幽,觉得不像。”墨幽抬眸,眸中有半分未达唇角的笑意,却很真挚。
“也许罢。”熙凉看向远处,那声鹤啼,从南面传来。
据说,如果九重天分南北的话,太辰宫在十三天南面。
据说,西天梵境的梵音子,座下是一通灵仙鹤。
熙凉略一思量,似随意写了几个字,叠好,化成木槿花飞走。
“我记得你喜欢木槿花。”熙凉回头向墨幽轻道,隔过窗,晨曦凉凉投射在熙凉的背上,覆在墨幽的肩上,最后投在小叶檀香铺成的地上。
“去看看两个丫头罢。”
“是。”
她终究,总还是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成了他们希望的那样一个殿下。
其实,倒也不尽然。
“神君许久不见,不知梵祖近来可还好?”
“拜见殿下,师父很好。”
熙凉没有再多言,似知晓梵音子不善言辞,好静,便在一旁的石桌上铺开折子,开始书写着些要事。
大概是四万七千四百七十三年前罢,因着取菩提心的缘故,熙凉在西天那里去过一段时间,于是便与梵音子识得了。
虽然最后万年一果菩提心无故选择了梵音子,但熙凉也未有在意,随缘便罢。
她信命。
梵音子负责熙凉起居安排,相处久了,熙凉倒是发现这个有些冷清的青君,却有着可爱的执拗,有趣的固执。
他总是很准时,每天子辰中时一定会起床,打坐,一刻钟后,去梵湖净身,哦,他极爱干净,衣服不是青色,就是白色,因为一点点脏,都能看见,他不怕麻烦,每天换两次衣物,他享受生活,琴棋书画,奇门遁甲,上古史书,神兵铸造,仿佛什么都很感兴趣,也都刻苦钻研。
很爱安静,他很在乎时间,很守愿守的规矩,很懂得爱惜身体。
熙凉从来没有见过有任何一个神君,活的像他一样充实,谨然,却自在,他只做愿做的事,陪喜欢的人。
神族得上天眷顾,生命,仿佛无终无止,神族大都是慵懒的,因为总是有花不完的时间可以用来荒度,梵音子,是不同的,那样紧然有序的生活,给她的感觉,好像他很着急,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他很勤奋,也很珍惜时间,也许正因如此,便省去了与人打交道,熙凉也乐得自在,他总不会让自己闲着的。所以在又批完了一摞折书后,熙凉抬了抬眼,竟意外的发现,梵音子抬头望着十三天处,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本也没想什么。
但熙凉忍不住微微一怔,这是不正常的,或者说,梵音子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那么,他该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熙凉想了想,觉得,他应该把玩青缇剑,用心加上几个新封的梵印,或者思度史司殿那帮老家伙新编的拓本有多少出入,再不济,至少也应该去换衣服了,总之,是不该立在这里发呆的。
想着,略有思绪,收了刚从白戒里拿出的一摞折书,朝梵音子走去。
似是察觉到了动静,梵音子静静回头,眼里却还带着些不知所谓的空洞情绪。
熙凉注意到,透过十三天的霞霨附上了梵音子的侧脸,这让她想起梵音子在九重天上的封号—青君。
他当真生的很是清秀,君,能封君的,九重天上的神仙,不多。
不及三万岁就已是上神了么?
这让熙凉有些震惊,记得,就算是神族里最为传奇的那位,也不过就是两万一千八百多岁时成就上神之位罢了。
神族如今能有此人,是万幸,不苦后无来者了。
习惯性抚了抚右手的白戒,那是夜黎很早之前给的,名字很简单,白戒,挺和她的意,虽然知道是帝君随手捏的小玩意儿,但还真的很实用,诚如他当年所言,有用,最初只是放了些草药,是夜黎闲着随手收集的一些,后来到了熙凉手上,最大的作用,莫过于是个随时移动的小库房,什么都有,很方便,有用。
梵音子看了眼,依旧什么也没说,转头,继续看着不远处的十三天。
熙凉的夜熙殿,为了方便,特意设在十三天与六道泉之间,风景很好,上即天涯,下即黄泉。
梵音子不是第一次来了,或者说,他本就从这里来。
不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三天下,九重天上,曾是音司,音女掌管三留思,绝情,绝痴,绝贪。
音司前处三留思,池央,生了一株青莲,叶生千载,莲生万年,花开一夜,梵音一夜,花香一夜,花落结果,七日,像成了一块儿白色顽石,开了裂,落向了绝情池中,音女接下来,浴在梵湖水中养着,七百年,许是天生灵物,裂缝处竟养出了几条青色脉络。
神族蛮荒未定,不久,音女古战而死,那青石的下落,便再不知了去向。
“九重天风景如何?十三天可还住的惯?”
“没能亲自安排,如今再见,神君便在我这儿小住些许罢。”
“无碍。”
熙凉微抬头看了眼十三天处,道“青竹居如何?会安静些。”
在神女中,熙凉身骨是要高些的,但此刻转头,梵音子也不矮,肩膀及其眉眼,比她还要高许多。
“好。”说罢,梵音子转身便走。
熙凉看了看身后看过来的墨幽,点头示意。
墨幽离开,“神君,随墨幽走罢。”
“多谢。”
“嗯。”片刻,又补充道。
“是殿下的意思。”
梵音子回头看了眼正离开的熙凉,道了声,“有心了。”
青竹居,在夜熙宫西北角处,临槿园,都是静处,极雅致清素,很干净,重要的是,离东南角的大方居,最远。
熙凉手中的笔微顿,“如何?”
“没说什么。”
挑眉轻舒了口气,合上一本折书,风吹起几缕落在额前的碎发,厚厚的折书,又摞的高了些。
次日,当熙凉看着眼前的梵音子时,只感觉有些头疼。